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海天遺孤(1 / 3)

辛家村,是滇池北岸昆明城郊的五華山畔一個很小的村落,村裏所住的人家,十中有九,都是姓辛,故此村名之辛家村。

辛家村雖然很小,然而在雲貴高原一帶,卻是大大地有名。

這原因是辛家村在近年來,出了兩個與眾不同的人物,這兩人一男一女,是一對夫婦,自幼本在辛家村生長的,而且是堂兄妹。

男的姓辛,字鵬九,女的叫辛儀,兩人自幼青梅竹馬,情感隨著時日漸增,長大後,便暗暗定了婚約,那時禮教甚嚴,堂兄妹通婚,是絕不可能的,非但父母反對,連辛家村別的居民,也是群起而攻,認為是大逆不道的事。

但這兩人情感甚堅,絕未因外界的任何壓力,而有所改變。於是在那一年的春天,他兩人便雙雙失蹤,也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

過了十餘年,當人們都已忘卻了這件事的時候,辛鵬九、辛儀突然又回到這小小的村落,而且還生了一個男孩,才七八歲,取名叫作辛捷。

這時,他們的父母都相繼去世了,而且辛鵬九回來之後,手麵甚是闊綽,無論識與不識,他都備了一份重禮,一回來後,便挨戶送去。

小村的人,最是吝鄙,哪曾見過如此手麵,便不再反對他兩人,反更恭敬。

昆明城內外,居民多善雕刻和製銅器,辛家村也不例外,辛鵬九和辛儀,本也擅長雕刻,此番回來之後,所雕之物,更是出神入化。

須知雕刻一技,除了心靈手巧之外,還得刀沉力穩,雕出來的線條,才能栩栩如生。辛鵬九夫婦回來後,閑時便也雕些小像消遣,有時也拿來送人。村人一見他倆所雕之物,簡直是妙到不可思議,有些好利的人,便就偷偷拿到城裏去賣,想不到售得的價錢之高,是他們所從未得到的。

於是他們回村後,便又央著辛鵬九夫婦再送些給他們,辛鵬九夫婦,來者不拒,也很少使他們失望,總是客氣地應酬著。

這樣不消年餘,昆明左近的人,都知道辛家村有個“神雕”,有不少商人,見有利可圖,便專程到辛家村去拜訪他們夫婦。

起先他夫婦還不太怎麼在意,後來聽人說他們竟被稱為“神雕”,便立即麵色大變,說好說歹,也不讓別人再在外麵叫他們這個名字。

但人間的事,每每都是那麼奇怪,你愈不想出名,反而更加出名,你愈想出名,卻永遠不會出名。人們雖然答應了辛鵬九夫婦,不再叫他們“神雕”這個名字,私下卻仍稱呼著。

一晃辛鵬九回到辛家村已經四年多了。這些年來,辛家村除了比以前出名得多之外,倒也相安無事。辛鵬九的兒子辛捷,這時也有十二歲了,生得聰明伶俐,身體也比別的小孩強壯得多。

辛鵬九夫婦,本來經常緊皺著的雙眉,現在也逐漸開朗了,過了正月,春天已經來到了,雖然仍不甚暖,但人們多少已嗅到了春天的氣息。

花朝節那天,辛鵬九夫婦在他們的小院裏,擺了三桌酒,請了些村中的父老,飲酒賞梅,辛儀原來不會燒菜,這四年來,卻變成烹飪老手了,於是肴精酒美,人人盡歡而散。

辛鵬九夫婦這天性子好像特別好,客人走了後,仍擺了張小桌子,坐在廊簷下,把辛捷也叫到旁邊坐下,把酒談心。

遠處有更鼓傳來,此時已起更了,辛鵬九舉起酒杯,長歎了口氣,對辛儀說:“這幾年來,真是苦了你,總算現在已經挨過五年了,隻要挨過今夜,日後我們的心事也就了卻了。”

辛儀婉然一笑道:“就算日後沒事,我也不願再入江湖了,就好好在這裏做個安分良民吧,那種拿刀動劍的日子,我真過得膩了。”

辛鵬九笑道:“說實話,這幾年來,我倒真個有些靜極思動了,要不是那個魔頭太過厲害,我早已熬不住了,幸虧……”

辛儀忽地麵現愁容,搶著說:“要是過了今夜,他們仍不放鬆呢?”

辛鵬九哈哈笑道:“那倒不會,海天雙煞雖是心毒手辣,但二十年來,卻是言出必行,隻要過了他立下五年之期,五年之後,就是我們和他們對麵遇上,他們都不會傷我們一根毫毛的。”

話剛說完,忽地傳來一聲陰惻惻冷笑,一個尖細的口音說道:“辛老六倒真是我的知己,就衝你這句話,我焦老大讓你死個痛快。”

這一冷笑,辛鵬九夫婦聽了,何異鬼卒敲門,夫婦俱都倏地站了起來。

夜寒如水,四周仍然沒有人影,辛鵬九滿腹俱是驚懼之色,強自鎮定著,朗聲道:“大哥,二哥既然來了,何不請下來?”

黑暗中又是一聲陰笑,說道:“你真的還要我費事動手嗎?盞茶之內,你夫婦父子三人,若不立刻自決,恐怕死得更慘了。”

辛鵬九此刻已麵無人色,說道:“我夫婦倆人自知對不起大哥、二哥,念在以前的情分,饒這小孩子一命。”

黑暗中冷笑答道:“剛說你是我的知己,現在怎又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你不知道我弟兄的脾氣,還會讓你們留後嗎?”

辛儀聽了,花容慘變,悲聲怒喝道:“你們兩個老殘廢,不要趕人人絕路,難道我們連不做強盜的自由都沒有?要知道,我們滇桂雙雕也不是好欺負的,我辛大娘倒要看看你們有什麼通天徹地的本事。”

話聲一落,微風飄處,院中已多了兩個灰慘慘的人影,一個雖然四肢俱全,但臉上卻像平整整的一塊,無鼻無耳,連鼻毛都沒有,隻有眼睛像是兩塊寒玉,發出一種徹骨的光芒。

另一人模樣更奇怪,頭顱、身軀,都是特別地大,兩手兩腿,卻又細又短,像個六七歲的小兒,兩人俱是全身灰衣,在這暗黑的光線下,簡直形同鬼魅,哪裏像個活人?

此兩人正是當今武林中一等一的魔頭,海天雙煞,天殘焦化、天廢焦勞兄弟。

關中九豪,領袖綠林,海天雙煞就是關中九豪的老大、老二。那辛鵬九與辛儀二人,自離辛家村後,東漂西泊,卻無意中得到一位久已洗手奇人的垂青,傳得一身絕技。

辛鵬九夫婦,因受冷眼太多,不免對人世存了偏激之見,藝成後,挾技行走江湖,就做些打家劫舍的勾當,不數年,“滇桂雙雕”之名,即傳遍江湖,武林中俱知有男女兩個獨行巨盜,不但武功高強,而且手段毒辣,手下少有活口。

後來那海天雙煞所組的“關中九豪”,突然死去兩人,海天雙煞一聽“滇桂雙雕”所作所為甚合自己的脾胃,便拉他倆人入夥,須知“關中九豪”乃是黑道中的泰山北鬥,剛剛崛起的“滇桂雙雕”哪有不願之理,於是便也入了“關中九豪”的團體。

數年來,辛鵬九夫婦所作的惡跡,自也不在少數,但後來辛儀喜獲麟兒,有了後代的人,凡事就處處為下一代著想,辛鵬九自有了辛捷之後,心性也不例外地變了,覺得自己所作所為,實在是有違天道,雙雙一商量,便想洗手了。

但“關中九豪”的組織甚是嚴密,除了“死”之外,誰也不能退出,而且“海天雙煞”武功高出辛鵬九夫婦甚多,他倆人也不敢妄動,這樣一耽誤,又是好多年,但他倆人已在處處留心著逃走的機會。

直到辛捷七歲那年,海天雙煞遠赴塞外,關中九豪留在關中的,隻剩下老七“子母離魂叟”陳紀超和辛鵬九夫婦,於是辛鵬九夫婦便倒反總壇,殺死了子母離魂叟陳紀超,雙雙遠行。

海天雙煞回到關中,聞情自是大怒,便傳言天下武林綠林,說是五年中“滇桂雙雕”若不自行投到,聽憑處置,五年的最後一個月內,便要取他全家性命。

辛鵬九夫婦,頓覺天下之大,竟無他三人容身之處,考慮再三,覺得隻有自己的老家,昆明城郊的五華山畔的辛家村,是他們最好的去處。

於是他夫婦及辛捷三人,才隱入辛家村,安穩地過了幾年,卻不料在五年之期的最後一天,海天雙煞竟趕來了。

海天雙煞一到,辛鵬九知道憑自己夫婦的武功,萬萬不是他弟兄二人的對手,而且自己一想,以前所作的惡跡,雖死亦是罪有應得,隻想軟語央求,為辛捷保全一條性命。

辛儀卻忍不下這口氣,高聲罵了起來,那海天雙煞本是孿生兄弟,出世後一個是四肢不全,一個卻是生來又聾又啞,雖然自己取名天殘、天廢,卻最恨別人稱他們殘廢,聽了辛儀的怒罵,使得他們本已滿伏的殺機,更濃厚了。

天殘焦化喀吱一聲冷笑,說道:“想不到辛九娘的骨頭倒比辛老六的還硬,好,好,我弟兄今天若不讓你死得舒舒服服的,從此武林中就算沒有我們‘海天雙煞’這塊字號。”

辛儀悲聲喊道:“鵬九還不跟他們拚了。”說著人已離地而起,玉手箕張,一招“饑鷹搏兔”帶著虎虎風聲,直向天殘焦化擊出,聲勢倒也驚人。

哪知她盛怒之下,一出手便犯了大忌,這“饑鷹搏兔”一式,隻能用來對付比自己武功弱的對手,若是遇到強手,隻有更加吃虧。

辛鵬九一見愛妻使出這招,便知凶多吉少,一聲驚呼,卻也來不及了。

天殘焦化一見辛儀淩空而來,身形猛縮,本已畸小的身體,倏又矮了二三尺,幾乎貼著地麵了。辛儀滿蓄勁力,見對手不閃不避,正想一擊而中,至不濟也和他同歸於盡,卻不料焦化的縮骨之術,已至爐火純青之境,等到辛儀的勁力,已至強弩之末,雙手閃電般地伸出,抓住了辛儀的一雙玉手,微微一抖,辛儀但覺一陣劇痛,雙臂便脫節了。

那邊辛儀一聲慘呼,摔倒地上,這邊辛鵬九也是心膽俱碎。

天殘焦化身形一動,貼地飛來,極快地圍著辛鵬九一轉,那種速度幾乎是肉眼所看不見的,然後站在辛鵬九的身前,冷冷地說:“辛老六,你若能不出這圈子一步,隻是看著我弟兄二人處置你的老婆,我弟兄便破一次例,饒了這小孩的性命,否則你若要和我弟兄動手,也是悉聽尊意,你看著辦吧!”

辛鵬九低頭一看,那堅硬的簷廊地上,不知被天殘焦化用什麼手法,劃了一個圈子,他又一望辛捷,見他竟仍坐在椅上,滿臉俱是堅毅之色,既不懼怕,也不驚慌,竟比自己還要鎮定得多,隻是眼中卻是淚光瑩瑩,像是看見母親受傷所致。

辛鵬九心中不禁大奇,他想不出這才十二歲的孩子,竟有這樣的性格。這些年來,他雖對自己這唯一的兒子愛到極處,但直到今天為止,他才看出自己這個兒子與眾不同的地方。他知道,若能讓這孩子長大成人,將來一定不是凡品,他絕不能讓這孩子就此死去,哪怕犧牲一切,他也在所不惜。

這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他知道“海天雙煞”將施於他妻子身上的手段,必定是慘不忍睹的,但他決定忍受下來,他想反正總是一死,用什麼方法處死,又有什麼分別呢!

天殘焦化自他的神色中,已知道辛鵬九願意做自己這幕戲的觀眾,高興地笑了笑。一種與生而來的殘酷之性,使得他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瘋狂想法,那就是當別人愈痛苦的時候,他就愈快樂。

於是他回轉頭去,極快地向那始終靜立未動的天廢焦勞做了幾個別人無法了解的手勢,焦勞也開心地笑了。在他兩人臉上的這一種笑容,往往令人見了有比“怒”更可怕的感覺,這是當一頭饑餓的野獸看見一個它即可得到的獵物的笑容。

方才痛暈過去的辛儀,此刻被地上的寒冷一激,正自蘇醒了,發出一陣陣的呻吟,焦化滿意地聽著這聲音,突地閃身過去,在她身上點了一下,這是“海天雙煞”獨門的點穴手法,它使人渾身不能動彈,但卻並未失去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