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長卿劍眉一軒,突地長身而起,脫口問道:“難道這孩子便是她那弟子溫瑾?”
高冠羽士微一頷首,目光緩緩移注到他麵目之上,隻見他神色之中,又是錯愕,又是驚奇,卻又有種無法描測的喜悅之意,生像是他再也料想不到,自己心中一個無法化解的死結,竟在這刹那之間化解開了。
高冠羽士便一笑說道:“人道舉其一而反之三,便是世上絕頂聰明之人,不想兄台之聰明才智,尤在此輩之上,老夫實是口服心服的了。”
他微一撫掌,便又正色說道:“此一可憐之孤女,正是被那醜人溫如玉將其終身交托於兄台的溫瑾了--”
卓長卿麵容一變,接口道:“難道老丈先前便在樹林之中,將小可方才與那醜人的談話,全都聽到了?”
高冠羽士哈哈一笑,道:“不瞞兄台說,老夫萍蹤寄跡,到處為家,方才走得累了,便在那樹林之中,尋了個木葉濃密的枝丫,歇息了下來,卻不想無意之中,竟將兄台與那醜人溫如玉的答話,全都聽到耳裏,但望兄台不要怪罪於我。”
卓長卿頎長的身軀,像是頓然失去了支持的力量,緩緩地又坐了下來,目光越過桌子,卻仍然停留在那高冠羽士的身上。
在這刹那之間,他心中怒潮般地翻湧起許多驚詫與疑惑。
他甚至開始懷疑,這高冠羽士將這故事告訴自己的用意,暗中尋思道:“此事糾纏複雜,可說隱秘已極,這高冠羽士又怎會知道的呢?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漂泊風塵的武林隱士,但以他的身份,本應萬萬不會知道這魔頭溫如玉的隱秘之事的呀!”
於是這高冠羽士的身世來曆,便再一次成為他心中困惑難解之事。
“他到底是誰呢?如此交結於我,又有什麼用意?”
卓長卿暗問自己,隻是他亦自知道這問題並非自己能夠解答的。
隻見那高冠羽士伸手一捋頷下漆黑的長髯,笑容斂處,神色之間,突地變得十分莊穆,目光之中,更是正氣凜然。
卓長卿雖對此人大起疑惑之心,但卻再也無法從此人身上,看出一些奸狡之態來,俯首沉吟半晌,方自答道:“老丈對此等隱秘之事,坦誠相告於我,小可感激還來不及,焉有怪罪老丈之理?”
高冠羽士微喟一聲,正容說道:“此事不但極為隱秘,而且關係頗大。武林之中,知道此事的,可說是少而又少,就算那些曾經參與此事的溫如玉的親信苗人,事後亦都被這女魔頭殺卻滅口。要知道那梁孟雙俠生前交遊頗眾,溫如玉雖然驕橫跋扈,凶焰甚高,卻也不敢將此事泄露出去,唯恐有人尋她複仇。”
他話聲微微一頓,又道:“武林中人雖然奇怪這梁孟雙俠怎會突地失蹤,但時日一久,也都逐漸淡忘。然而那醜人溫如玉卻將此事隱藏得越發嚴密,為的是那孤女溫瑾已經長大成人,溫如玉自然不願讓她知道自己曾經害死她的父母。唉--梁孟雙俠九泉之下,若還有知,知道自己的獨生愛女,竟對溫如玉千依百順,奉之如母,真是死難瞑目了--”
他又自長歎一聲,像是十分悲哀的樣子。卓長卿劍眉一軒,突地問道:“此事既是恁地隱秘,卻不知老丈又是怎麼知道的?”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神色之間,絲毫未顯驚慌之態,緩緩說道:“老夫壯年之時,曾經深入苗疆采藥,在荒山之中,遇見一個垂死的苗人,這苗人便是曾經參與此事,又被溫如玉殺之滅口的。他臨死之際,將這件事告訴了我,還讓我為他複仇,隻是--”
他語聲微頓,歎息一聲,方自接口道:“我自問武功不是那溫如玉的敵手,又不敢將此事隨便告訴別人,是以便隻有任憑這件慘絕人寰之事,在武林中隱藏如許多年。唉--其實老夫卻是時時刻刻想將此事了卻的。”
他目光一抬,筆直地望向卓長卿,沉聲又道:“如今我將這件在武林中,已近湮沒的秘聞告訴兄台,兄台可知道是為什麼嗎?”
卓長卿道:“正想請教。”
高冠羽士目光微轉,正色又道:“兄台少年英俊,不但聰慧絕人,而且正氣凜然。老夫自問雙眼不盲,行走江湖,亦有數十年,卻從未見過有如兄台這樣的少年俠士。想那溫如玉明知與兄台仇不可解,卻仍然將自己唯一愛護之人托付給兄台,因此可知,這女魔頭雖然是驕橫凶酷,對兄台卻也是十分器重的。”
卓長卿微一擺手,正待謙謝幾句,卻聽這高冠羽士又道:“老夫與兄台萍水相逢,便將這等重大之事,告訴兄台,為的是想請兄台將此事了卻,也免得梁孟雙俠冤沉海底。老夫雖已老朽,但為著此事,隻要兄台有用得著老夫之處,老夫也願拚盡全力,以供鞭策。”
卓長卿劍眉微軒,朗聲道:“這等淒慘之事,莫說與小可尚有關係,隻要小可知道,也萬無袖手之理,隻是--”
他長歎一聲,緩緩垂下目光,接口又道:“那溫如玉的武功,的確是驚人無比。小可也不是她的敵手,是以--唉,小可連自家的殺父深仇,都無法報得,又怎能替老丈效力呢?”
高冠羽士捋須一笑,道:“這個老夫也知道。兄台武功雖不如那醜人溫如玉,卻也未見相差多遠,隻要兄台稍加智計,便不難將此魔頭除去。”
卓長卿微一皺眉,心念數轉,突地說道:“老丈可是要小可將此事告訴溫瑾,讓她們兩人之間,先起衝突,然後--”
高冠羽士撫掌笑道:“兄台確是驚世絕才,萬事俱能洞悉先機。想那溫瑾若是知道她自己奉之以母的恩師,卻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焉有不為自己父母複仇之理?那溫如玉一生孤僻凶殘,對她卻是千真萬確地真心愛護,溫瑾縱然對她動手,她卻是必定不會傷害溫瑾,甚至還會心甘情願地讓溫瑾殺死亦未可知--”
卓長卿目光動處,隻見這高冠羽士目光之中,得意已極,生像是與那醜人溫如玉也有著什麼深仇大恨一樣,心中不禁一動,接口問道:“既是如此,老丈何不直接將此事告訴溫瑾?”
高冠羽士伸手取起麵前酒杯,啜了一口,神色不變地說道:“老夫若直接將此事說出,那溫如玉若是知道,豈肯放過我?唉--老夫老矣,昔年豪氣,今已消去,也變得有些貪生畏死起來。唉--說來的確汗顏得很。”
他放下了酒杯,不等卓長卿說話,卻又自顧接著往下說道:“方才我在林木之中,見到兄台獨立長歎,便知道兄台心中,一定是為著兩事憂煩,不能自解--”
他微微一笑,接道:“兄台所煩憂的第一件事,自是為了那溫如玉要叫閣下娶溫瑾為妻,那時兄台還不知道此中內情,心中極為不願和自己不共戴天仇人的徒弟結為夫婦,但卻又答應了那溫如玉,因之心中煩惱,卻又無法向人說出,更無法求人幫助。老夫若是猜得不錯,那麼兄台心中第一件煩惱,此刻想必不會再有了。”
卓長卿軒眉一歎,朗聲接道:“若論凡事俱能洞悉先機,隻怕老丈還要遠在小可之上哩!”
心中卻在暗中尋思道:“方才我僅隻在林邊歎息一聲,這高冠羽士便已猜中我的心事,但他明明已知我是為了何事歎息,卻又為何要再三追問我?看來此人外貌雖是光明磊落,心中卻不知對我暗藏著什麼心機呢!”
目光抬處,隻見那高冠羽士又自捋須一笑,緩緩地說道:“老夫遇事,雖也能事先猜著三分先機,遇人也能猜中別人三分心事,但這不過是全憑老夫漂泊人海數十年,積得的一點閱曆經驗而已,怎比得兄台年輕英俊,天縱奇才?唉!兄台若是到了老夫這等年紀,普天之下,無論心智、武功,隻怕再也找不到一個能與兄台頡頏之人了。”
卓長卿微笑一下,口中謙謝不已,心中卻又自尋思道:“這高冠羽士自從一見我麵,每一句話中都少不了恭維我兩句。他武功顯然較我高些,年齡更比我大了許多,竟對我如此客氣,卻又是為的什麼?”
他閱曆雖淺,但方才已覺這高冠羽士有些可疑之處,此刻更覺得他如此結交自己,必定有著什麼深意。
高冠羽士手中輕撚長髯,見到他瞪著眼睛出神,一笑而道:“兄台心中所憂慮著的第二件事麼,老夫此刻也猜上一猜,如若老夫猜得不錯,那麼--”
卓長卿微笑接口道:“莫非老丈對小可這第二件心事,也有什麼化解的方法麼?”
高冠羽士笑容一斂,正容說道:“老夫與兄台雖然是浮萍偶聚,相識甚淺,但也已看出兄台非但天資絕頂,聰慧超人,而且是個生具至情至性的熱血男兒。兄台心中所在憂慮的第二件事,倒不是為著兄台自己,卻是為著成千成百不遠千裏趕來的武林豪士。”
他語聲一頓,目光直注卓長卿的麵目之上,緩緩又道:“老夫方才所說的話,絕非故意恭維,確實句句出自肺腑,而老夫自信雙眼不盲,對兄台的為人,也不會看錯,是以……”
他微微一笑:“老夫自信這第二件事麼,也萬萬不會猜錯。”
他目光一轉,卻見卓長卿正自含笑凝神傾聽,卻並不答話,便又接道:“紅衣娘娘溫如玉蟄居苗疆四十年,一向不大過問武林中事,這卻並非因她生性恬淡,無意名利,而是她對武林中的一些前輩異人,心存畏懼,是以不敢出來為非作歹而已。
“但近年來,這些前輩異人,不是已經物化仙去,便是封劍已久,再也不問世事。這紅衣娘娘靜極思動,早就想在江湖間掀些風浪,這‘天目之會’,名雖是為其徒擇婿會友,其實卻是這位魔頭想借機將天下武林豪士一網打盡。這點兄台想必也從她說話之間看出來了,是以兄台便在憂鬱,如何才能將武林中這場劫難消弭。”
他略微歇息一下,卓長卿心中卻怦然一動,接口問道:“難道老丈有何妙策,能解開小可心中這件憂鬱之事嗎?”
高冠羽士微笑一下,目光之中,淡淡掠過一絲極為得意的神采,端起麵前酒杯,仰首一幹而盡,含笑說道:“老夫這第二件事,猜得還不錯吧?”
其實卓長卿方才那句話,已無殊告訴他自己心中所憂慮的正是此事,是以他便根本不必等待回答,又自斟了一杯酒,接著說道:“此事的確並非易與,難怪兄台心中憂鬱。想那紅衣娘娘在天目山中設下的香餌,俱是武林中人夢寐難求之物。這些人不惜遠道而來,兄台若在此刻加以阻止,他們又怎會心甘情願地放棄,又怎會相信兄台的話?隻怕他們還當兄台想獨吞這些珍寶呢!”
卓長卿一皺雙眉道:“是了,想他們又怎會聽從我的話,心甘情願地放棄這些珍寶呢?唉--那醜人溫如玉不知在天目山裏,設下什麼古怪花樣、惡毒陷阱,可憐這些人卻一點也不知道。”
這個初涉江湖的少年,雖然對那高冠羽士已生疑惑之心,但此刻卻又不禁為他的這番言語所動,竟又將心中盼話說了出來。
高冠羽士故意俯首沉吟半晌,抬頭一笑,緩緩說道:“老夫方才對兄台說的那個故事,不但能將兄台心中第一件憂慮之事化解,兄台這第二件心事,卻也要依靠這個故事,才能化解得開。”
卓長卿不禁為之一怔,說道:“這是為了何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