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他這一去,竟去了半個時辰。我和龔老三本來還在笑他,到後來小可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對了,跑出去一看,隻見檀老二倒在天井裏,身上一點傷痕都沒有,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前連叫都沒有叫出聲來。月光照在他臉上,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還在望著我們,叫我們替他報仇。”
雲中程一緊手掌,隻覺掌心濕濕的,不知何時,已沁出了一手冷汗。側目望去,雲謙手捋長須,濃眉緊皺。滿屋群豪,一個個都伸出手掌,不住地拭抹著額上的汗珠。那神刀龔奇瞪著一雙大眼睛,眼內滿布血絲。隻有站在一旁的卓長卿,神色仿佛沒有一絲變化,隻是凝神而聽,有時用他那細長的手指輕敲自己的手背,不知在想著什麼。
夜色更深,距離破曉也更近了。快刀丁七長歎又道:“我和龔老三當時都愕在院子裏,隻覺得一陣陣的寒意,從背脊直往上冒。抱起檀老二的屍身,走回房裏,卻見屋裏那張八仙桌上,又多了一張淡黃的字柬,上麵清清楚楚地寫著十六個字:‘明夜以前,速離臨安,不離臨安,無疾歸天。’”
一陣風從門隙中吹進來,吹得懸在屋頂的油燈,來回晃了兩晃。快刀丁七掩上敞開的衣襟,接著又道:“我丁老七闖蕩江湖二十多年,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有人在我身上紮個三刀,我丁老七也不會皺一皺眉頭。可是現在不瞞各位說,我可真有點膽寒,恨不得馬上離開臨安。再好的熱鬧,我也不想看了。”
他長長透了口氣,將衣襟上的扣子,一顆顆扣好,一麵又道:“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告訴弟兄們,乘早收拾好行李,回到太行山去。我甚至想從此洗手不幹了。瓦罐不離井邊破,幹我們這一行的,有幾個能有好收場?何況我們太行三把刀從此隻剩兩把,別說報仇,連仇人是誰我們都不知道,還有什麼臉再在江湖上跟人家爭強鬥勝--”
多臂神劍幹咳一聲,接口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廝如此行為,也算不得什麼好漢。”
快刀丁七長歎道:“雲老爺子,話雖是這麼說,可是--唉,檀老二在我們弟兄三個裏麵,手把子可是最硬的一個,能夠無聲無息地就把他製死的人,這份身手,叫人家想起來,可真有點膽寒。當時我是心灰得很,眼看著弟兄們一個個收拾好行李,哪知門外突然走進兩個穿著鮮紅衣裳的小姑娘,滿臉都是笑容,一走進來,就朝我一彎腰,問我為什麼不上天目山就要走了。你想想,我堂堂一個男子漢,又怎能在個三把梳頭、兩截穿衣的小姑娘麵前,說出丟人的話來?就含含糊糊敷衍了她兩句。哪知這兩個小姑娘卻對我說,我們千萬不能走,不上天目山就走,就算是看不起她們的主人。”
雲謙父子對望一眼,知道這快刀丁七口中的兩個紅裳少女,必定就是壽誕之日來祝壽的兩個少女了。
雲中程想到自己方才在火宅邊看見這兩個少女的情形,心中突然一動,卻聽那丁七已接著道:“我心裏正有氣,哪裏有空和這兩個小姑娘羅唆,就沉著臉道:‘非走不可。’這兩個小姑娘卻嬌滴滴地一笑,嫋嫋娜娜地走了過來,突然一伸手,不知怎麼,我就被她們弄了個大筋鬥。”
卓長卿暗中一笑,忖道:“這快刀丁七果然是條性情爽直的漢子,把自己丟人的事,都毫不保留地說出去,就憑這份勇氣,就無怪他能統率群雄,創立出快刀會來。”
一念至此,不禁對他多看了兩眼,隻見他攤開一雙鐵掌,一麵比著手式,一麵又道:“我那時既驚又怒,翻起身來,卻見龔老三已和她們動上了手,也是不出三個照麵,就被她們其中一人打了個筋鬥。
“當時我們都在萬安老客西跨院的一間客廳裏,客廳裏一共有十多個快刀會的弟兄,而且都是好手,可是我們這十多個男子漢,卻被那兩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小姑娘打了個不亦樂乎,到後來,我們竟都被她們點了穴道,躺在地上,連動都動不了一下。唉,當時我真恨不得死了算了。我丁老七出入刀山劍海也不知多少次了,可還沒有栽過這種筋鬥。”
他雙掌“啪”地互擊一下,又道:“隻聽這兩個小姑娘,笑嘻嘻對我們說道:‘來到臨安的人,要是不上天目山去見見我們的主人,誰也不能走。誰要是想走,除非是咽了氣,才能出得了臨安城。’說著,她們身子一動,我隻覺眼前一花,穴道被解開了。抬眼一望,隻見她們的背影,已緩緩走出了西跨院的門。”
多臂神劍長歎一聲。他親眼見過那兩個紅裳少女的武功,此刻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卓長卿目光炯然,像是想問什麼話,卻又忍住了。
快刀丁七手掌一攤,長歎道:“雲老爺子,您說,我該怎麼辦?走又不行,不走又不行,前有狼後有虎,我和龔老三一想,隻有拚了。但是--”
他目光又複變得十分黯淡,接著道:“剛才雁蕩紅巾會那檔子事,雲老爺子想必也知道。我們和他們雖然從不往來,也不知道他們究竟為什麼遭的殃,但我和龔老三心裏一琢磨,就猜出他們大概也和我們一樣。
“本來我和龔老三想,最多我們兩個死了算了,現在一看,才知道事情不那麼簡單。那家夥可真是趕盡殺絕!我丁老七死雖不足惜,可是要我累及這麼多弟兄也一齊遭殃,那我丁老七可不能就這麼束手就縛,好歹也得拚上一下。”
卓長卿暗中點頭,隻見這個草莽豪士胸膛一挺,神情中仿佛又恢複了他那慣有的剽悍之氣,目光一轉,接著又道:“是以我就將弟兄們都召集起來,聚在街上,看看那些人到底有什麼法子,能教我們快刀會這兩百多個弟兄一齊死去。”
他臉上勉強泛出一絲笑容,伸出鐵掌,四下一指,接著又道:“何況,我丁老七還有這麼多朋友,現在又承蒙你雲老爺子和雲大俠拔刀相助,這更給了我丁老七不少勇氣。”
多臂神劍沉重地歎息一聲,望了望門隙外的天色,緩緩道:“此刻天已快亮了,大概--”
語猶未了,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慘呼,屋內群豪麵容俱變。
快刀丁七一個箭步躥到門口,雙掌猛然往外一揮,“砰”的一聲,竟硬生生將那兩片木板大門擊得直飛了出去。
他一掠而出門外,目光四下一掃,隻覺門外的一排快刀大漢,身形仍然站得筆直,朦朧夜色之下,卻見他們麵上已個個露出驚懼之色。
街的那頭,隊形已淩亂,刀光此起彼落,但筆直的一條街上,除了他自己快刀會的弟兄外,卻看不到別的人影。
他身形一折,飛也似的朝那頭躥了過去,耳邊但覺慘呼之聲不絕於耳,手持長刀的大漢,一個個地倒了下去。
但四下仍然不見人影。鄰居的大門本來開了一線,此時又砰地關上了,顯見得門裏的人但求自保,誰也不想淌這渾水。
神刀龔奇目光一掃,一擰身,嗖地躥上了屋麵。雲氏父子身形如飛,掠到快刀丁七身側,一麵四下查看,一麵檢查著已經倒在地上的快刀會眾人的傷勢。
隻見這些大漢的胸前,都有個錢眼大的傷口,汩汩地往外冒著鮮血,顯見都是中了暗器。但這些暗器是什麼?從哪裏發出來的?卻沒有一個人看到。雲中程手腕一反,將腰間的龍紋軟劍,掣到手上,身形掩在他爹爹身旁,目光閃電般四掃,隻見這些大漢仍然不住地一個個倒下去,但發暗器的人在哪裏,他縱然用盡目力,卻連一個方向都辨不出。
他不由自主地從心底生出一股寒氣。快刀丁七已雙目盡赤,手中刀光連閃,瘋了似的四下飛掠著,而手中的刀光有如一團瑞雪,護在身形四側,隻是自己的弟兄背對背地揮舞著手中長刀,但那些似乎無影而來的暗器,好像是長了眼睛,竟能從刀光中穿過去,無聲無息地打在人身上。
滿街刀光勝雪,慘呼連連,但那些快刀大漢,仍然背背相抵,立在街心,竟沒有一個四散奔逃的。卓長卿暗中讚佩這快刀會紀律的精嚴,突地飛身一掠,急如電閃,掠在一個快刀大漢的身前,倏然伸手一抄,目光如電,四下一掃,又倏然退回街首,攤開手掌一看,隻見一個小若蚊蟻的黑色鐵丸,突然從掌心彈了開來,四側彈出八根芒刺。
他雖是初入江湖,但十年的苦練,卻使他成了天下各門各派武功的大行家,是以那川中楊一劍稍一出手,他便知道那是峨眉門下。
但此刻他卻不禁暗中一皺劍眉。縱然他搜遍記憶,可也想不出此刻在他掌心這暗器的來路,而這暗器的製作之精巧,威力之霸道,卻又不禁令他心中生出一絲寒意。
此刻月光已沉,天卻仍未破曉,大地正是最最黝黑的時候。這種細小的暗器,通體黝黑,夜色中目力自難分辨,再加上小而渾圓,破風之聲,可說輕微到極處,若不是他這種有著非凡的目力和超人的聽覺的高手,自然難以覺察。但可怕的是這種暗器一接觸到人身上,立刻便會彈出芒刺。這小小一粒暗器,縱是鐵漢,可也經受不住。
這條大街筆直而長,兩旁的店鋪都緊緊地閉著門。那快刀丁七本以為自己人多,若是都圍在一間房裏,突然受到襲擊時,便會縛手縛腳,施展不開。
是以他才將自己的弟兄們都聚在街上。但此刻這些快刀會眾人,聚在這條街上,卻成了人家暗器的活靶子,連逃都逃不了,躲也無法躲。快刀丁七雖然後悔,卻已來不及了。
滿街閃爍的刀光,此刻竟已倒了幾近一半。仁義劍客心裏越來越寒,大喝一聲,劍光暴長,一道青藍劍光,像匹練般飛舞在他自己的身側,借以防護那些似乎無影而來的暗器。
快刀丁七一麵揮舞著刀光,展動著身形,四下查看,一麵厲聲叱道:“是好朋友就現出身來,麵對麵和我丁老七幹一場。要是再這麼偷偷摸摸的,我丁老七可要連祖宗八代都罵上了。”
但他空自叱罵,四下卻連半聲回應都沒有。站在街心的大漢們,終於忍受不住心裏的恐懼,嘩然一聲,四下逃了開去。
但這卻更加速了他們的死亡。混亂的街上,隻有卓長卿一人是冷靜的。他目光如電,四下搜索著,隻見這些暗器,生像是從四麵八方射來,但他卻也不能找出它們準確的方向。
自古以來,武林之中從未有過如此冷酷的屠殺,也從未有過如此霸道的暗器。須知這種暗器,隻要製上一粒,已不知要花去多少人力,此刻這漫天射來的,真不知是如何造出來的。
突然--
卓長卿清嘯一聲,身形宛如龍升九天,平地拔了上去,淩空一個轉折,竟在空中橫移三尺,然後有如雷擊電閃,倏然飛向街側一家店鋪屋簷下的陰影,揚手一掌--
一股激烈的掌風,排山倒海般向那邊擊出,隻聽轟然一聲,這家店鋪伸出外麵的屋簷,立刻隨之倒塌,落下無數木石,揚起漫天灰塵。
卓長卿的身形,也隨即掠了過去。煙塵漫天之中,突然斜斜掠起一條人影,身形之快,竟非人類目力能及,就在卓長卿身形到達的一刹那,他已從另一方向,電也似的掠了開去。
有很多快如電光石火般的事,在筆下寫來,便生像是極慢,此刻也正是如此情形。卓長卿身形方一掠而至,腳尖微點殘敗的屋簷,便又像箭也似的射了出去,如影隨形般追向那條人影。
他目光一掃,隻見屋麵上,倒著一具屍身,一柄雪亮的長刀,橫在那具屍身之側,他不用再看第二眼,便知道那就是方才還活生生的神刀龔奇。
一陣悲哀和憐惜的感覺,倏然湧向心頭,但他卻沒有時間去查看一下,因為前麵那條人影,此刻微一起落,便已遠遠掠去。
直到此刻,卓長卿還從未和人家真正動過手,但他卻一直深知自己的武功,雖不能說已超凡人聖,但在當今武林中,已是頂尖高手了。
而此刻他卻對自己的信心,微有動搖。因為眼前這個對手,輕功之曼妙,竟絕不在他之下。夜色之中,隻見這條人影,有如一道輕煙,隨風而去,他隻能看到一條影子,卻分不出此人的身形。
夜色如墨,這正是破曉前必有的現象,不用多久,太陽就會升上來了。
黑暗之中,隻見前後兩條人影,電也似的掠了過去,那種驚人的速度,就是飛行絕跡的蒼鷹,似也無法能及。
就在這兩條人影逸去之後的片刻,這條長條的屋簷下,竟又掠起兩條人影,向他們消失的方向,倏然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