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牛自是怒極,天廢焦勞剛鬆開手掌,那牛便箭似的自門口躥出,亮蹄狂奔。
辛捷的父母,雖是身懷武技,但自辛捷出生後,即對武林生出厭倦,是以根本沒有傳授辛捷武技之事。辛捷除了身體因父母善於調養,而比常童稍壯之外,連最淺薄的武技都一竅不通。
那牛發狂地在深夜寂靜的原野上奔跑著,辛捷但覺身旁之物,像閃電般地倒退著,而且牛發狂性,那種顛沛與動蕩,更不是一個十二歲的幼童所能忍受的。他幾乎想鬆開他那緊抱著牛脖的雙手,讓自己跌落下來,但是這種生與死之間的抉擇,他卻沒有勇氣來選擇,即使須受如此的痛楚。
因為他對自己的性命,抱著極大的期望,尤其是剛才那淒慘而痛苦的事,此刻仍然在他腦海中盤旋著。他對自己立下誓約,這些都是他要親身去償付的,因此他必須珍惜自己的生命。
這些思想對一個像他這樣的幼童說來,雖然是有些模糊而遙遠,但是悲慘事實的回憶,對他卻是無比地鮮明,他雖沒有能力去克服這惡劣的命運,但他也不願自己去助長這種惡劣的命運,因此他決不鬆手地緊抱著牛的身子,即使生命已然無望,他也要掙紮到最後一刻。
然而一個毫無武技的幼童,置身在一條狂牛的背上,那生存的希望,又是多麼渺茫呢?
那牛也不知奔了多少時間,多少路程,漸漸辛捷的雙臂已由酸痛,而變為麻木了。他的神智,也漸漸迷亂,隻覺得那牛像是往高處而奔去,仿佛是上了山坡,但他卻不能看得很清楚。
天色也漸漸亮了,辛捷的心裏,隻希望遇到路人,將這奔牛製住,但即便遇到路人,又怎能製得住這狂牛呢?
他又希望這牛力竭而倒,但他也知道,比這牛更先支持不住的是他,他所剩餘的體力,已無法支持他多久了,他在此種情況之下跌倒,哪裏還有命在?
但此時他的腦海中,已迷亂得甚至連這些問題都無法再去考慮了,渾身的一切,都像是不再屬於他,所有的事,也離他更遙遠了。
在他的感覺中,這一段時光是漫長的,其實也不過半個多時辰而已,那牛自辛家村落荒狂奔,也不辨路途,竟闖上了五華山。
五華山山勢本甚險,但是無論人畜,在癲狂之中,往往卻能做出平日無法做到的事,那牛亦是如是,非但上了山,而且入了山的深處。
辛捷微微覺得那牛本是一直躥著的,此刻竟繞起圈子來了,他正覺得頭更是暈,忽然地那牛狂奔之勢,猛然一頓,他就從牛頭上直飛了出去,“砰”地落在雪地上,失去了知覺。
在他尚未失去知覺的那一瞬間,他仿佛覺得那牛竟像被人一拋,也遠遠落在雪地上。
深山裏的氣候,比辛家村要冷得多了,而且雪花不斷飄落,失去知覺的辛捷,躺在雪地裏,並未多久,就醒了過來。
當他睜開眼睛的那一刹那,他看見一個頎長的影子佇立在他麵前,於是他努力清了清自己的眼簾,他看見一個瘦削而憔悴的人,正也低頭望著他。
他人是那麼地憔悴而衰弱,麵孔幾乎沒有一絲血色,像是剛從陰暗的墳墓裏走出來似的,佇立在清晨料峭的風和雪裏,顯得那樣地不穩定,雖然他想挺直地站著,然而卻像隨時都會跌倒。
風雪交加,那人僅穿著件單薄的文士長衫,在寒風裏不住地哆嗦著,看見辛捷醒來,臉上泛出一絲笑意,那笑是親切而溫暖的。
辛捷看見這笑容,頓時忘卻了他那種陌生恐懼,想掙紮著坐起來,因為他認為站在他麵前的人,是個急切需要幫助的人,雖然他自己是那麼地不幸,這正是辛捷的善良之處。
那人像是已洞悉了辛捷的心事,微弱地張口說道:“不要動,再躺一會。”然而辛捷依舊在掙紮爬起來,那人目光陡然一變,那麼憔悴的麵孔,仍然顯出一種難言的威力。
他伸手一動,想阻住辛捷,然而卻一個踉蹌,虛軟地倒在地上。
試著爬起來的辛捷,卻不知道若非自己機緣太巧,此刻焉有命在。然而在經過那麼長的顛沛、那麼苦的折磨之後,他縱然體格再如何健壯,也不能再佇立起來了,“噗”地,又躺在雪地裏。
辛捷和陌生的人,並排臥倒在雪地裏,此地雖然幽絕,但辛捷卻不感到寂寞,因為他的身旁,就有人在陪伴著,而且他幼小的心靈,對那陌生的人,不知怎的,竟生出一種奇怪的情感。
他雖周身失力,但神智卻甚清楚,他四周打量著他所存身的地方,竟是一個景色絕美的幽穀,虯枝暗香,四周都是梅花。
接著,他聽到那人說道:“你這小孩,怎會騎著狂牛,跑到這裏來,你是誰?你的家住在什麼地方?”他這幾句話問的聲音甚是冷峻,辛捷愣了一下,那悲慘的回憶,重又在他腦中泛起,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
那人見他哭了,和緩地說道:“你別哭,有什麼難過的事,隻管對我講。”
辛捷雖認為即使將他這種悲淒而殘酷的遭遇,告訴這看來比他更孱弱的人,不會有什麼用處。但是此刻,他已將這與他相處在這渺無人跡的幽穀裏的人,看成他唯一可以親近的人。人們都有將自己的心事,吐露給自己親人的習慣。
於是辛捷啜泣著,說出自己的遭遇。在他說來,不過是一種情感的發泄而已,然而他萬萬不會料到,這卻使他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奇緣。
原來他所敘說的對象,竟是今日武林中第一奇人,以“神功七藝”名傳四海的七妙神君梅山民。
七妙神君被點蒼第七代掌門人落英劍謝長卿,以點蒼絕學“七絕手法”點了“肩井”“滄海”兩處大穴,內腑也被苦庵上人、赤陽道長以及劍神厲鶚的內力所傷。在別人說來,這兩樣隻要身受其一,也是非死不可的。
但是七妙神君先天就有一種異於常人的才智,後天又得到了非凡的熏陶,他的一切,都不是任何一個武林中人所能望其項背的。
他以多年來超人的修為,努力地運轉著體內的先天之氣,但是胸腹之間卻始終不能運行,他知道他所受的點穴手法,必是得有秘傳,若是他內腑未曾受傷,他或許能以自身的功力解開此穴,但此刻,卻是絕不可能做到的了。
他隻覺四肢是那麼軟綿而無力,甚至想移動一下手指,都做不到,而且腑肺之間的淤血,慢慢地展開,已是他剩下的功力所不能控製的了。他隻能困苦地掙紮著,慢慢地等候死亡,或者是奇跡的來臨。
他是平臥在雪地上,地底的陰寒,也在侵蝕著他體內的功力,當他正已絕望的時候,忽然聽見穀口有一種極為重濁而急速的蹄聲傳來,這時他多麼希望那來的是一個能夠幫助他的人呀。
那蹄聲像一陣風,闖進穀裏,接著他看見一條狂奔著的牛,自他身邊奔了過去,在穀裏急遽地奔跑著,他意識到那僅僅是一匹發狂性的牛而已,一匹發了狂的牛,對他又能有什麼幫助呢?
那牛在穀裏奔了一轉,竟又直直地朝他臥身之處奔來,他無法躲避,隻有閉目等著牛蹄自他身上踩過。在他閉上眼睛那一刹間,他猛然覺得自己乳下的“乳泉”、臍膀的“玄璣”兩處全穴,被一種千鈞之力,極快地打了兩下,他知道那是牛蹄,但怪就怪在,他全身頓覺一暢,體內的真氣,雖然微弱,但卻能自由運轉了。一種“生”的希望,陡然又在他心中複活了。他想隻要自己能自由運氣,四肢必也可活動,那麼即使是再重的傷,又何愁不能治愈呢?
於是他開始移動自己的手臂,果然,他覺得肌肉間已有了力量。雖然這力量和他以前的潛力相差得很遠,但已足以使他狂喜了。
然而,此刻那狂牛又狂奔著到他所臥之處,這次,他不再驚慌了,他想,雖然自己的功力損失了這麼多,但應付這一條蠢牛總該不成問題吧,但是他這一念,竟鑄下了大錯。
當那狂牛再從他身上踏過的時候,七妙神君將全身真力都聚集在雙臂之上,向上一推,那龐大的牛身竟被這一擊,擊得直飛了出去。
但是七妙神君在這一擊之後,突然有了一種他數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那就是疲勞。
須知七妙神君的內功,已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境界,這疲勞二字,他是絕不會感覺到的。然而此刻,他隻覺得渾身骨節酸痛,口中也微微喘著氣,像是一個毫無武功的人,在經過了長期的勞累之後所有的感覺。
當然,七妙神君也能意會到這是件什麼事發生了,那就是他的功力已散,在經過外來的侵害,本身的傷痛之後,他若能將剩餘的真氣善加保養,他雖不能很快地恢複原有功力,但也非無望。
但是他卻將僅餘的真氣作了全力的一擊,點蒼的七絕手法本就是使人散盡功力後慢慢死去的手法。七妙神君武功雖曾冠蓋天下,但此刻又回複成一個凡夫俗子。
由一個超人而回複到凡人的那種感覺,是最令人難以忍受的,再加上一個武功高深的人散功時所必有的痛楚,使得梅山民有了一種逃避的念頭,而最好的一種逃避的方法,就是死亡。
然而他“死”的念頭,卻被另一件事打斷了,那就是在這個幽穀裏,他忽然聽到另一個人類的喘息之聲。梅山民開始生出一種好奇和驚異的感覺,於是他努力地鼓著最後的精力,站立了起來。
於是他發現了辛捷。當他走到辛捷麵前時,昏迷著的辛捷也正在此時睜眼看到了他。
絕望了的七妙神君在聽了辛捷所敘述的那一段慘絕人寰的遭遇之後,心裏的逃避之念,立刻被憤怒和不平所替代。就在這一刹那,辛捷決定了他終生的命運,他將要成為武林中的煞星,他的聲名和武技,將要被所有的武林中人所懼怕。
這時雪也停了,幽穀裏更顯得靜寂。梅山民突地想及:“天下怎會有這麼奇怪的事,這狂牛竟會奔到這終年渺無人跡的地方,莫非是有人想借此苦肉之計,騙得我武功去,我雖內力已散,但胸中的精奧武學,又豈是那些武林人可以比擬的。”
他極為困難地掙紮著坐了起來,望著辛捷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辛捷茫然地搖了搖頭,他在奇怪著梅山民的問題。自然,他怎會認得梅山民?
他臉上的那種茫然的表情,很快地便被梅山民了解了其中的用意。七妙神君聰穎過人,他從辛捷的臉色上,相信了辛捷的誠實,一種“後繼有人”的喜悅,使得他笑了。
他笑著向辛捷說:“現在你也是無親可靠了,你可願跟隨著我?”
辛捷看著這孱弱而疲乏的人,肯定地說:“好,我一定跟隨著你,照顧著你。你別看我現在渾身沒有力氣,隻要我歇一會兒,我力氣倒大得很,什麼事都能做的。”
梅山民被他這種天真的話所深深地感動了,他發現了這孩子心地的純良。於是他笑著連連點頭道:“好,好,我正需要你的照顧呢。”
說著,他閉上眼睛,靜靜地坐著,但是饑餓、寒冷、疲倦、痛楚,這許多種他未經曆過的感覺,此時都襲擊而來。於是他長歎了口氣,向辛捷說道:“你能不能站起來,扶著我走出這山穀去?”
辛捷稍一轉動,四肢就生出麻痹的痛苦,但是一種好勝的責任感,使他覺得在這種情況下,他必須成為較堅強的一個。於是他咬著牙站了起來,和梅山民困苦地踉蹌走出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