第四章風雲際會(2 / 3)

他微一打馬,再往前馳,奔出一箭多地,突然勒住馬,矯健的身形,倏然從馬鞍掠起,嗖嗖幾個起落,便往起火處奔去。

火光之中,但見黑影幢幢,慘呼之聲,更是不絕於耳。

忽然三條人影自火光中衝天而起,輕功之驚人,竟是無與倫比,淩空三丈,在空中齊一轉折,便閃電般地消失了。

雲中程右手唰地一扯,將身上的長衫扯開來,抓起長衫的下擺,在腰邊打了個結,左手探手入懷,但聽“鏘啷”一聲,他掌中已多了一口長約三尺、精光奪目的利劍。

這正是昔年多臂神劍仗以揚名天下的利刃--龍紋軟劍,也是蕪湖雲門代代相傳的利器。

雲中程一劍在手,豪氣逸飛,微一塌腰,身形暴長,燕子三抄水,嗖嗖嗖,三個起落,又前擰十丈。

隻見一片郊野之側,矗立著一座高大的樓閣,卻全已被火燃起。一個滿身帶著火焰的大漢,慘叫著由烈火中躥了出來,雙手掩著麵目,在地上連滾了幾滾,但卻仍未將衣裳燃起的火焰壓滅。

仁義劍客一個箭步,躥到這人身上,隻見這人在地上滾動的勢子越來越弱,終於伏在地上,不能動彈了。

火勢越來越旺,火光中卻再也沒有慘呼的聲音傳出。滿天火影中,隻見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一些屍身,有的雖然還有呻吟之聲發出,但是就連這種呻吟聲,都已微弱得幾乎聽不甚清了。

“轟”的一聲,一根梁木落下,接著嘩然一聲巨震,那棟燃燒著的樓閣,便已倒塌一半。

但是站在這一片屍身中的雲中程,卻生像是沒有聽見這聲巨震似的。他一生闖蕩江湖,但這種淒慘的景象,卻還是第一次見到。

火勢熊熊,使得周圍數十丈地方變得難以忍受的酷熱,但這仁義劍客卻隻覺手足冰冷,陣陣寒意直透背脊。

他緩緩移動著腳步,走到另一個仍有呻吟之聲發出的大漢旁邊,左手倒提著劍,右手輕輕抄起這人的肩頭。隻見這條本來精悍無比的漢子,此刻身上的衣衫,都已被燒得七零八落,露出裏麵焦黑的膚肉來,前胸一處傷痕,仍不住地往外流著鮮血,身子方被雲中程扶起,就又一聲慘呼,睜開那雙滿布血絲的眼睛,在雲中程身上轉了兩轉,微弱地張開口,像是想說什麼,卻又無力說出來。

雲中程目光在這人身上凝注了半晌,不禁又從心中長長歎出一口氣來。此刻自己伸手所扶持的這垂死的漢子,竟就是昔日名震江湖的紅巾三傑中的丁大爺。不久以前,自己還親眼見到此人手揚絲鞭,快馬馳騁於江南道上,而此刻……

“世事的變幻,是多麼巨大呀!”

這紅巾三傑在江湖中雖是凶橫的角色,但終究他也是人呀。雲中程見了他這等死狀,也不禁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默然長歎了一聲,緩緩說道:“丁兄,你可還認識小弟?方才……這樁事,究竟是誰幹出來的?”

這紅巾三傑之首眼睛又轉動了兩下,微微動了動嘴巴,但誰也無法了解他嘴唇這幾個輕微的動作,所表示的意思。

雲中程沉聲又道:“是不是快刀會?”

丁紅巾虛弱地將頭搖動了兩下。

雲中程俯首沉思一下,又道:“是不是黑米幫?哦……難道是太湖三十六寨嗎?”

他一拍前額:“兩河那邊的天陰教,和丁兄也結有梁子吧?”

但是,他所得到的答案,隻是千篇一律的搖頭。他心裏的疑惑,不禁也越來越重:“這又會是哪些人下的辣手呢?”

隻見這丁紅巾眼中掠過一抹黯淡的光彩,像是悲哀自己至死還不能將自己的仇家說出來,終於兩腿微伸,亦自氣絕了。

雲中程又長聲一歎,輕輕放下屍身,卻見這也曾在江湖叱吒一時的紅巾會總瓢把子,雖已氣絕,但一雙滿布血絲的厲眼,卻仍沒有閉上,而且凝注一處,像是他臨終之際,又發現了什麼,隻是他卻早已無力說出來罷了。

雲中程目中一動,擰轉身軀,目光閃電般地一轉,隻見微風吹動處,一粒細小的珠粒,在地麵上緩緩滾動著,在漫天火焰映照下,發出奪目的血紅色。

他立刻腳尖一頓,身形朝這粒紅珠掠去,哪知眼前突然又有人影一閃,來勢之急,竟比自己還快著半步。

這突現的人影,使得他心中一驚,真氣猛沉,硬生生將前進的勢道頓了下來。目光動處,隻見日前在蕪湖拜壽,那兩個神秘而美豔的紅裳少女,此刻竟又赫然站在自己的麵前,帶著一臉溫柔而甜蜜的笑容,左側少女的一隻纖纖玉手裏,此刻蘭花似的伸出兩隻春蔥玉指,夾著那粒鮮明的紅珠。

這兩個紅裳少女秋波流轉,掩口一笑,躬下腰去,朝雲中程一福,嬌聲笑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雲少俠,您怎麼也來了?您看,這顆小珠子多好玩,是您的嗎?送給我們姐妹兩個好不好?”

雲中程心中雖然驚疑不定,但這仁義劍客,畢竟不是等閑的角色,麵色微變之後,瞬即恢複鎮靜,亦自抱拳笑了笑道:“多日未見,兩位姑娘越發嬌豔了。這種鮮血淋漓的地方,兩位怎麼也有興趣前來呢?”

這兩個紅裳少女咯咯一笑,左側那個纖手一縮,將手中的紅珠收入懷裏。雲中程雙眉暗皺,卻見她已嬌笑道:“雲少俠,您不說這珠子是不是您的,我們可就要收下了。”

右側那少女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嫣紅的麵頰上劃了劃,笑道:“雲少俠,您看這個丫頭臉皮厚不厚,隨便在地上撿起一樣東西,居然就算是自己的了。”

左側的少女一撇嘴,道:“你呢?你剛才不是也和我在搶,現在沒有搶到,就眼紅了是不是?雲少俠,我告訴你,普天之下,就數她的臉皮最厚了。”

雲中程幹咳了一聲,緩緩道:“這粒珠子,雖非在下所有之物,但卻--”

他心中忽然一動,將自己已經說到口邊的話,咽了回去,改口道:“是自然應該歸兩位所有了。”

左側那少女秋波流動,嬌笑道:“謝謝您啦--”

語猶未了,突然麵色大變,目光直勾勾瞪在一處。

另一個少女眼睛隨著她一轉,嫣紅的麵頰,又立刻泛出一陣驚恐之色。

仁義劍客擰腰轉身,目光一瞥,卻也不禁大吃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隻見那棟仍在燃燒著樓閣的熊熊火焰之中,此刻竟緩緩走出一個人來,長身玉立,目如朗星,身上穿著的一件隱帶光澤的玄色長衫和那頂玄角方巾,竟連半點火星子都沒有。

隻見他緩緩走出火窟,極為瀟灑從容地舉步而來,炯然生光的一雙俊目,在那兩個紅裳少女身上一轉,隨即盯到雲中程手中所持的那口遠較尋常寶劍為短的龍紋軟劍上。

兩個紅裳少女對望了一眼,麵上便又回複她們僅有的那種溫柔甜笑,朝雲中程笑道:“雲少俠,我們走了,過兩天我們再下山來拜謁雲老爺子,請您回去代我們向他老人家問好。”

四道秋波,電也似的向那玄衫少年身上一掃,臉上又一掃,柳腰輕擺,一齊如飛掠去。

那玄衫少年微微一笑,目光中微微有些讚賞的意味,像是在讚賞這兩個紅裳少女的輕功之高,又像是在讚賞著她們的聰明。

然後,他轉回身,朝雲中程當頭一揖,朗聲笑著說道:“小可冒昧,閣下想必就是仁義劍客雲中程雲大俠吧?”

雲中程微微一愣。方才他眼看這少年安步自火中行出,此刻又見此人一見自己之麵,就能直呼出自己的名字來,心中不禁既驚且怪,呆呆地愣了半晌,竟沒有說出話來。

這玄衫少年微微一笑,又道:“小弟初入江湖,對武林俠蹤,雖然生疏得很,但雲大俠手中的這柄比尋常劍短了六寸,卻比尋常劍鋒利百倍的龍紋軟劍,小弟卻早就從先父和家師口中聽到過,是以小弟一見此劍,便猜出閣下定必就是仁義劍客了。”

雲中程心中暗忖:“原來他是認得這口劍。”

目光上上下下在這位玄衫少年身上一轉,隻見他瀟灑挺立,有如臨風玉樹,言笑謙謙,卻帶著三分儒雅之氣,不禁大起好感,又自忖道:“這少年的武功,雖然還不知深淺,可就從他方才從火中安步而走的神態看來,這少年顯然懷有一身絕技,卻偏偏又沒有半點狂態。唉,近年江湖中,後起高手,固是極多,可是這少年氣度之高,卻不是任何人能及的。”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轉,目光抬處,隻見這位玄衫少年仍含笑望著自己,忙也笑道:“小可正是雲中程,不知兄台高姓,令師是哪一位?”

左手微抬,右手的食、中二指,夾著劍尖一彎,將掌中劍圍在腰裏。

那少年突然長歎一聲,緩緩道:“雲大哥,你難道不記得,十餘年前,那纏在你身邊求你傳授兩招雲門劍法的長卿了嗎?”

雲中程心頭噗地一跳,退了兩步,突又一掠而前,緊緊握住這少年的雙手,連聲道:“原來你就是長卿弟!十年不見,可想死哥哥我了。長卿弟,你怎麼也來到這裏了?這十年來,你都到哪裏去了?老伯他可好嗎?唉--歲月如梭,長卿弟,你已出落得一表人才,又有一身絕技,可是--哥哥我卻已老了。”

他語聲急切,顯見得心中極為興奮,因為他此刻已知道站在他麵前,這氣度謙謙的玄衫少年,就是自己父親生平最最欽佩的人物--中原大俠卓浩然的愛子卓長卿。

他大喜之下,心情無比激動,目光喜悅地凝注在卓長卿臉上,哪知卻看到他麵上此刻竟流露出一種極為悲哀愴痛的神色來,而被自己握在手中的一雙手,此刻卻在微微顫抖著。

一陣不祥的感覺,使得雲中程的心又猛烈地跳動了一下,急切地又問道:“長卿弟,你怎麼了,難道……難道老伯……”

卓長卿一雙俊目之中,淚珠盈盈,微微點了點頭,晶瑩的淚珠,終於沾著他俊逸的麵頰,滑落下來。

雲中程大喝一聲:“真的?”

卓長卿任憑冰清的淚珠,在自己麵頰上滑動著。十年前黃山始信峰下,那一段慘絕人寰的往事,又複像怒潮一樣地在他心裏澎湃了起來,於是,他的眼淚流得更快了。

這十年來,無比艱苦的鍛煉,使得他由“常人”而變為“非常人”。他自信自己的情感,已經足夠堅強得能夠忍受任何打擊,但此刻,他麵對著故人,心懷著往事,一種深邃而強烈的仇恨和哀痛,便使得他自己已無法控製自己了。

他無聲地流著淚,斷續地說道:“大哥,我爹爹和……我媽媽,在十年以前,就……在黃山……始信峰下,遭……遭了別人……的毒手了。”

這雖是寥寥數十個字,可是他卻像是花盡了氣力,才將它說出來。

而聽了這數十字的雲中程呢,他更像是被一個巨大的霹靂,當頭轟了一下,使得他的神智,在這一瞬間,竟全都凝結住了。

他仍然不相信這是事實,但殘酷的是,他卻無法不相信。

兩人無言相對,良久良久,卓長卿隻覺得一種無比溫暖的感情,從站在自己對麵這磊落的男子握在自己手上的一雙鐵掌中傳了過來,而這種情感,是世間所有的言語都無法表達的。

終於,卓長卿忍住了眼淚,輕輕說道:“大哥,你帶我去見見老伯吧。”

雲中程緩緩轉回身,往來路行去。在這一刻間,他竟似已將方才所發生的一切事,都忘去了,因為他的整個情感,都已為悲哀和驚痛充滿,再也沒有空隙來容納別的了。滿天的火光,將他們並肩而去的身影,拖得老長--

兩人默默前行,各自都覺得對方被自己握著的手是冰涼的,冰涼得就像是寒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