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瑾垂首而立,一時之間,心中是恨是怨,是恩是仇,她自己也分辨不清。良久,良久,她方自抬起頭來,四側卻已別無人影,看台上的武林群豪,此時也都走得幹幹淨淨,隻有卓長卿仍然無言地站在她身旁,就連那素來多事的多事頭陀無根大師,此刻都已不知走到哪裏去了。
陽光仍然燦爛,仍然將地上的尖刀,映得閃閃生光。她緩緩地俯下身,緩緩地拔起那柄插在地裏的短劍,和自己手中的一柄短劍,放在一起。一陣風吹來,她竟似乎覺得有些涼意,於是她轉身麵向卓長卿,怔了許久,終於“哇”的一聲,撲在他懷裏,放聲痛哭起來。
她隻覺得此刻她所能依靠的,隻有這寬闊而堅實的胸膛。她感覺到他的一雙臂膀,緊緊地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一絲溫暖的感覺,悄悄從她心中升起。她勉強止住哭聲,抽泣著道:“我該怎麼辦呢?長卿,我該怎麼辦呢?”
卓長卿垂下目光。她如雲的柔發,正在他寬闊的胸膛上起伏著,就像是平靜的湖泊中,溫柔得波浪似的。
他抬起手,輕輕地撫摸著這溫柔的波浪。天地間的一切,此刻都像是已靜止了下來,他感覺得出她心跳的聲音,但卻也似乎那麼遙遠。
強忍著的抽泣,又化成放聲的痛哭。
鬱積著的悲哀,也隨著這放聲的痛哭,而得到了宣泄。
但是卓長卿的心情,卻更加沉重了起來。他暗問自己:“我該怎麼做呢?生育之苦,養育之恩……唉,我既該讓她報父母之仇,卻也該讓她報養育之恩呀!”
他無法回答自己,他更無法回答溫瑾。
終於,他作下了個決定,於是他輕拍著她的肩膀,出聲道:“我們走吧。”
溫瑾服從地抬起頭,默默地隨著他,往外麵走去。他們誰也不願意施展輕功,緩慢地繞過那一片刀海,走出看台,走過那一條兩旁放滿棺木的小道。白楊的棺木,在陽光下呈現著醜惡的顏色,卓長卿心中積鬱難消,突然大喝一聲,揚手一掌,向道旁一口棺木劈去,激烈的掌風,震得棺木四散飛揚。
突地--
棺木之中,竟有一聲慘呼發出,呼聲尖銳,有如鬼嘯!
卓長卿驀地一驚,隻覺一陣寒意,自腳底直升背脊--
他呆若木雞地定睛望去,隻見隨著四散的棺木,竟有一條人影,隨著飛出,“噗”的一聲,落在地上,輾轉兩下,寂然不動。
卓長卿呆呆地愣了半晌,一個箭步,躥了過去。地上躺著的屍身,黑衫黑服,仰天而躺,麵上滿是驚恐之色,像是在驚奇著死亡竟會來得這麼突然似的,他竟連一絲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溫瑾亦自大吃一驚,秋波流轉,四下而望。陽光之下,大地像是又回複了寂靜,但是--
道旁的棺木,卻似乎有數口緩緩移動了起來,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刻縱然是白天,縱然有陽光如此光亮,但是她卻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陣難以描述的悚栗之意,就像是一個孤獨的人,在經過鬼火粼粼、鬼語啾啾的荒墳時一樣。
溫瑾呆立半晌,心念數轉,突然柳眉一軒,雙手齊揚。
隻見銀光兩道,厲如閃電,隨著她纖手一抬之勢,襲向兩口並置的棺木。
“噗”的兩聲,兩柄短劍,一齊深沒入棺。
接著竟然又是兩聲淒厲的慘叫,鮮紅的血水,沿著兀自留在棺外的劍柄,一滴一滴地流了出來,流在灰暗的山道上。
卓長卿一掠回身,掠到溫瑾身旁,兩人方自匆匆交換了一個目光。
突然--
山道盡頭,傳來三聲清脆的銅鑼之聲。
當!當!當……
餘音嫋嫋未歇,山道兩旁的百十口棺木的白楊棺蓋,突然一齊向上抬起--
卓長卿在大驚之下,目光一掃,隻見隨著這棺蓋一揚之勢,數百道不經留意便極難分辨的烏黑光華,帶著尖銳風聲,電射而至。他心頭一涼,順手拉起溫瑾的手腕,雙足一頓,身形衝天而起,應變之迅,當真是驚世駭俗。
隻見數百道烏黑光華,自腳底交叉而過,卻又有數百道烏黑光華,自棺中電射而出。他身在空中,借力無處,這一下似乎是避無可避,隻聽溫瑾脫口驚呼道:“無影神針!”
他心頭更是一寒,想到這暗器之歹毒,可算是天下少有,自己在空中雖能身形變化,但這些暗器密如飛蝗,自己身穿蛇衣,如再轉折掠開,縱然身上中上幾處,亦自無妨,但溫瑾豈非凶多吉少?
此刻情況之險,當真是生死俱在一念之間。
卓長卿情急之下,心中突然閃電般泛起一個念頭。
他甚至來不及思索這念頭是否可行,便已大喝一聲,揚手一掌,向溫瑾當胸擊出。
這一掌掌風激烈,威勢驚人,但掌勢卻並不甚急。溫瑾身在空中,眼見他這一掌擊來,心中既驚且怪,愣了一愣,亦自揚手拍出一掌。
“噗”的一聲,兩掌相接,溫瑾忽覺一股內力,自掌心傳來,她本極靈慧,心中突然一動,掌心往外一翻,婀娜的身軀,便已借著這一掌之力,橫飛三丈,有如一隻巧燕般,飛出山道之外。
卓長卿自己也借著這一掌之力,橫飛開去,眼看那些烏黑的暗器無影神針,已自交相奔向自己方才淩空之地,不禁暗道一聲“僥幸”,伸手一捏,掌心卻已淌滿一掌冷汗。
可是他身形卻絲毫沒有半分停頓,腳尖一點,身形便已閃電般向方才鑼聲響處撲去。目光閃處,遠遠望去,隻見山道盡頭處的一口棺木之中,佇立著一個黑衣漢子,手中一麵金鑼,在日光下閃閃生光。這漢子一手揚錘,正待再次擊下,望見卓長卿如飛掠來,嚇得手中一軟,“當”的一聲,金鑼落地,身形一擰,一躍兩丈,亡命地向山下掠去。
卓長卿大喝一聲:“哪裏逃!”
倏然一個起落,身形斜飛數丈,隨後就追了過去。此刻溫瑾亦已如飛掠來。隻見那黑衣漢子腳下矯健,輕功不弱,施展的身法,竟是上乘輕功絕技八步趕蟬。
卓長卿腳下不停,口中大喝道:“莫放這廝逃走!”
他兩人輕功之妙,當真是絕世驚人,那漢子身法雖快,卻再也不是他兩人的敵手,一霎眼之間,隻覺身後衣袂帶風之聲,越來越近,他知道自己萬萬無法逃出這兩人的掌握,突然回首大喝一聲,道:“看鏢!”
卓長卿、溫瑾齊地一驚,身形微頓。溫瑾目光動處,瞥見這人的麵目,不禁變色,脫口而出呼道:“喬遷!”
呼聲未了,已有一道寒光擊來。卓長卿劍眉微揚,隨手一掌,將這一道鏢光,遠遠劈落,落入草叢中,大喝問道:“這廝便是喬遷?”
溫瑾道:“不錯--追!”
隨著呼喊之聲,他兩人身形又已掠出十丈。前麵已是樹林,卓長卿眼看此人已自掠入樹林,突然長嘯一聲,身在空中,雙臂微分,有如展翅神鷹,一掠三丈,頭下腳上,揚手一掌,向這漢子當頭劈下。
這一掌威勢之猛,當真是無與倫比!那漢子心膽皆喪,俯身一躥,身形落地,連滾數滾,滾入樹林裏,心中方自一定,隻道自己一入密林,性命便已可撿回一半,哪知身前突然一人冷喝道:“還往哪裏逃!”
他心頭一顫,舉目望過去,方才那玄衣少年,已冷然立在他身前。他再也顧不得羞辱,雙肘向後一挺,身形又自向後滾出。這江湖下五門中的絕頂功夫就地十八滾,似乎被他運用得出神入化。但見他枯瘦的身軀,在地上滾動如球,連滾數滾,突然又有一個冰冷的聲音,自他身後發出:“哪裏去!”
他心頭又自一懍,偷偷一望,更是麵如土色。他知道這少女便是紅衣娘娘溫如玉的弟子溫瑾。
前無退路,後有追兵,他自知武功萬萬不是這兩人的敵手,卻還妄想行險僥幸,突然厲叱一聲,雙肘、雙膝一齊用力,身形自地上彈起,雙手連揚,十數道烏黑光華,俱都閃電般向溫瑾發出--
溫瑾冷笑一聲:“你這叫班門弄斧!”
纖軀一扭,羅袖飛揚,這十數道暗器在霎眼之間,便有如泥牛入海,立時無影無蹤。
這漢子身形一轉,又待向側麵密林中撲去,哪知身後突然一聲冷笑,他但覺脅下腰間一麻,周身再也無力,噗地坐在地上。
卓長卿一招得手,喝道:“你且看住這廝,我到那邊看看。”
說到“看看”兩字,他身形已遠在十丈之外。接連三兩個起落,隻見那片山道之上的兩旁棺木中,已接連躍出數十個黑衣漢子來。他清嘯一聲,潛龍升天,一衝三丈,大喝道:“全部站住!”
那些漢子一驚之下,抬目望去,隻見一個玄衣少年,在空中身形如龍,夭矯盤旋,他們雖然都是久走江湖的角色,但幾曾見過這等聲威?隻嚇得腳下發軟,果然沒有一人敢再走一步。
卓長卿奮起神威,雙掌一揚,淩空劈下,掌風激蕩,竟將山道兩旁一左一右兩口棺木,劈得木片四下紛飛。
他大喝一聲:“誰再亂走一步,這棺木便是榜樣。”
喝聲過後,他身形便自飄飄落下,有如一片落葉,曼妙無聲。
那些黑衣漢子看著這等足以驚世駭俗的輕功,幾乎是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隻見這玄衫少年又自喝道:“全部回來,站成一排!”
黑衣漢子們麵麵相覷,呆了半晌,果然一個個走了回來,垂頭喪氣地立在道旁,有如待宰的牛豕,全身顫抖,麵如死灰。
卓長卿冷笑一聲後,溫瑾已自一手提著那漢子,掠了過來,“撲”的一聲,將他擲到地上,微微一笑,道:“這廝果然就是喬遷!我早已知道他不是好人,卻想不到他竟壞到這種地步。他這一手想來是想將到會的武林豪士,一網打盡。唉--要是在黑夜之中,驀然遇著這麼一手,還真的是叫人防不勝防。”
她緩緩走到棺木之前,秋波一轉,突然從棺中取出一包幹糧、一壺食水來,向卓長卿一揚。卓長卿劍眉軒處,冷哼一聲。
溫瑾又道:“奇怪的是,這些漢子發放暗器的手法,俱都不弱,真不知道這姓喬的是從哪裏找得來的?”
她語聲微頓,又自從地上拾起一物,把玩半晌,送到卓長卿手上。卓長卿俯首望處,隻見此物體積極小,四周芒刺突出,果然便是自己在臨安城中所見之物,不禁皺眉道:“這難道又是--又是那溫如玉暗中設下的埋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