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精致的銅燈,放在靠牆的長幾上,柔和的燈光布滿了這間廳房。
廳房的後麵是一間臥房。廳房和臥房都不大,然而多臂神劍能夠找到這樣的落腳之處,卻也並非是件易事。
因為,此刻這風雲際會的臨安城,的確是太擁擠了。你若不是像多臂神劍以及雲中程這種德高望重,而且名重武林的江湖前輩,隻怕要找一席安身之地都極為困難,何況是這樣有廳有室的套房。
此刻,多臂神劍雲謙正坐在麵對著窗子的巨大靠椅上。窗外是一個小小的院子,不時有歡笑的聲音從窗外傳來,使得那沉重的夜色,看來有種令人興奮的光彩。
但是,這曾經叱吒一時的武林前輩的麵色,卻是憂鬱而沉重的。
坐在他對麵的雲中程,見到他爹爹的神色,不安地問道:“爹爹,時候已經不早了,你老人家可要到外麵吃些東西?”
雲謙緩慢地搖了搖頭。燈光照在他臉上,使得他臉上的皺紋,看來極為清晰。雲中程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又道:“長卿弟年紀雖輕,但是武功卻高得驚人,而且又極為聰明,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會出什麼差錯的,你老人家又何必擔心呢?”
多臂神劍濃眉微皺,突又歎道:“我擔心的倒不是長卿,而是--”
話聲突地一頓:“中程,你可知道喬遷這些日子跑到哪裏去了?我想問問他--”
話猶未了,他話聲竟又一頓。雲中程不禁亦自一皺劍眉,奇怪他爹爹今天說話怎的會如此吞吐,哪知卻聽雲謙沉聲叱道:“中程,你聽聽,這是什麼聲音?”
晚風,穿過小院,吹進窗戶。
那種奇異的樂聲,此刻竟也隨著晚風,若斷若續地飄了進來。
雲氏父子麵色都不禁為之大變。雲中程凝神聽了半晌,方待答話,雲謙卻又說道:“這聲音我像是曾經聽過--”
突地一拍前額,又道:“對了,是在苗疆!三十多年前,我就聽過這種聲音,是苗人的吹竹之聲,那時……我年紀和你差不多,現在……”
自悲日暮的老人,常會在不知不覺之中,流露出他的心境來的。
雲中程愣了一愣,搶步走到門口,又突然駐足,回身說道:“爹爹,我先出去看看,也許是--”
他含蓄地中止了自己的話,因為他不願意說出“醜人”溫如玉這個名字來。
但是久闖江湖的多臂神劍,又何嚐沒有從這奇異的樂聲中,聯想到這位久居苗疆的女魔頭紅衣娘娘溫如玉來?
於是他們一起走出了客棧。
街道上,燈光依舊,行人也仍然很多,但是,喧笑聲、高歌聲、轟飲聲,卻全都沒有了,隻剩下那種奇異的樂聲,嫋嫋地飛揚著。
他們順著這樂聲由來的方向,大步走了過去。相識的武林豪士此刻心中雖然驚詫不定,但見了他們父子,仍未忘了躬身為禮。
轉過一條路,雲中程目光動處,突然見到了那站立在人群之中,有如雞群之鶴,一身玄衫的卓長卿,不禁脫口道:“爹爹,長卿就在那裏。”
目光銳利的卓長卿,卻沒有看到他們,因為他正在呆呆地想著心事。
但雲中程的這一喊,卻將他從沉思中驚醒。但是不等他迎上去,多臂神劍已搶步走了過來,一把抓著他的臂膀,大聲道:“長卿,你沒事吧?”
雖然是短短幾個字,然而在這幾個字裏,卻又包含著多少關懷與情感。
卓長卿搖了搖頭,訥訥地說道:“老伯,你老人家放心,我……我沒事。”
他喉頭哽咽著,幾乎不能將這句話很快地說出來,隻覺得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溫情,從這老人一雙寬大的手掌中傳到他身上。這種溫情,沒有任何言語能夠形容,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替代。
他感激地笑著,伸出手,握住雲中程的手。一時之間,這三人彼此之間,各都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升起。友情,這又是多麼奇妙而可貴的情操呀。
他們彼此握著手,呆呆地愣了半晌,誰也沒有說話。四側的人們,目光望在他們身上,不禁都有點奇怪,這兩個名重武林的江湖俠士,此刻怎麼會做出恁地模樣。
但是--
那奇怪的樂聲,卻更響了。
於是大家的目光,又不禁從他們身上,轉向這樂聲的來路。
卓長卿定了定神,說道:“老伯、大哥,這聲音就是那醜人溫如玉門下的紅衫少女們所吹奏出來的。看來那溫如玉此刻已進了臨安城。”
多臂神劍一軒濃眉,回顧雲中程一眼,沉聲說道:“果然是她!”
又轉向卓長卿:“長卿,你是怎麼知道的?”
卓長卿沉吟了一下,不知道此刻該不該將自己這一日所遇說出。他雖毋須隱瞞雲氏父子,但卻不願被站在旁邊的人聽到。
哪知--
他心念轉處,卻聽得四側的人群突地發出一陣騷動,站在路旁的人,擁向街心,站在樓上的人,也似乎奔了下來。他目光一轉,也不禁脫口道:“來了。”
多臂神劍雲謙心中不禁為之驀地一跳。數十年來,紅衣娘娘溫如玉之名,在江湖中傳言不絕,但是她足跡從未離開苗疆一步。此刻,這年已古稀的武林豪士,一想到她即將在自己麵前出現,心中竟不禁有種怔忡的感覺,忖道:“難道這女魔頭真的到江南來了,而且已入了臨安城?”
轉目望去,隻見街道盡頭,果然緩緩走來一行紅衫女子。方才擁至街心的人群,見到這行女子,竟又齊退到路邊。
街道兩邊的燈光,射到這行女子身上,隻見她們一個個俱都貌美如花,膚如瑩玉。滿身的紅衫被燈光一映,更是明豔照人,不可方物。
卓長卿目光動處,不禁在心中暗道一聲:“果然又是她們!但那醜人溫如玉的香車呢?”
凝目望去,這些少女雲鬢高挽,手持青竹,也依然是白天的裝束,但是卻在每人的左肘,多掛了一個滿綴紅花的極大花籃。兩人一排,並肩行來,遠遠望去,仿佛有著八排,但是她們身後,卻隻有一些因好奇而跟在後麵的人們,哪裏有那紅衣娘娘溫如玉日間所乘的寶蓋香車的影子?
多臂神劍雲謙凝目望了半晌,突地心中一動,又自回顧雲中程道:“中程,你看這些女子可覺眼熟?”
雲中程頷首道:“這班少女無論裝束、打扮,以及體態神情,都和那天到我們家裏去送壽的少女有些相似,但年齡好像稍微大些。”
雲謙一捋長須,道:“是了,那天我就看出,那班女子一定是溫如玉的門下。此刻看來,你爹爹的估計,一點也不錯。”
語聲微頓一下,又道:“但怎麼卻不見那紅衣娘娘呢?那麼這班女子又是來做什麼的?哼--一個個手裏還提著花籃,難道是來散花的嗎?”
這生具薑桂之性、老而彌辣的老人,先前幾句話,是對他愛子雲中程說的;後來幾句話,卻是暗自得意自己的老眼不花;一頓之後所說的話,這是在問卓長卿;到最後幾句,卻是在自言自語,又是在暗中罵人了。
卓長卿為之微微一笑,心中卻也正暗問自己:“醜人溫如玉沒有來,那這班少女卻又是來做什麼呢?”
耳邊樂聲,突地一停,隻見這些紅衫少女,竟也隨著樂聲,一齊停住腳步,將手中的青竹,插在腰間的紅色絲絛上。
站在街邊的人群,幾乎已全都是武林中人,因為一些平常百姓,看到這種陣仗,雖然也生出好奇之心,但想到昨夜之事,又都不禁心裏發毛,早就一個接著一個地溜了。
此刻群豪都不禁為之一愣。他們知道的事,還遠不及雲氏父子及卓長卿多,自然更無法猜測這些紅衫少女的用意。
卻見當頭而行的兩個紅衫少女,竟自彎下腰去,向兩側人群一一斂禮,齊地嬌聲一笑:“婢子等奉家主之命,特來向諸位請安,並且奉上拜帖,請諸位過目。”
這兩人說起話來,竟然快慢一致,不差分厘,而且嬌聲婉轉,嬌柔清脆,再配著她們的玉貌花容,婀娜體態,群豪不禁都聽得癡了,也看得癡了。
多臂神劍濃眉一皺,沉聲道:“看來紅衣娘娘的確有兩手。不說別的,就看她訓練徒弟,竟把兩個人說話的快慢節調都訓練得一模一樣,雖是兩個人說話,聽起來卻像是一個人說出來的。”
雲中程亦自接口道:“那天去給爹爹送禮的,不是也有兩個女孩子,說起話來,就像是一個人說的嗎?起先我還以為她們是一母雙生呢!”
語猶未了,卻見這兩個少女突地一招雙手,跟在後麵的紅衫少女立即四散走開。卓長卿暗中一數,不多不少,正好十四個。
四側群豪本已目迷心醉的時候,此刻見到這些少女竟四散分開,婀娜地走到自己麵前,麵上俱都帶著嬌美的笑容,更不禁都愣住了。
卓長卿放目一望,卻見當頭的兩個紅衫少女,竟並肩向自己這邊走了過來,秋波轉處,突然齊地露齒一笑,道:“原來你也在這裏。”
纖腰輕扭,筆直地走到他身前。
多臂神劍濃眉一皺,道:“你認得她們?”
卓長卿愕了一愕,哪知右側的少女卻已嬌笑道:“怎麼不認得?今天早上,我們還見過麵哩。”
嬌笑聲中,玉手輕伸,從那花籃之中,取出了一張紅色紙箋,遞到卓長卿麵前,秋波一轉,纖腰一扭,竟自轉身去了。
卓長卿呆呆地從她那雙瑩白如玉的纖掌中,將那張像是請帖樣子的紅色紙箋接了過來,目光垂處,隻見上麵寫著整整齊齊的字跡:
“×月×日×時,臨安城外,一涼亭邊,專使接駕。”
字跡非行非草,非隸非篆,仔細一看,竟完全是用金絲貼上的,下麵也沒有署名,卻用金絲,纏了個小小的“墜馬髻”。
轉眼望去,那些紅衫少女體態若柳,越行越遠,站在兩側的武林豪士,個個俱都是目定口呆地垂首而視,手上也都拿著一份這種奢侈已極的請帖。
請帖綴以真金,這氣派的確非同小可。這些武林豪士雖然俱都見過不知多少大場麵,此刻心中卻也不禁都有些吃驚。
多臂神劍目光亦自凝注在手上的請帖上,仔細看了半晌,突然回首問道:“長卿,這一天來,你究竟遇著了什麼事?難道你今天早上已經見過那紅衣娘娘了嗎?”
這老人雖然也對這張請帖有些吃驚,但心中卻始終沒有忘記方才那紅衫少女所說的話,此刻一將帖上字跡看清,便忍不住問了出來。
卓長卿輕歎一聲,道:“今日小侄的確所遇頗多,等等一定詳細稟告老伯--”
話聲未了,卻見那些紅衫少女,竟又排成一列,當頭的兩個少女又嬌聲說道:“婢子們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臨安城裏的英雄好漢這麼多,婢子們實在不能每個都通知到,因此婢子倒希望諸位接到帖子的,轉告沒有接到帖子的英雄一下,就說×月×日×時,婢子們在城外約一裏處一涼亭那裏,恭候各位的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