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程突然停下腳步,道:“長卿弟,等一會。你見了爹爹,千萬不要將老伯的噩耗對他老人家說出來。他老人家……年齡大了,恐怕……恐怕受不了……”
卓長卿了解地一點頭。他昔年年紀雖幼,卻也知道多臂神劍對自己父親的情感,這種情感雖是大部分武林人士對自己的父親都抱有的,但都遠遠不及多臂神劍來得強烈而深厚。
從那天在黃山始信峰下,一直到現在,他對他爹爹的死,除了無比的悲痛之外,還有著一分隱含在悲痛裏的驕傲。
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值得自己驕傲的,而他也無時無刻不在告訴自己,任何一個父親傳給兒女的東西,都遠遠不及自己的爹爹留給自己的珍貴,因為,他已從父親手中獲得了光榮。
“隻是這份光榮的代價,為什麼要如此巨大呢?又為什麼如此殘酷呢?”
他暗問自己,暗恨著蒼天。蒼天對於世人,不就有些不公平嗎?
兩人越走越快,到後來便各自展動身形,施出輕功來。雲中程心中暗道:“不知我這長卿弟輕功怎樣?”
腳下加勁,颼然三個起落,掠出八丈遠近,正是武林罕睹的輕功絕技蜻蜓三抄水。
但側目一望,卓長卿卻不即不離地跟在他身後半肩之處,漫無聲息地移動著身形。雲中程心中暗歎一聲,和他並肩入了臨安城。
繁華的夜市,已全然冷落了下來,街旁的店家,都早就關上店門,以求避禍。穿著皂衣、戴著纓帽的官差仵作,焦急而慌亂地在街道上衝洗著血跡,檢驗著屍身。他們終日憂鬱著的事,現在終於讓他們遇上了,甚至還遠較他們憂心著的嚴重。
雲中程和卓長卿,自然早已放緩了腳步,但仍不時有官差銳利的目光,懷疑地望在他們身上。雲中程輕咳一聲,拉著卓長卿走到街邊的屋簷下,像一個慌亂的路人似的,急急行走著。
他雖不熟悉臨安城裏的道路,但憑著由無數磨煉和經驗得來的觀察和辨別的能力,使得他很快地就找到了那間叫“龍門居”的酒食茶鋪。隻見門外高高挑起的兩個大油紙燈籠,雖仍發著亮,這間鋪子的大門,卻也關上了。
雲中程目光一轉,看到大門的空隙中,仍有燈光露出,也隱隱可以聽到輕微的人語聲,從緊閉的大門中傳出來。
他又一拉卓長卿,穿過那條血跡已被衝洗幹淨,此刻仍是潮濕的街道,伸手輕輕一拍店門,裏麵隨即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是中程嗎?”
話聲方落,門已開了一線。明亮的燈光,照到他的臉上,使得他幾乎看不清開門的是誰,但是抓在他臂上的手,卻是他所熟悉的。他從這雙手上,就可以體會出一個慈父關懷愛子的心情。
龍門居裏輕微的人語聲,隨著他們進來而變得嘈雜。
多臂神劍的一雙手,仍然抓在他愛子的臂上,連連問道:“中程,你可看到什麼嗎?怎麼去了這麼久?”
一瞬間,雲中程仿佛又回到那充滿金黃色的夢時童年。這種慈父的關切,他已久久沒有享受到了,而此刻他知道了原因,那並非父親已不再對他關切,隻是沒有值得關切的原因--兒子在父親眼中,永遠是沒有長成的,縱然他已是能夠統率群豪的武林健者。
卓長卿微微垂下頭,俊逸的麵龐上,露出黯然之色。有什麼其他的事能比這種父子的親情,更易令一個無父的孩子感動的呢?
但是他卻不知道,此刻店中群豪的眼睛,已大多都凝視在他身上。一個卓爾不群的人,無論走到哪裏,都是會引起別人注意的。
雲中程麵上,勉強地綻開了一絲笑容,指著卓長卿道:“爹爹,你老人家猜猜看,這位少年英雄是誰?”
多臂神劍目光一轉,但見站在自己愛子身側的,是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身上穿著一襲似絲非帛,似絹非絹,說不出是什麼質料製成的玄色長衫,目如朗星,鼻似懸膽,這麵貌似乎是自己熟悉的,尤其是那滿含堅毅和倔強的嘴,更使他和自己終日惦記的一人相似,但是………
這老人的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注在這張臉上,終於,他捕捉到了自己的記憶,一個虎步躥過去,狂喜著道:“長卿,你是不是長卿?”
此刻,從這老人身上傳出的情感,卓長卿也感覺到了。這種幾乎近於父子之情的情感,使得這自以為情感已足夠堅強的少年,眼眶再一次濕潤起來--沒有一個情感豐富的人,能長期控製自己的情感的,縱然他已經過磨煉。
“噗”的一聲,這少年跪了下去,勉強忍住了自己喉頭的哽咽,道:“老伯,小侄正是長卿,十年來……老伯精神越發矍鑠。”
雲謙一把拉起他,連聲道:“快起來,快起來--”
這老人的聲音,已因情感的激動,而變得有些顫抖了。他緊緊抓住這少年的臂膀,像抓著自己的愛子一樣,目光上下打量著,又含笑道:“想不到,想不到,你也長得這麼高大了。你爹爹呢?怎麼也不來看看我這老頭子,難道他已把我給忘了嗎?”
卓長卿強忍著淚,目光一轉,見到雲中程,正焦切地望著自己。
於是他哽咽著道:“家父他老人家……這些年……都沒有出來,特地叫小侄問候您老人家好。”
讓一個誠實的人說謊,本就是件非常痛苦的事,而此刻的卓長卿,自然痛苦得更為厲害,但是,他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多臂神劍大喝一聲,厲聲道:“好,好,這麼多年都沒有出來,老朋友是什麼東西,隻要他卓大爺住得舒服就成了--”
他突又長歎一聲,眼中威光盡斂,慈祥地落到卓長卿身上,長歎又道:“孩子,不要吃驚,我……我隻是想你爹爹,想得太厲害了。”
友情,這一瞬間,卓長卿突然了解到友情的價值,也了解到雲中程為什麼不讓自己將那噩耗告訴這老人的原因。
他暗中長歎,心頭湧過了千萬句想說的話,卻隻說了句:“老伯,你老人家是家父的知己,唉--家父實是有難言的苦衷,你老人家不會見怪吧?”
多臂神劍一手抓著他的左臂,又自長歎了一聲,將他拖到自己坐的桌旁坐下,一麵道:“長卿,我和你爹爹數十年過命的交情,還有什麼見怪不見怪的?”
他話聲一頓,濃眉微軒,目光中突然露出喜色,接著道:“來,告訴我,你是怎麼也來到這裏的,又是怎麼遇著中程的?這些年來,想必你已從你爹爹那裏學得了一身功夫,此刻倒是你一展身手的機會了。”
卓長卿目光一轉,卻見雲中程已被人拉到一邊,七嘴八舌地問著他方才的經曆,但見雲中程每說一句話,四座就傳出一陣驚喟之聲,而且麵上個個帶著驚恐之色。這間喧亂的茶館,此刻雖仍高朋滿座,燭火通明,但不知怎的,卻有著一股令人不禁為之悸悚的淒清之意,和另外的一切都絕不相稱。
睜得滾圓眼睛的店夥,怔怔地望著正在說話的雲中程,為卓長卿端來一杯茶,“砰”的一聲,放在桌上,顯見這與武林絲毫無關的市井之人,此刻亦被雲中程的說話所吸引,全神都放在那麵去了。
但多臂神劍雲謙的一雙虎目,卻始終凝注在卓長卿身上。
卓長卿緩緩為自己斟了杯茶,淡淡啜了一口。自從那天黃山始信峰下,他親手埋葬了他的雙親之後,他的心情,就從未有如此刻這麼激動過。甚至當他知道將他帶到橫嶺關側中條山右的王屋山上,那威猛高大的老人,竟是百年來名傳天下的武林奇人之一,被天下武林同道賀號天仙的司空堯日之時,他的心情,也僅是高興和感激而已。
但此刻,他麵對著這亡父的知交,麵對著這和他以往的時日唯一有著關聯的老人,他的心情除了興奮和感激之外,卻還混雜著許多別的情感,就連他自己也無法將這些情感一一分析。
他的思潮,又不自禁地回到很久以前--
那時他還是個天真而不解事的孩子,那時他曾有過一段歡樂的時光,但是,這一切,此刻卻都已隨著他雙親的屍骨,埋葬在始信峰下了。
此後,在王屋山嶺,那十年的歲月,這本應享受青春的少年,卻幾乎和那“歡樂”二字,完全絕了緣。
他不停地鞭策著自己,沒有一時一刻的鬆懈。
十年的歲月,就在這似乎永無休止的鍛煉中,很快地過去了。
十年空山的歲月,雖然使得他表麵變得異常冷漠,像是已將任何事都不再放在心上,但是他內心的思潮,卻隨著年齡之增長,而日益紊亂。
但是,真正到了下山的時候,他卻又對那王屋山巔的一切,留戀不已。
青石的床幾、青石的桌椅、青石的牆壁--
那些在他眼中,原本是單調而呆板的東西,在他將要離去的日子裏,卻都成了他最值得留戀的東西了。
而司空老人嚴峻的麵容,也變得那麼親切,隻是,他也知道,自己還有著太多的沒有做而應該做的事,於是在一日殘冬既去,春日卻還未來臨的清晨,他踏著滿徑的寒霜,下了王屋山。
像任何一個初入江湖的少年一樣,麵對著囂擾的紅塵,他有著一份不知所從的感覺。當然,他也像任何一個心切親仇的少年一樣,心中銘記最深的,就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多臂神劍雲謙隻見坐在他對麵的少年,手裏端著茶杯,久久都未放下,麵上的神色亦自倏忽不定,不知心裏正想著些什麼,不禁幹咳一聲,悅聲道:“長卿,你心中若有憂鬱之事,不妨說給我聽聽。此刻你既然已離開了你的爹爹,不妨--就將我看作你的爹爹一樣……”
卓長卿茫然抬起頭來,隻見雲謙眼中滿是關切之情,心中一陣情感激動,淚珠突然奪眶而出……
多臂神劍濃眉一皺,急聲道:“長卿,你這是怎麼了?有什麼事隻管說出來,老夫拚卻性命,也得為你做主。”
卓長卿隻覺眼前一片模糊,恨不得將心中所有的事,都在這位慈祥的老人麵前傾訴出來,伸手一抹麵頰的淚眼,不禁脫口說道:“老伯,小侄……”
目光一轉,隻見雲中程正凝目望著自己,心中長歎一聲,改口道:“小侄離開了爹爹以後--”
但說到這裏,卻再也說不下去,心胸之間,生像是被塞著一塊千斤巨石,壓得自己透不過氣來。
雲謙目光凜然,眨也不眨地凝注在他麵上,追問道:“長卿,究竟是怎麼回事--”
語聲未了,卻見雲中程已大步走了過來,一麵含笑說道:“長卿弟想必是離家日久,心裏有了些難受。不過,長卿弟,此刻你既然已來到這裏,我卻要多留你一些日子了。”
他話聲微頓,目光一轉,向卓長卿使了個眼色,接著又道:“此刻這臨安城裏,不但風雲際會,群豪畢至,而且怪異之事,層出不窮,賢弟若沒有來,我還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哩。”
他語聲方住,卻又緊接著將自己所遇說了出來,又自歎道:“雁蕩紅巾會,崛起江湖的時日雖短,但會中人手卻極整齊,勢力並非等閑,哪知今日卻在這臨安城裏一敗塗地。此事不僅奇怪,而且簡直有些不可思議。試想能將這紅巾會一舉而滅的人,又該是如何人物呢?”
他滔滔一席話,果然將方才之事輕輕帶過。多臂神劍皺眉歎道:“自從那天老夫眼見萬妙真君和紅衣娘娘的傳人一齊出現,老夫就知道,芸芸武林,必定又將多事。長卿--”
他目光一轉,卻見那卓長卿麵上顯出一片憤恨之色,雙手緊緊握著拳頭,目光中亦滿是肅殺之意。
多臂神劍心中又是一動,暗自奇怪這少年怎會如此。他卻不知道心切親仇的卓長卿,就是因為聽得江湖傳言,天目山上設下如此戰會,而此會主人,卻是那醜人溫如玉的弟子,才專程趕到臨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