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香車寶蓋(2 / 3)

他眼見卓長卿被那些紅裳少女困住,心下大為得意,而且他也看出這些少女所施展的身法,雖和自己在蕪湖雲宅所遇的相同,但身手配合得巧妙,卻又遠在那些少女之上,不禁暗道一聲僥幸。

起先他還以為紅衣娘娘名震武林之霓裳仙舞陣也不過如此,今日一見,才知道他那次不過是較為幸運而已,不但那些少女身手較弱,而且人數也較少,顯見是未能發揮這霓裳仙舞陣的威力,是以才被他容容易易地破解了出來。

他暗中忖道:“那日我遇著的若就是這些人,隻怕那天便已栽在人家手裏了。”

他雖然驕傲自負已極,但那也隻是表麵上的神態而已。須知任何驕傲之人,自己心中尋思之際,必也並非一如他表麵所顯露的。這道理世人皆同,岑粲自然也不例外。

他定睛而視,隻見這霓裳仙舞陣之變化繁複,配合巧妙,實令人無隙可乘,心中又不禁大為高興:“這廝被困在這等陣式裏,他武功再好,隻怕也抵受不住吧?”

幸災樂禍之心,使他更往前走了幾步,想看得更仔細些。

哪知被困在陣裏的卓長卿,情況並不如他所想象的不堪。此刻他雖已采取守勢,但精妙的步法和淩厲的掌風,卻使得那四柄羽扇、十四枝青竹,空自舞起滿天舞影,卻也無法逼進他身前半步。但一時半刻,他卻也無法脫身而出。

這時岑粲不覺間,已行近那輛香車之側。哪知身側突然響起了一個尖銳而刺耳的聲音,喝道:“住手。”

聲調雖不甚高,但岑粲耳中卻為之生出一種震蕩的感覺,仿佛有人用支極尖銳的針,在他耳中戳了一下。

那些紅裳少女身形本自旋舞不息,但喝聲方住,岑粲隻覺眼前一花,漫天紅影繽紛,這些紅裳少女竟都四下飄了開去,在卓然而立的卓長卿四側,圍成一道圓圓的圈子。

回目一望,隻見那紅裳老婦,緩緩自車上站了起來,雙目一睜,神光炯然,她麵上那種衰老之氣,竟一掃而空。

卓長卿微微一怔,卻見這老婦緩緩走到自己身前來,枯瘦的身材在寬大的衣衫中,宛如一根枯竹。

她緩緩而行,衣衫的下襟一直拖到腳麵,使她看來有如躡空而行。卓長卿心中不知怎的,竟突然泛出一陣無法說出的寒意,微一定神,方待開口,哪知這老婦已森冷地說道:“方才你說什麼?”

卓長卿一挺胸膛,大喝道:“我問你十年前始信峰下的血債,你可曾忘了?”

這老婦利如鷹隼的目光,像利箭般在卓長卿身上一掃,冷冷地又說道:“那麼你就是那姓卓的後代了?”

卓長卿道:“正是。”

哪知道老婦目光一瞬,竟突然仰天長笑起來,笑聲有如梟鳥夜啼,令人難以相信這枯瘦而衰老的婦人,怎能發出如此高亢的笑聲來。

笑聲一頓,那被笑聲震得幾乎搖搖欲墜的枝葉,也倏然而靜,卻聽這老婦已自緩緩道:“這數十年來,死在我手下之人,何止千數,我正自奇怪,怎麼這些人的門人後代,竟從無一人來找我複仇的,哪知道--嘿嘿,今日卻讓我見著了一個。”

目光一側,又自望著岑粲喝道:“你又是誰?是否也是幫著他來複仇的?”

岑粲心中一凜,走前三步,躬身一禮,道:“晚輩和此人不但素不相識,而且--”

那紅裳老婦冷哼一聲,森冷的目光,凝注在他麵上,接口道:“如此說來,你站在旁邊,是存心想看看熱鬧的了?”

語聲雖是極為平淡,但岑粲聽在耳裏,卻覺一股寒意,直透背脊,倨傲之氣為之盡消,怔了半天,方自恭聲答道:“晚輩和此人有些過節未了,是以--”

哪知那紅裳老婦不等他話說完,又自接口道:“你是否想等他與我之間的事情了後,再尋他了卻你與他之間的過節?”

岑粲微一頷首,卻見她又縱聲狂笑起來,一麵說道:“好極,好極,看不出你年紀輕輕,倒還聰明得很--”

她話雖隻說一半,但岑粲正是絕頂聰明之人,當然已了解她話中的含意,是說等會根本無須自己動手了,卓長卿已再無活路,自己豈非撿了個便宜。目光一轉,卻見這紅裳老婦目光又凜然回到卓長卿的身上,伸出一隻枯瘦的手來,一整頭上鬢發,緩緩向他逼近了去。

一陣風吹動,岑粲身上似乎覺得有些寒意。他知道刹那之間,此地便要立刻演出一場流血慘劇了。

卓長卿隻覺心中熱血奔騰,激動難安。十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等待這與仇人相對的一刻,於是十年的積鬱,此刻便如山洪般地爆發出來。

隻是多年之鍛煉,卻使他在這種情況下猶能保持鎮靜,因為他知道,此刻正是生死存亡係於一線之時,自己若能勝得了這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朝得報,心中便再無牽掛之事,否則,這醜人溫如玉也絕不會放過自己。

他努力地將心中激動之情,深深壓製,抬目而望,隻見那醜人溫如玉也正在凝視著自己,一麵不住點首道:“你這小孩子倒是長得有幾分和那姓卓的相像,隻是比他--”

卓長卿見這醜人溫如玉此刻竟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生像是根本沒有將自己放在眼裏,又聽得她提及自己的父親,說話之時,神態自若,就像是說起自己的知交故友一樣,哪裏像是在說一個被她殘害之人。

他更是悲憤填胸,暗中調勻真氣,隻待出手一擊,便將她傷在掌下。

哪知紅衣娘娘溫如玉話說到一半,語聲突然一頓,身形毫未作勢,隻見她寬大的衣袂向左一揚,便電也似的朝立在右邊的岑粲掠了過去,伸出右掌,倏然向岑粲當胸抓去。

岑粲心安理得地站在一邊,正待靜觀這玄衫少年的流血慘劇,哪知這紅衣娘娘竟突然向自己掠了過來,心中不由大驚,方待擰身退卻,先避其鋒,哪知這紅衣娘娘看來雖枯瘦衰老,身法卻快如飛矢,又是在岑粲萬萬料想不到的時候出手,岑粲身形還未來得及展動,前胸的衣襟,已被一把抓住。

他片刻之間,一連兩次被人家抓住前胸的衣襟,雖說兩次俱為自己意料不到,是以猝不及防,但終究是十分丟人之事,心中羞惱交集。眼看這紅衣娘娘的目光,冰冷地望著自己,既怯於她的武功,又怯於她的聲名,便不敢貿然出手,隻得惶聲問道:“老前輩,你這是幹什麼?”

紅衣娘娘溫如玉陰惻惻地一笑,緩緩說道:“十年之前,黃山始信峰下,你是否也是在場的人其中之一?”

岑粲心中一凜,十年前的往事,閃電般地在心頭一掠而過--

那時他還是個年齡極幼的童子,雖然在豪富之家,但卻一直得不到父母的歡心,他天性偏激,也就越發頑劣,應該人塾念書的時候,他卻偷偷地跑到荒墳野地中去獨自嬉戲。

哪知,一天卻有個羽衣星冠的道人,突然像神仙似的自天而降,問他願不願意離開家庭,去學武功。他一想父母對自己本無情感,自己留在家裏也毫無意思,倒不如學得一身本事,也像這道人一樣能在空中飛掠,那該多有意思,便毫不考慮地一口答應了。

後來他才知道,這道人便是名震武林的萬妙真君,便與另兩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孩子,跟著他一起到了黃山。

於是十年前黃山始信峰下那一幕驚心動魄的往事,此刻便又曆曆如在眼前。

飛揚的塵砂,野獸的嘶鳴,氣魄慷慨的中年漢子,溫柔美麗的中年美婦,跟在他們身側的幼童,和自己的師父見著他們時,麵上顯露的神情,便也一幕幕自眼前閃過。

他想起那骨瘦如柴的紅衫婦人,貌美如仙的天真女童,和最後發生的那一段慘劇,再看到眼前這玄衫少年對這紅衣娘娘的神情,不禁心中大為恍然,忖道:“原來這玄衫少年便是十年前,跟在那中年美婦身側的孩子,這紅衣娘娘便是殺死他父母的仇人。”

又忖道:“那三幅畫卷中的美女之像,便是方才在城牆上所見的絕色少女,而這絕色少女,想必就是十年前那貌美如仙的絕色女童了。難怪我見著那幅畫時,便覺得十分眼熟,原來竟是這麼回事。”

卓長卿方才見那醜人溫如玉竟陡然舍卻自己,而向那黃衫少年出手,心中方自一怔,但聽到溫如玉冷冷向那黃衫少年問出來的話之後,心中也不禁恍然而悟,忖道:“原來這黃衫少年就是十年前始信峰下的黃衫童子。”

便也想到自己方才所見的絕色少女,必定就是那嬌美女童,不禁暗歎一聲,又忖道:“造化安排,的確弄人,十年前在那小小一片山崖上的人,經過十年之久,竟又聚集一處。”

他卻不知道造化弄人,更不止於此,非但將他們聚做一處,更將他們彼此之間的情仇恩怨,密密糾纏,使得他們自己也幾乎化解不開哩。

那紅衣娘娘一把抓住岑粲,卻見他竟呆呆地愕住了,眼中一片茫然,竟不知在想著什麼,亦是大為奇怪,冷叱一聲,又自喝問道:“你可是那萬妙真君的弟子?哼哼,你那師父一生奸狡油滑,想不到收個徒弟,也是和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岑粲微一定神,吭聲道:“家師正是萬妙真君。晚輩常聽家師說起老前輩來,說他老人家和老前輩是多年深交。此刻老前輩如此對待晚輩,卻叫晚輩好生不解。”

那醜人溫如玉突又仰天長笑起來,長笑聲中,連聲說道:“多年深交,多年深交--”

笑聲突然一頓:“好個多年深交!十數年來,便宜的事都讓他占盡了。十年之前,我和那姓卓的無冤無仇,都是為了這個多年深交,才--”

她語聲突又一頓,轉過頭去,向卓長卿森冷地說道:“我說我的,不關你的事。你爹爹的確是我殺的,你要報仇,隻管衝著我來好了。”

目光再次轉向岑粲,指道:“自從那日之後,你師父又不知算計了我多少次。我隻道是天下奸狡之人,再也莫過於萬妙真君的了,嘿嘿,哪知你這小鬼,也比他差不多少。我問問你,你方才既說與這姓卓的後人素不相識,怎麼又說和他有著過節未了?你和這素不相識之人究竟有什麼仇恨,你倒說給我聽聽看。”

岑粲不覺為之一怔,暗問道:“我和這姓卓的有何仇恨?”

卻連自己也回答不出。須知他對卓長卿極為妒恨,但這種妒恨又豈能在別人麵前說出來,又怎能算得上是過節呢?

紅衣娘娘溫如玉望著他麵上的神情,冷笑一聲,又道:“你心裏到底在打著什麼算盤?快跟我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否則--嘿嘿!”

手腕一緊,幾乎將岑粲離地扯起。

岑粲劍眉一軒,抗聲道:“晚輩所說句句俱是實言,晚輩素仰老前輩英名,又怎會對老前輩懷有不軌之心--”

話猶未了,驀然欺身一進,指戳肘撞,雙手各擊出兩招,左腿也同時飛起,橫掃溫如玉右膝。

溫如玉不禁為之一驚,再也想不到這少年會鬥膽向自己出手,而且招招狠辣,無一不是擊向自己要害。她武功再高,也不能不先圖自救,手腕一鬆,錯步仰身,倏然滑開數步。

岑粲胸前一鬆,亦自擰身錯步,退出一步。須知他乃十分狂傲之人,雖對紅衣娘娘有所怯懼,但心下亦大為氣憤,此刻見自己微一出手,便使得她不得不放鬆手掌,不禁冷笑暗忖:原來她武功也不過如此。

怯懼之心,為之大減,雙手一整衣衫,又道:“老前輩口口聲聲譏嘲辱罵於我,實不知是何居心。家師縱然對老前輩有不是之處,但家師並未死去,老前輩卻也不該將這筆賬算在晚輩身上呀!”

言下之意,自是暗譏這醜人溫如玉隻知以上淩下,以強淩弱,卻不敢去找自己的師父算賬。

如此露骨之話,溫如玉怎會聽不出來。岑粲目光凝注,心想她必定又要仰天狂笑,或是暴跳如雷。哪知道望了半晌,這詭異毒辣的女魔頭麵上,不但連半絲表情都沒有,而且目光黯淡,像是正在想著心事,又像是根本沒有聽到自己的話。

這麼一來,自然大大出了岑粲意料,轉目一望,卻見玄衫少年--卓長卿亦在俯首深思,他心下不禁大奇,自忖道:“這廝怎麼如此奇怪,起先一副聲勢洶洶、目眥盡裂的樣子,此刻卻又站在這裏發呆--”

轉目一望,那紅衣娘娘亦仍垂首未動。

“這溫如玉怎麼也如此模樣,倒像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想情郎的樣子。”

目光四掃,隻見那十餘個紅裳少女,有的手持青竹,有的輕捧羽扇,遠遠圍成一圈,竟也是一個個目光低垂,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岑粲人雖狂傲,機智卻深,此刻暗中冷笑一聲忖道:“這些人一個個都像有著三分癡呆,我卻又留在這裏做什麼。”

須知他與紅衣娘娘以及卓長卿之間,本無深仇大恨,雖對卓長卿有些妒恨,但忖量眼前局勢,知道自己若還留在這裏,非但毫無用處,隻怕還要惹些麻煩。又看到這些人都在出著神,像是根本沒有注意自己,心念一動,再不遲疑,回身便走,隻希望那紅衣娘娘不要又突然攔住自己。

走了幾步,身後沒有反應,他又忍不住回頭望去,哪知方一回顧間,那紅衣娘娘的麵容,卻又赫然在他眼前,一麵冷冷道:“你師父現在哪裏?”

岑粲心中一陣劇跳,往前一躥七尺,方敢轉回頭,卻聽這紅衣娘娘森冷地又追問一句:“你師父現在哪裏?”

岑粲暗歎一聲,知道自己的師父必定做了一些非常對不起這紅衣娘娘之事,心中一動,忽然想起她方才的神色,心想:難道師父他老人家和這奇醜的怪物,有著什麼情感的糾紛?

一念至此,不禁又向這醜人溫如玉仔細看了兩眼,隻覺她不但醜得嚇人,而且蒼老已極,隻怕世上不會有任何一個男人會愛上這種女子。

心中轉了幾轉,這狡黠的少年不禁疑雲大起,沉吟半晌,方自說道:“家師現在何處,晚輩也不知道。老前輩與家師本是故友,怎的此刻卻問起晚輩了?”

那醜人溫如玉麵上本是極其森冷的神色,突然變得十分奇特,目中威光盡斂,竟幽幽歎道:“我已將近五年沒有見著他了,唉--不知他為什麼總是不願見我--”

目光一垂,又陷入深思裏,像是在回憶著什麼。

她這種情感的變化,看在岑粲眼裏,岑粲不覺為之暗笑一聲,知道自己方才的推測,並不離譜,奇怪的隻是自己的師父年華雖已老去,卻仍風度翩翩,不知怎的竟會搭惹上這種女子。

他卻不知道那萬妙真君尹凡之陰險狡詐,世罕其匹,果真為著一事,而騙了這醜人溫如玉之情感。原來溫如玉有生以來,從未有過一個男人喜歡過她。她麵上雖然毒辣怪僻,其實心中又何嚐不在渴望著一個男人的溫情。

而尹凡就利用了她這個弱點,使得她全心全意地愛上自己,等到他覺得她已不再值得自己利用,便一腳將她踢開。

這當然使溫如玉痛苦到了極處。隻是情感一事,偏又那麼微妙,她雖然將他恨到極處,卻偏偏又忘不了他,隻希望他能回心轉意。

這種複雜而微妙的情感,才使得她方才的神色,生出那麼多變化。隻是岑粲雖是尹凡的弟子,對這段事卻一點也不知道。

這兩人對麵而立,心中各有所思,哪知遠遠站在一邊的卓長卿,此刻竟突然以拳擊掌,像是心中所思已有了決定,抬目四望一眼,便自如飛掠來,口中厲喝一聲,道:“姓溫的,不管你是為著什麼,我爹爹總是死在你的手下,今日你武功若強勝於我,那麼你就一掌將我擊死,否則的話,我就要以你頸上人頭,來祭爹爹的在天之靈。”

溫如玉倏然從甜蜜的夢幻中驚醒過來,聽他說完了話,麵上不覺又泛起一陣陰惻惻的笑容,掃目一望岑粲,冷冷道:“你別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