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香車寶蓋(1 / 3)

他呆呆地愕了半晌,本想筆直走向天目山,去尋那絕色少女,但轉念一想,自己就算找到了她又當如何?何況偌大一座天目山,自己根本就未必找得到。想來想去,不禁忖道:“我還是先去找到雲老伯父子才是。”

他就像一個無主意的孩子,極需有個人能為他分解心中紊亂的思潮。

他天性本甚堅毅,十年深山苦練,更使得他有著超於常人的智慧,但此刻心緒卻一亂如是,他隻當是自己處世經驗不夠,臨事難免如此,卻不知自己已對那少女有了一種難以解釋的情感,這種情感是他連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

須知人們將自己的情感壓製,情感反會在不知不覺中迸發出來,等到自己發覺的時候,這種情感卻早已像洪水般將自己吞沒了。

他長歎一聲,走出林外,哪知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冷冷的笑聲,回頭望去,隻見方才在城垛上和自己動手的黃衫少年,左手撫著下頜,右手放在左脅之下,正望著自己嘿嘿冷笑。

他和這黃衫少年本來素不相識,方才雖已動過手,但彼此之間,卻無糾葛,此時他心中紊亂如麻,哪有心情再多惹麻煩?望了一眼,便又回身走去,一麵在心中尋思,要怎樣從那少女身上,找著她師父醜人溫如玉的下落來。

“好大的架子,卻連個女子也追不上。”

卓長卿愕然回顧,心想:我與此人素不相識,他怎麼處處找我麻煩?那黃衫少年見他轉回頭來,兩眼上翻,冷冷說道:“閣下年紀雖輕,武功卻不弱,真是難得得很。”

卓長卿又是一愕,心想:此人怎麼如此奇怪,方才出言譏嘲自己,此刻又捧起自己來,但語氣之中,老氣橫秋,卻又沒有半點捧人的意思。

卻見這黃衫少年放下雙手,負在身後,兩眼望在天上,緩緩踱起方步來,一麵又道:“隻是閣下若想憑著這點身手,就想獨占魁首,哼,那還差得遠哩!”

卓長卿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怨氣,厲聲道:“在下與兄台素不相識,兄台屢屢以言相欺,卻是什麼意思?”

那黃衫少年望也不望卓長卿一眼,冷冷接道:“在下的意思就是請閣下少惹麻煩,閣下從何處來,就快些回何處去,不然--哼哼,真得--哼哼。”

他一連哼了四聲,雖未說出下文來,但言下之意,卓長卿又不是呆子,哪有不明之理?劍眉一軒,亦自冷笑道:“這可怪了,在下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又與閣下何幹?至於在下會不會惹上麻煩,那更是在下自己之事了。”

那黃衫少年雙目一睜,目光便有如兩道利箭,射在卓長卿身上,冷冷道:“閣下兩日之內若不離開這臨安城,哼--隻怕再想走就嫌晚了。”

長袖一拂,回頭就走,哪知眼前一花,那卓長卿竟突然擋在他身前,身形之疾,有如蒼鷹。

這一來卻令得那黃衫少年岑粲為之一怔。隻見卓長卿麵帶寒霜,眼如利箭,厲聲道:“你方才說什麼?”

那黃衫少年岑粲雖覺對方神勢赫赫,正氣凜然,但他自恃身手,且又是極端倨傲自大之人,雙目微翻,冷哼一聲,又自說道:“閣下兩日之內若不離開這臨安城,哼--”

哪知他語猶未了,卓長卿突然厲叱一聲,右手一伸,疾如閃電般抓住他的衣襟,厲聲道:“兩日之前,在那快刀會與紅巾會房中留下字柬的,是不是你?”

黃衫少年岑粲再也想不到他會突然出手,此刻被他抓住衣襟,竟怔了一怔,隨即劍眉怒軒,右手手腕一反,去扣卓長卿的脈門,左手並指如劍,疾疾點向他腋下三寸、乳後一寸的天池大穴,一麵口中喝道:“是我又怎樣?不是我又怎樣?”

卓長卿右臂一縮,生像是一尾遊魚般從他兩掌間縮了出去。隻聽“啪”的一聲,黃衫少年岑粲蹬、蹬、蹬,連退三步,卓長卿身形也不禁為之晃了一晃。原來他右臂一縮,便即向那黃衫少年的左手手背上拍去,那黃衫少年來不及變招,隻得手腕一翻,立掌一揚,雙掌相交,竟各自對了一掌。

黃衫少年岑粲內力本就稍遜一籌,用的又是左掌,連連退出三步,方自立樁站穩,麵色一變,方待開口,哪知卓長卿又厲聲喝道:“那麼快刀會和紅巾會的數百個兄弟的慘死,也就是你一手幹出來的事了?”

岑粲麵色又是一變,似乎怔了一怔,隨即大喝一聲,和身撲上,雙臂一伸一縮之間,已自向卓長卿前胸、雙臂拍了三掌,一麵喝道:“是我殺的又怎樣?不是我殺的又怎樣?”

卓長卿厲喝一聲:“如此就好。”

眼看這黃衫少年的雙掌,已堪堪拍到他身上,突然胸腹一吸,上身竟倏然退後半尺,雙腳卻仍像石樁似的釘在地上,隻聽又是“啪”的一聲,卓長卿雙掌一揚,和那黃衫少年又自對了一掌。

此刻他已認定了這黃衫少年就是昨夜的凶手,心中不禁對那絕色少女有些歉疚,自己錯怪了人家,是以對這黃衫少年也就更為憤恨,出手之間,竟盡了全力。雙掌相交之下,那黃衫少年便又倒退了一步,身形方自一晃,卓長卿的雙掌便又漫天向他拍了下來,掌風呼呼,淩厲異常。

岑粲方才和他對了一掌,心知人家的掌力在自己之上,此刻掌法施展開來,便不敢走劈、撞、封、打、砍、推等剛猛的路子,隻是到處遊走,避開卓長卿的正鋒,專以閃轉騰挪、靈巧的招式取勝。他身法本是以輕靈見長,此刻身手一施展開來,隻見卓長卿身前身後、身左身右、四麵八方都是他的影子,但每一出手,便無一不是擊向卓長卿身上的要穴,認穴之穩、準、狠、辣,端的驚人無比。

方才城頭之上,卓長卿已和他動了次手,早就知道這少年武功不弱。但城頭上麵地方究竟太小,兩人的身手都未施展開,此刻他見這少年輕功竟如此之妙,心中也不禁為之暗驚,越發認定那快刀會和紅巾會中弟子之慘死,必是這少年幹出的事。隻是兩人武功相差並不遠,一時之間,他也未能就將這黃衫少年傷在自己掌下。

兩人方自過了數十招,哪知遠處突然飄來一陣陣悠揚的樂聲。他們動手正急,先前並未在意,但那樂聲卻越來越近,而且聲音極為奇特,既非弄簫,亦非吹笛,也不是箏琶管弦之聲。隻聽這樂聲尖細高亢,卻又極為美妙動聽。兩人心中大異,都不知這樂聲是什麼樂器奏出的。

又當高手過招,心神一絲都鬆懈不得,兩人心中雖然奇怪,卻誰也不敢向樂聲傳來之處去望一眼。哪知又拚了十數招,樂聲竟突然一頓,一個嬌柔的聲音喝道:“是誰敢在這裏動手,還不快停住!你們有幾個腦袋,膽敢驚動娘娘的鳳駕。”

聲音雖嬌柔,但卻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卓長卿和岑粲聽在耳裏,心中都不禁一動,暗暗忖道:“娘娘的鳳駕,該不是皇後娘娘前來出巡,這倒衝撞不得。”

兩人同一心念,各自大喝一聲,退開五步。轉目望去,隻見一行穿著輕紅羅衫的少女,嫋娜行來,手裏各自拿著一段青色的竹子,但竹子卻有長有短,也沒有音孔。兩人方才雖是動手拚命,但此刻卻不禁對望一眼,暗忖:“這又是什麼東西,怎麼吹奏得出那麼好聽的樂聲來?”

原來兩人都是初入江湖,足跡又未離過中州,卻不知道這些少女手中所持的“樂器”雖是一段普通的竹子,但彼此長短不一,吹奏起來宮商自也各異,再加上她們久居苗疆,都得諳苗人的吹竹之技,又都久經訓練,彼此配合得極為和諧,吹出樂聲來,自然是極為奇特而美妙的了。

兩人麵麵相覷,那黃衫少年突然兩眼一翻,嘴角朝下一撩,做了個輕蔑的神色,轉過頭去,再也不望卓長卿一眼。

卓長卿微微一怔,心中不知是笑是怒,亦自轉過頭去,卻見這些手持青竹的紅裳少女之後,竟是一輛香車。寶蓋流蘇,鏤鳳雕龍,襯著車上的血紅緞墊,更顯得富麗華貴,不可方物。

車行極緩,車轅兩側,卻有四個紅裳少女,一手推著車子,另一手卻將手中所持的鵝毛羽扇,向車上輕輕扇動。

這些紅裳少女看到卓長卿和岑粲愕愕地站在旁邊,一個個麵上都露出笑意,但卻沒有一人敢笑出聲來,輕拈玉手,又將手中的青竹放到唇邊,撮口而吹。霎眼之間,樂聲又複大作。這些紅裳少女方自緩緩前行,數十雙媚目卻有意無意間,向卓長卿和那黃衫少年岑粲瞟上一眼。

那岑粲飛揚桀倨,平日自命倜儻風流,但此刻不知怎麼,竟似為這種氣派所懾,兩隻眼睛卻是眨也不眨地望在這些少女身上,但卻不敢露出一些輕薄之意來。那卓長卿生性堅毅方正,更是連望也不望一眼,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路旁,但心裏卻自暗暗猜測,不知這些少女究竟是何路道。

片刻之間,這行奇異的行列,便緩緩在他們身前行過……

卓長卿正自猜疑,心中忽然閃電般掠過一個念頭,又自舉目望去,隻見那輛香車之上,坐著的竟是一個全身紅衣的老婦,她那枯瘦的身軀,深深埋在那堆柔軟的緞墊之中,衣衫鮮紅,緞墊亦是鮮紅,是以遠遠望去,竟分辨不出這老婦的身形來。

那四個緩推香車、輕搖羽扇的紅裳少女,八道秋波,也望在這兩個少年身上,但腳步未停,徑自將香車推過。

這四個少女仿佛比前麵吹竹的少女都較為大些,望去更是花容月貌,風姿綽約,那種成熟少女的風韻,任何少年見了都會心動。

但卓長卿的目光,卻越過這些少女嬌美如花的麵龐,停留在那枯瘦的紅衫老婦身上。

這老婦不但通體紅衫,頭上竟也梳著當今閨中少婦最為盛行的墜馬髻,雲鬢如霧,斜斜挽起,仍然漆黑的頭發上,綴著珠佩金環,在日光之中,閃閃生光。

但在這美麗的頭發下麵,卻是一張奇醜無比的麵容,正自閉著雙目,有氣無力地養著神,那種衰老的樣子,和她身上的衣衫、頭上的發式,形成一種醜惡而可笑的對比。

卓長卿愕愕地思索半晌,這輛香車已緩緩由他身前推了過去,岑粲的目光,也還留戀地望在那些紅裳少女的背影上。陣陣清風,吹得她們身上的衣衫微微飄動,和大地上的一片翠綠,映成一幅絕美的圖畫。

岑粲回過頭來,冷笑一聲,又緩緩向卓長卿行去。哪知卓長卿突然大喝一聲:“站住。”

聲如霹靂,入耳鏘然,岑粲不禁為之一驚,卻見他喝聲方住,身形已如蒼鷹般地向那輛香車掠了過去。

那些紅裳少女一齊驚訝地回過頭,吹竹的停了吹竹,搖扇的停了搖扇,岑粲暗忖:“這廝又在玩什麼花樣?”

雙足一頓,亦自如飛跟了過去,卻見卓長卿已攔在車前,雙目凜然發著寒光,望著那車上的紅衫老婦。

他生性方正,目不斜視,見到這行少女一個個麵目如花,秋波如水,而且都值妙齡,便不敢去望人家,但心中卻暗忖道:“這些少女怎麼都穿著紅衫?”

便舉目望去,又見到車上的老婦那種詭異的裝束,忽然想起十年之前在黃山下的奇醜婦人來,心中不禁又一動:“難道她就是醜人溫如玉?”

但眼前這紅衫老婦卻蒼老得很,仿佛年已古稀,他不禁有些懷疑。

“十年時日雖長,但醜人溫如玉內功深湛,不該蒼老得如此模樣呀?”

猶疑半晌,忽然想到方才那嬌柔的聲音喊的:“……娘娘的鳳駕……”溫如玉不是也叫紅衣娘娘嗎?

他再無疑念,大喝一聲,身形暴起,擋在這輛香車前麵,便又喝道:“閣下可是姓溫的?”

哪知那紅衣老婦卻仍自閉著眼睛,臥在車上,除了身上的衣袂被風吹得微微有些波動之外,她竟像是睡著了似的,連眼皮都沒有睜開一下。

岑粲卻不禁心中一動:“難道這像是已死了半截的怪物,就是名震天下的紅衣娘娘嗎?”

他方才眼中所見,心中所想,俱是那些紅裳少女的秋波倩影,幾乎看得癡了,想得癡了,心中哪有餘隙來思考這問題?

但此刻他見了卓長卿的神態,雙目便也不禁望在這奇醜老婦身上。

走在最前的兩個紅裳少女,此刻突然一齊折了回來,纖腰微擰,便自一邊一個,站在卓長卿身旁,各自伸出一隻纖掌來,拍向卓長卿的肩上,另一隻手拿著的青竹,電光也似的點向他雙乳上一寸六分處的膺窗大穴,口中卻嬌聲笑道:“娘娘睡著了,你亂叫什麼?”

卓長卿口中悶哼一聲,雙臂一振,那兩個少女便已抵受不住,向後連退三步,方才站住,花容卻已變色。

但那車上的老婦,卻仍動也不動。卓長卿冷哼一聲,跨前半步,雙臂斜斜劃了個半圈,突然電也似的當胸推出,口中喝道:“姓溫的,十年之前,始信峰下的事你忘了嗎?”

掌風虎虎,餘鋒所及,立在車轅旁的紅裳少女身上,竟都不覺泛出一陣寒意,身上的衣衫也被震得飛揚了起來。

那紅裳老婦雙目仍未睜,身形亦未動,但一雙本已落在緞墊上的長袖,卻“呼”的一聲,反卷了起來,像是長了眼睛似的卷向卓長卿的雙掌。

卓長卿大喝一聲,雙掌一翻,不避反迎,五指箕張,電也似的抓向那兩隻長袖。

他雙手這一翻、一抓,看似平淡無奇,其實卻快如奔電,勁透指端,正是淮南鷹爪門中登峰造極的手法,就算淮南鷹爪門當今的掌門人親自使出這招來,也未必能強勝於他。方才在城垛上,他便以這同樣的手法,撕落了那絕色少女的一雙羅袖。

此刻他立在地上,又是全力而發,勁力更何止比方才強了一倍,原想隻一招就要將這老婦的長袖扯落,哪知這雙長袖生像是長了眼睛似的,突然一伸一縮,竟自從他雙掌中穿了過去,袖腳筆直地掃向他胸前的乳泉穴上。

卓長卿心頭一凜,擰身錯步,唰地向後退出五步,卻見那老婦冷笑一聲,道:“你們還不給我把這小子拿下來!”

長袖一縮,又自落在墊上,立在車轅兩側的四個少女,卻突然掠向卓長卿,四柄銀白的羽扇,分做四處,卻在同一刹那間向他拍了下去。

卓長卿雙目已赤,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自己麵前,十年鬱積在心中的仇恨,此刻便像山洪似的爆發了出來,雙臂一圈,已在這四個手持羽扇的紅裳少女的四隻玉腕之上,各個劃出一掌。

四個紅裳少女萬萬想不到,這少年的招式竟是如此之快,玉腕一縮,各自後退一步。

卓長卿大喝一聲,並不追擊,卻又向車上的老婦撲了過去。

哪知他身形才展,已有五根青竹並排向他點了過去,當中三根點向他前胸華蓋、璿璣三處要穴,旁邊兩根出手的部位更是刁鑽,雖是落空而出,卻生像是等著他身子自己送上去似的。

卓長卿嘿嘿冷笑,根本未將這五根青竹放在心上,雙掌一揚,又是“呼”的一聲,麵前的三根青竹便電也似的退了回去。

他掌力尚未使盡,身後卻是同聲襲來,他頭也不回,反手一掌,哪知方才點向他身側的兩枝青竹,此刻卻突地向內一圈,宛如兩條飛馳而來的青蛇,噬向他左右兩肋之下。

他心中一動,知道自己此刻已落入人家配合得十分巧妙的陣式中。這些少女的武功雖不可畏,但自己若被這陣式困住,再要想脫身出來,確是大為不易。須知他動手經驗雖不太多,但司空老人十年的教導,卻使得他在對付高手時情況的判斷,大異常人。

但此刻卻容不得他多加思索。他身軀一擰,方自避開身側的兩條青蛇,那四柄其白如雪的羽扇,便又四麵八方地拍了過來。

漫天扇影之中,還夾雜著根根青竹,隻要他身法稍有空隙,這些青竹便說不定會點在他身上哪一處重穴之上。

岑粲負手而觀,此刻也已確定這坐在車上的老婦,必定就是那紅衣娘娘溫如玉,因為普天之下,能夠將袖上的功夫練入化境的,除了這詭異毒辣的女魔頭外,實在再也找不出別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