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恩怨纏結(1 / 3)

此刻已是未末申初之交,這間生意本就不佳的酒鋪,在這種午飯已過、晚飯未至的時候,上座自然更壞。

這間隻擺了七八張白楊木桌的小小酒鋪,此刻座客除了卓長卿和那高冠羽士之外,便再無別人,酒菜便自然也做得精致些。

對酌三杯,菜略動著,高冠羽士舉起手中木筷,含笑說:“此間酒既不精,菜亦不美,老夫這個東道,做得豈非太嫌不敬?”

卓長卿微微一笑,方待謙謝兩句,卻聽這高冠羽士笑道:“不過老夫倒可說個故事與兄台聽聽,權充兄台下酒之物。”

卓長卿停杯笑道:“如此說來,小可今日的口福雖然差些,耳福卻是不錯的了。”

高冠羽士朗聲一笑,道:“這故事雖然並不十分精奇,但兄台聽了,卻定必是極感興趣的。”

卓長卿微微一愣,放下手中筷子,問道:“難道這故事與小可有關不成?”

高冠羽士目光之中,突地掠過一絲令人難測的神采,緩緩說道:“此事不但與兄台有關,而且關係頗大。”

卓長卿不禁又為之一愣,暗自忖道:“這高冠羽士與我本來素不相識,又怎知此事與我大有關係?何況我初入江湖,武林故事與我有關係的,更是少而又少--”

一念至此,心下不覺大奇,對這“高冠羽士”的身份來曆,先前雖已坦然,此刻卻又不禁開始疑惑起來。

高冠羽士目光一轉,嘴角似又掠過一絲得意的笑容,緩緩說道:“三十年前,武林之中有著一對名聞天下的俠侶,那時兄台……哈哈,兄台年紀較輕,自然不會知道這兩位的大名。可是三十年前武俠中人提起梁孟雙俠,卻絕不會有一人不知道的。”

他語聲微頓,店夥恰好又送上一樣菜來。他伸出筷子,夾了一筷,咀嚼半晌,停著笑道:“這館子別的菜做得雖不甚佳,這魚雜豆腐卻是極為不錯的,兄台不妨先嚐兩口。”

卓長卿無可奈何地伸出筷子,夾了一筷,心中卻是思潮百轉,又是驚奇,又是奇怪,哪有心情去吃這浙江省內臨安城外一間小小鄂菜館子的魚雜豆腐。

他口中一麵咀嚼著魚雜豆腐,一麵卻不禁在心中暗地思忖:“這梁孟雙俠縱然名震江湖,卻又與我有什麼關係?”

卻見這高冠羽士好整以暇地淺淺啜了口酒,方自接著說道:“這梁孟雙俠在武林之中,聲名顯赫無比,武功卻並不甚高強。他們在武林中得享盛名的原因,隻是因為這夫婦兩人,俱都美絕天人。女的固然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男的更如玉樹臨風、英姿颯爽。武林中人先還有些蕩婦淫徒,想打這兩人的主意,隻是他們夫婦兩人,不但情感極深,而且彼此之間,俱是相敬如賓。十數年間,他夫婦兩人遍曆江湖,武林中卻從未有人見過那梁同鴻對孟如光偶出疾言,也從未有人見過那孟如光對梁同鴻稍有厲色的。”

卓長卿心中暗歎一聲,忖道:“得妻如此,夫複何憾。”

轉念卻又不禁暗忖:“隻是這兩人與我又有何幹係?”

想來想去,還是無法猜出這高冠羽士說這故事的真意來。隻見他語聲微頓,略喘了口氣,又道:“武林中,一些正派俠士,見到莽莽江湖之中,居然還有這樣一對夫妻,對這梁孟二人,自是大生好感;那些蕩婦淫徒見到這兩人在江湖中人緣如此之好,也就將滿腔邪心欲火,強自忍了下去。”

卓長卿暗皺眉頭,心中轉念,直到此刻,這高冠羽士所說的故事,雖然動聽,卻仍然和自己毫無關係,心下方自奇怪。

抬目望去,卻見這高冠羽士的一雙電目,正自凝目望著自己,目光之中似笑非笑,接著又道:“他們夫婦兩人將大河兩岸、長江南北遊曆一遍之後,足跡便遠至苗疆。這對夫婦一生之中,平穩安靜,他們卻再也想不到,在暢遊苗疆之際,會遇到一個令這對被武林羨慕不已的俠侶夫婦從此魂歸離恨的武林魔頭。”

聽到這裏,卓長卿不由全身一震,推杯而起,脫口問道:“難道此人便是那醜人溫如玉?”

高冠羽士哈哈一笑,將麵前的一杯花雕,仰首一幹而盡,道:“不錯,此人正是那被天下武林同道稱為紅衣娘娘,卻自稱醜人的溫如玉!”

一時之間,卓長卿但覺心胸之中,怒火沸騰,幾乎忘了這高冠羽士怎會知道自己和那醜人溫如玉有著深仇,脫口又道:“這醜人溫如玉難道又將這對神仙俠侶雙雙害死了嗎?”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頷首道:“這溫如玉自稱醜人,其實‘醜’的一字,還遠不足以形容其人,哪知她卻偏偏看上了那美如子建的梁同鴻。試想梁同鴻有妻如花,而且溫柔賢惠,卻又怎會對這貌似無鹽的醜人溫如玉稍假辭色呢?”

他長歎一聲,目光仰視,接著又道:“於是這溫如玉因愛生妒,因妒生仇,竟將一生之中謙謙自守,在武林裏從未與人結過梁子的梁同鴻,一掌擊斃在他的愛妻麵前。”

卓長卿耳邊轟然一聲,全身亦不禁為之一震,心胸之間,像是被人重重地擊了一拳,雙目直視,茫然忖道:“爹爹他老人家一生之中,不但是個謙謙自守的君子,而且是個急人之難的俠士,但是……他老人家又何嚐不是被這萬惡的魔頭,一拳擊斃在自己的愛妻麵前。”

一念至此,兩行淚珠,便不能自止地沿著麵頰緩緩落了下來,落在他身上穿著的玄色長衫上,卻又毫不停留地從衣上滑落了下去。

那高冠羽士凝注在卓長卿麵上的目光,亦隨著他的淚珠緩緩移下,一絲令人難測的光彩,便又在他的目中閃過。

但等到他的目光轉到那兩滴由卓長卿的玄色衣衫上滑落的淚珠時,他雙目中所顯示的神采,卻全然變為驚愕了。

這幾乎是一件無法思議的事,因為那淚珠幾乎是毫不留滯地自衣衫上滑下,那麼,這該又是什麼質料製成的衣料呢?

於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這件玄色的衣衫上停留了半晌,雙眉微微一皺,似乎想起了什麼,但瞬即接著歎道:“梁同鴻一死,孟如光自然痛不欲生,隻是這可憐的女子那時已有了五個月的身孕,為了這點梁氏骨肉,孟如光縱然想死,但在這種情況下,卻也容不得她就此一死了。”

他沉重地歎息一聲,但你如果聰明,你可以發現他這聲沉重的歎息聲中,幾乎全然沒有惋惜和哀傷的意味。

但卓長卿此刻正是悲憤填膺,淚如泉湧,又怎能發覺他歎息聲中的真意呢?

高冠羽士微一捋須,便又歎道:“生死之事,雖是千古之人最難以勘破之事,但欲死不能,卻遠比求生不得還要痛苦得多--”

他竟又自微微一歎,接道:“兄台,你年紀還輕,雖是絕世奇才,但對人世之間的一些悲慘之事,終究不如我這曆盡滄桑的傷心人體會得多。試想那梁同鴻與孟如光本是江湖中人人羨慕的神仙眷屬,但如今鴛鴦失偶,本已痛不欲生,如能同穴而死,則情天雖已常恨,比翼之鳥可期,也還能含笑於九泉之下,但如今欲死卻亦不能,唉--人世間最淒慘之事,怕也莫過於此了。”

他雙目微合,麵目之上,露出了頗為哀痛的表情來,稍微一頓,又道:“那天似乎是冬天,苗山之內,天時雖較暖,但仍是凜風怒吼,葉落滿山,隻差沒有下雪而已。孟如光伏在梁同鴻的屍身上,哀哀地痛哭著,哭聲與風聲相和,便混合成一種令人不忍卒聽的聲音。

“但是那醜人溫如玉,竟將這對已成死別的鴛鴦,還要生生拆開,將那梁同鴻的屍身,葬在高貢黎山右的穴地之中,卻將孟如光軟囚在高貢黎山左的一個所在,也不將她置之死地,因為這心如蛇蠍的魔頭知道,與其將她殺死,還不如這樣更要令她痛苦得多。”

他一拍桌子,又道:“不但如此,這醜人溫如玉更想盡了千方百計,去折磨這可憐的女子,但是孟如光卻都忍受了下來。”

這高冠羽士說話之時,不但語聲清朗,而且加以手勢表情,將這個本已是慘絕人寰的武林故事,描述得更是淒慘絕倫。

卓長卿本是傷心人,聽到這種傷心事,自然更是如醉如癡,一時之間,但覺醉從中來,不能自已,竟忘了再想這故事究竟與自己有何關係。

高冠羽士目光一轉,接著又道:“直到那梁同鴻的親生骨血生下來的那一天,孟如光便將那女孩子交給一個在這數月內,在苗疆中結識的一個知己,再三囑咐叮嚀之後,便夾著滿腔悲憤,去尋那醜人溫如玉,去報那不共戴天的殺夫深仇。

“隻是她的武功,卻又怎比得上那身懷異稟、武功絕世的溫如玉呢?不出三招,這恨滿心頭的可憐女子,也就魂歸離恨天了。”

卓長卿劍眉怒軒,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啪”的一聲,重重一拍桌子,將桌上的杯盞碗筷,都震得直飛了起來。

高冠羽士微喟一聲,道:“人世之中,悲慘之事原本遠較歡樂之事為多,兄台也不必為此事太過悲憤。唉--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人生處世,得過且過,若是十分認真起來,那隻怕誰也不願在世上多活一日了。”

卓長卿雙眉微蹙,朗聲道:“若是人人俱做如此想法,那人世間,魑魅豈非更加橫行,群魔亂舞,真正安分守己之人,還有處身之地嗎?”

高冠羽士朗聲一笑,道:“兄台既有如此仁俠之心,老夫自然欽佩得很。”

他笑容一斂,便又歎道:“隻是老夫雖是如此說,對那溫如玉的憤怒之心,卻也未見就在兄台之下哩。”

“那溫如玉將孟如光擊死之後,竟將孟如光的屍骨,火化成灰,撒在高貢黎山右,讓她隨風而去,永生永世也不能和梁同鴻聚在一處。”

卓長卿心念一轉,忍不住問道:“難道這女魔頭斬草不欲除根,竟將那梁同鴻的親生骨血,輕輕放過?”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道:“兄台這一問,卻也未免將那溫如玉看得太過簡單了。”

卓長卿俯首沉吟半晌,心中突地一動,道:“難道那孟如光自認是自己知己的人,卻是溫如玉早已預先安排的嗎?”

高冠羽士猛地一擊手掌,頷首笑道:“老夫早說兄台聰明絕頂,心智之機巧,確是超於常人。那醜人溫如玉果然早已將自己的心腹,安排在孟如光左右,故意對這可憐女子作出同情之態。那孟如光在那種瀕臨絕境的情況之下,有人對她有三分好處,她便當作十分,何況這人對她本是蓄意結納,她自然也就難免將這人當作自己的患難知己。”

卓長卿長歎一聲,道:“那孩子落到那醜人溫如玉手中,豈非亦是凶多吉少?”

高冠羽士搖首笑道:“兄台這一猜,卻猜錯了。”

卓長卿微微一愕,暗地尋思道:“難道這孩子也和我一樣,被一武林異人,救出生天嗎?”

卻聽高冠羽士又道:“那溫如玉非但未將這孩子置之死地,卻反而對她愛護有加--”

卓長卿不禁又自接口問道:“難道這孩子長得與那梁同鴻十分相像,那溫如玉將自己對人家的單相思,都移到這孩子身上了?”

高冠羽士撫掌歎道:“兄台事事洞燭先機,確是高人一等,老夫的確欽佩得很--”他話聲一頓,又道:“溫如玉一生之中,恨盡天下之人,對這孩子,卻是愛護倍於常人,竟將自己的一身武功,都傳給了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