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轉過頭向卓長卿道:“我若一掌將你擊死,那麼姓卓的豈非再無後代,你爹爹的大仇,豈非永將沉於海底--哼哼,我先還當你是個孝子,哪知卻也是個無用的懦夫!”
卓長卿呆了一呆。他方才見了這醜人溫如玉的身法,知道自己並無把握能夠取勝,今日若想複仇,實是難如登天,本想乘著她和那黃衫少年答話之際,借機一走,回到王屋山去,將武功苦練一番,再來複仇。
但轉念一想,此刻大仇在前,自己若畏縮一走,又怎能再稱男子?須知他本是至陽至剛之人,正是寧折毋彎的性格,心想便是今日拋卻性命,也要和這紅衣娘娘拚上一拚。他心中唯一顧慮的,隻是自己若死了,又有誰會為爹爹複仇。
此刻這醜人溫如玉的話,竟講入他的心裏,他一呆之後,訥訥說道:“我若死了,我爹爹相知滿天下,自然有人會為他複仇的。但今日我若將你殺死,隻怕連個複仇的人都不會有哩。”
醜人溫如玉雙目一睜,威光暴現,但卻又哈哈笑道:“好個相知滿天下!我倒要問問你,我老人家將你爹爹擊斃已有十年,怎麼就沒有人來找我老人家為他報仇的?”
卓長卿不禁又為之一愕,不知道她說此話到底是何用意。沉吟半晌,突然朗聲道:“我們姓卓的代代相傳,做事但求心安而已。今日我若放過了你,便將食不知味,臥不安寢。你多說也無用,何況--哼,你武功雖高,我卻也不畏懼於你。”
醜人溫如玉哈哈大笑,說道:“好極,好極,我老人家就衝著你這份誌氣,倒是要給個便宜給你占占--”
她語聲一頓,笑容盡斂,冷冷又道:“今日你若勝得了我老人家一招半招,你便盡管將我頸上人頭割去,祭你爹爹之靈,我老人家絕不會說半個不字。”
卓長卿冷冷一笑,道:“閣下名滿天下,自然不會失信於我一個後生晚輩,這個我倒放心得很。隻是--”他目光向那些圍在四側的紅裳少女一掃。
醜人溫如玉已自冷叱道:“你把我老人家當作什麼人?難道我還要這些小丫頭幫忙不成!今日你我兩人動手,誰也不準有人幫忙。如果你勝了,你大仇得報,也--”
她語聲一頓,像是輕微地歎了一聲氣,接道:“也不會有人找你複仇。”
卓長卿一挺胸膛,朗聲接道:“如果閣下勝了,也盡管將在下頸上人頭取去就是--”
溫如玉微一擺手,冷冷笑道:“如此說來,我老人家還算給你占什麼便宜?”
卓長卿怔道:“那便怎的?”
心中不禁大為奇怪,難道這魔頭心腸變了不成?
卻聽溫如玉一笑接道:“你若敗在我的手下,隻要代我做成一事,日後你再練武功,仍可找我老人家來複仇,我老人家也不會怨你。”
此話一出,不但卓長卿大出意外,那岑粲心中亦自大奇,轉念又忖道:“這紅衣娘娘要他做的事,必定比死還要困難十倍。哼,若是她要與我訂此賭約,我再也不會答應的。”
側目而望,隻見那玄衫少年--卓長卿的雙拳緊握,目光低垂,正在想著心事。
卓長卿何嚐不知道這溫如玉所提出之事,必定萬分困難,但無論如何,自己今日若敗於她手下,也隻有此法才能有再次複仇的機會,微一咬牙,抬起頭來,朗聲道:“君子一言--”
溫如玉冷然接道:“難道我老人家還會戲弄於你不成?”
岑粲暗中一笑,忖道:“這下姓卓的準要上當了。”
雙手一負,靜聽下文。
卓長卿朗聲道:“那麼就請閣下快些說出來。”
溫如玉冷冷笑道:“要是此事你無法辦成又該如何?”
岑粲暗中又一笑,心想這紅衣娘娘果然難纏,她要是說出一個卓長卿根本無法辦到之事,那豈非還是與叫卓長卿不勝便死一樣。
卓長卿果然亦是一怔,朗聲道:“閣下所說之事,要是根本就非在下能做之事,而是強人所難,那麼閣下就毋須說出來,反正我卓長卿根本未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溫如玉怫然道:“此事自是你能力所及。”
卓長卿挺胸道:“此事若是在下能力所及,亦無愧於忠義,在下雖不才,但有生以來,卻從未認為一事是人力無法辦到的。”
溫如玉森冷的麵上,泛起一絲笑意,頷首道:“如此好極--”
話聲未落,突然身形一展,電也似的掠到卓長卿身前,左掌斜劈,右掌橫切,隻刹那之間,兩招齊出。
卓長卿複吃一驚,這兩招之突來,雖然大出他之意料,但他麵對仇家,早已戒備,是以此刻也並不慌亂,右掌微一伸縮,引開她斜擊之力,腳下錯步,滑開三尺,口中卻喝道:“閣下之事尚未說出,怎麼突然動起手來?”
溫如玉冷冷說道:“你若勝了我,此事根本無須再說。你若敗了,我也絕不取你性命,到那時再說也不遲。”
口中雖在說著話,但身手卻未因之稍頓,霎眼之間,掌影翻飛,已拍出十餘掌。
岑粲本在靜聽這溫如玉究竟要說出什麼事來,見她突然出手,亦是大奇,但轉念忖道:“這紅衣娘娘果然狠辣,首先逼得這卓長卿動手,他若敗了,那時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依這姓卓的個性,無論溫如玉說出任何事來,他都萬萬不會反悔不做。但是這紅衣娘娘費了如此周章,卻到底是要那姓卓的做什麼事呢?”
心念至此,好奇之心大起,但突又想到這紅衣娘娘方才喝令自己留下,不知要對自己玩什麼花樣,此刻乘她正在動手之際,自己若不乘隙一走,更待何時?反正是無論要那姓卓的做什麼事,都與自己無關,自己又何苦一定要知道。
他略一權衡利害,什麼熱鬧也不想看了,身形一轉,方待掠走,哪知目光動處,那些紅裳少女已不知什麼時候,在自己身側圍了個圈子,不禁暗歎一聲,索性負手而立,凝目於這紅衣娘娘和卓長卿的比鬥,再也不作逃走的念頭。
溫如玉倏然拍出十掌。她手掌雖然枯瘦,但其掌力卻是淩厲無比,帶得卓長卿頭上的頭巾,獵獵飛舞。方才她和這少年稍一動手,便知道他年紀雖輕,武功卻非等閑,是以招招俱是殺手,十招一過,便已盡占先機,將卓長卿壓在滿天掌影之下,幾乎尋不著空隙還手。
但卓長卿身受久負天下武林第一高手之譽的司空老人十年親炙,加上先天之資,後天之調,俱是好到極處,掌揮拳擊,守了十數招,突然大喝一聲,雙掌俱出,當胸猛擊。他這一招雖然空門大露,全身上下幾無一處不在對方掌鋒之下,但溫如玉目光動處,隻見他指尖斜並,掌心內陷,竟是內家登峰造極的掌力,心中不禁一凜,知道自己縱然能將他一掌擊斃,但自己前胸若被他這雙掌擊下,亦是再無活路。
她目光動處,身形已隨掌風飄出,但等到卓長卿一擊之勢,已將勢竭,遂又一掠而前,倏然三掌,拍向他的麵門。
卓長卿悶哼一聲,撤掌擰身,堪堪避開這三掌,突又雙掌同擊,但卻是一上一下,右掌上攻左額,左掌下切右肋,不但掌風虎虎,不在方才那兩掌之下,而且掌式變幻無倫。溫如玉享名武林數十年,是何等人物,但此刻卻竟也看不出他這掌招的來路,當下身形一動,倒打金鍾,竟又倏然掠出兩丈開外。紅衫飄舞,風聲獵獵,宛如行雲流水。
卓長卿見她身形倏忽來往,瞬目之間,已進退數次,心下也不禁駭然,雙腿釘立如樁,雙掌一招連著一招地猛擊出來,將地上的砂土都激得飛揚而起。那凝目而望的岑粲,見到他掌力竟如此驚人,心中驚怒交集,暗暗忖道:“以他這種身手,武林中除了有數幾人之外,還有誰是他之敵手?想那天目山之會,也必定要被他獨占鼇頭--”
妒怒之下,更立心要將此人除去。
卓長卿這一輪急攻,看似雖將溫如玉逼退,而搶得先機,但隻要自己掌力稍有空隙,溫如玉立即快如閃電地欺身而進,若非他年輕力強,內力含蓄又深,便早已不敵。
但饒是如此,這種全憑內家真力的掌力,究竟容易虧損,越到後來,他就越感吃力。隻見溫如玉紅衫飄飄,身形仍然從容自若,而且越逼越近,不消數十招,卓長卿便又落在下風。而這一次,他內力將竭,卻連平反之力都沒有了。
紅日既升,驕陽如火,卓長卿的額角鼻尖,也已沁出汗珠。他不禁暗中長歎,知道再過數十招,自己就將連還手之力都沒有了。
此刻他雖在動手,但心中卻是思潮翻湧,悲憤填胸,知道今日自己複仇已是無望了。
又拆了十數招,卓長卿暗道一聲:“罷了。”
呼呼攻出兩掌,縱身退出圈外,垂手而立,黯然道:“閣下究竟是何事,隻管說出便是。”
溫如玉長袖一拂,仰天笑道:“勝則勝,敗則敗,你這孩子倒的確是個磊落的男兒。”
回首側目一望岑粲,麵上笑容盡斂,又道:“比你和你師父都強得多了。”
岑粲心中暗哼一聲,轉過頭去,故意向對麵站著的一個紅裳少女微微一笑。
溫如玉目光動處,寒光凜然,恨聲道:“果真與他師父一個樣子。”
雙掌一拍,那十餘個紅裳少女突然同時嬌聲一笑,岑粲隻覺眼前微花,漫天的青竹、羽扇,已自當頭壓下,他不用思索,就知道自己又陷入那霓裳仙舞陣了。
溫如玉冷笑一聲,雙掌又一拍,那些紅裳少女口中突然曼聲唱了起來,身形也越舞越疾。岑粲隻見一道道紅牆接二連三地向自己壓了過來,方自擊退一道,另一道就跟蹤而來。他雖已領教過霓裳仙舞陣的滋味,但此刻亦不禁駭然。
卓長卿閃目而視,隻覺這些少女歌聲一起,陣法的變幻,就更玄妙迅快,才知道方才自己陷入陣中時,人家並未使出全力來,心下不禁更驚,知道自己複仇,隻怕越發困難。
卻見溫如玉眼望著困在陣裏的岑粲,麵上又露出極為奇特的神色來,垂首沉吟了半晌,方自側目向卓長卿道:“我此事說出,非但不是加害於你,反卻是件別人求之不得之事,你若像他一樣--”
她隨手一指岑粲,冷哼一聲,接道:“隻怕你跪在地上求我,我還不答應哩!”
卓長卿心中一愕,麵上卻仍是木無表情。須知他此刻既敗於自己仇人之手,又得聽命於她,心中羞愧自責之情,正是無以複加,若不是忖念自己父仇未報,連死都不能,隻怕他早已引頸自決了,至於溫如玉叫他所做之事是好是壞,根本未在他心上。
他冷然而望,隻見這紅衣娘娘溫如玉突然長歎一聲,緩緩道:“數十年來,我費了無窮心力,搜盡天下的奇珍異寶。為著這些身外之物,我不知造下多少殺孽,唉--直至此刻,年華已去,那些東西價值雖高,卻又怎能挽回既去的青春--”
她話聲突然一頓,雙目凜然一睜,眨也不眨地望在卓長卿麵上,冷然接道:“隻是那些東西,卻仍然是無價之寶,世人想求一件,亦不可得。我近年來雖被一人騙去不少,但所餘之物,仍然非同小可。別的不說,就單以寶劍一樣,就全都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之物,你知道嗎?”
卓長卿茫然點了點頭,她便又接道:“我之一生,孤僻寡合,常人隻要稍拂我意,我便一掌擊斃。是以武林中人,當著我麵,都尊稱我一聲‘紅衣娘娘’‘紅衣仙子’,但卻沒有一人不在背後將我罵得體無完膚。哼,隻是那些家夥俱是豬狗不如,無論他們怎麼罵,我都不放在心上。”
卓長卿見她越扯越遠,心下正是不耐,卻聽她又歎道:“這些話我一生之中,從未對人說過,今日不知怎麼,竟對你說了出來。也許是我年輕的時候,脾氣也跟你一樣,是個寧折毋彎的牛脾氣,是以一見你,便覺投緣。這倒真是奇怪得很。”
她長歎一聲,緩緩向那輛華麗的香車走去。卓長卿見這素來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此刻竟對自己說出這種話來,怔怔地望著她那枯瘦的背影,心裏想到她一生的寂寞,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幾乎已忘卻她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須知他情感極為豐富,是以此刻才有這種心情,亦自緩緩移動腳步,跟了過去。隻見她沉重地坐到車上,像是她衰老的一生之中的一連串寂寞的歲月,已使得她此刻極為疲倦,世間無論任何人,又還有哪一件更比寂寞令人難以忍受的呢?
哪知她方自坐到車上,目光突又一凜,森冷地說道:“你若不遵諾言,我一樣還是要你的命。哼,你莫以為我真的對你好--”
卓長卿不禁又一愕,心想這紅衣娘娘性情真令人難以捉摸,卻見她身形一倒,靠在車上的絲墊上,霎眼之間,又仿佛衰老許多,老得令人難以相信她是個震懾武林的魔頭。
隻見她雙目睜開一線,仰視著白雲蒼穹,沉思了片刻,又道:“我一生之中,恨盡天下人,天下人也盡恨我,但隻有一人,卻是我真心愛著的,為了她,叫我立刻去死,我也不會稍有猶豫--”
說至此處,她麵上竟又滿含溫情之意。卓長卿暗歎一聲,心裏卻奇怪,能被這女魔頭深深愛著的,又是什麼人呢?轉念又想:這人是誰,與我又有何關係。不禁又暗罵自己,怎麼會對這殺父的仇人生出同情之心來。
於是他目光一凜,沉聲道:“閣下究竟有何事--”
哪知溫如玉卻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仍然自管自地說下去,道:“你是個正直而倔強的孩子,所以我才告訴你,我所深愛之人,就是我那唯一的徒弟。那天在始信峰下,想必你也見過她了,隻要你不是瞎子,你總該看出她是多麼美麗。我一生之中見過的女人雖有不少,但卻從未見過有一人比她更好看的了!”
她微微一歎,又道:“隻是這孩子表麵雖溫柔,骨子裏卻倔強得很,跟我一樣,是天生的壞脾氣。有這樣脾氣的人,就算她武功再高,還是要一生受苦。我自己知道我年紀老了,活不長了,就開始為她擔心,不知道她將來怎麼辦。”
這名懾天下的魔頭,此刻斜倚香車之上,竟娓娓與卓長卿話起家常來了,卻將她究竟要卓長卿做什麼事一字不提。
卓長卿心中越聽越是不耐,但不知怎麼,卻不忍打斷她的話。
他卻不知那被困在霓裳仙舞陣中的岑粲,心中的急躁,更遠在他之上,隻恨不得從那竹風扇影之中飛身而出,飛到這裏來,聽聽溫如玉說的是什麼。
但他輕功雖高,此刻卻被那些旋舞著的少女逼得寸步難行。他目光斜瞟處,隻見那紅衣娘娘娓娓而言,而那卓長卿卻在垂首靜聽,心裏更奇怪,不知她究竟在說什麼,急躁之下,出手便急,但他使盡全力,卻也不能脫身而出。
一段時間過後,他發現這些紅衫少女的身形雖仍轉動不息,但卻並不存心傷他,隻是將他層層圍住而已,於是他出手之間,便隻攻不守,這麼一來,威力雖增強一倍,卻也仍然無法傷得了人家。
他武功雖不弱,此刻氣力卻也已覺著不支,心裏想到方才卓長卿撒手認輸之事,亦自暗歎一聲:“罷了。”
身形一停,不再出手。
哪知身前身後,身左身右,一些並不致命的地方,就在他停下身形的那一刹那,便已輕輕著了十數掌,耳邊隻聽那些少女嬌聲笑道:“看你還蠻像樣的,怎麼這麼不中用呀?”
打得雖輕,笑得雖甜,但打在岑粲身上,聽在岑粲耳裏,直比砍他一刀還難受。此刻他縱然要被活活累死,卻再也不會停手的了,狂吼一聲,攻出數掌。但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他雖存心拚命,卻也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