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快要結束時,波波收到來自白銀的一封傳真,引黃工程有一項輔助工程,鋪設地灌管道,邀請百久公司參與競標。
波波恍然記起,一期工程時,林伯曾經帶著她,去過那個叫白銀的小城,那次百久為指揮部提供了一流的地灌設備,還有鋪設技術,想必正是衝這點,指揮部才想到百久的。
波波停下手中的工作,趕忙找鄭化商議。這事少了鄭化不行,依百久一家的實力,怕是很難在競標中勝出,波波決計跟鄭化聯手,拿下這項工程。兩個人緊鑼密鼓忙了一周,帶上資料還有樣品,匆匆趕到白銀。
白銀的天空出人意料地拉起了薄霧,這是春天將要結束的標誌,呼吸一口內地的空氣,波波感到心怡氣爽。她衝鄭化說:“有些東西你不能不信,比如我們跟這座小城的緣分,我總感覺林伯一直在冥冥中為我們引路,說不定這次到白銀,還是他的旨意。”
鄭化輕鬆地笑笑,其時上路時他已堅信,這項工程非他們莫屬。
負責接待他們的是章惠,這是波波跟章惠第一次見麵,上次接待她跟林伯的是一位年長的黃工程師。章惠說,黃工程師已退居二線,她對林伯還有百久感情很好,正是她的力薦下,指揮部才想到了百久。波波感激地一笑,這個長相平平甚或有幾份醜的古板女人很快贏得她跟鄭化的好感。波波一口一個章姐,叫得章惠內心很舒服。將波波提供的技術資料還有新材料樣品看完,章惠說:“這次競標主要是公開采購新材料、新技術,由於朱家灣地灌工程處在沙化嚴重的地區,地表滲漏強,蒸發大,如果采用傳統的地灌技術,節水效果將會大打折扣,我希望你們能拿出一套全新的方案,幫我們解決這一難題。”波波說:“我們跟深圳還有廣州十餘家節水材料廠有技術合作,希望能把那邊最好的技術推廣過來。”
第二天,波波跟鄭化到朱家灣現場查看,剛到沙漠邊沿,便迎來一場沙塵,春末的沙漠,正是沙塵最頻繁的季節,大風呼嘯著從遠處吹來,眨眼間便天昏地暗,看不清路。風沙打在臉上,灌在脖子裏,生紮紮的疼。章惠提議先到農家避避沙塵,等天氣靜下來後再往裏走。波波扯著嗓子說:“放心,這點兒沙塵我還受得。”
迎著沙塵鑽進沙漠時,波波恍然就想起上次沙漠裏的一場險景。是在工程快要結束時,有一天林伯忽然問:“要不要看看沙漠吐血的情景?”“吐血?”波波不解地瞪住林伯,她雖對沙漠不算陌生,但吐血這個詞還是頭次聽到。林伯說,在騰格裏深處,曾經有好幾處湖泊,其中當年蘇武牧羊的沙湖最為著名,可日月滄桑,當年的沙湖已不在,如今成了一片片幹涸的鹽堿地。當地人說,每當初一十五,皓月掛在深邃的天空時,沙漠會發出一種聲音,跟沙鄉人哭娘差不多,但比那沙啞、比那撕心,哭聲中,沙湖會張開嘴巴,青蛙似的,發出絕望而又悲壯的吼。等皓月褪去,晨光灑來時,沙漠會生出一種幻景,它會變成褐紅的顏色,猛一看,就像是沙漠吐了血。林伯的話激起了波波某種欲望,她跟林伯租了兩峰駝,天黑時出發,沿著當年蘇武牧羊的足跡,往沙湖方向走。沙漠中走夜路,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夜風溫涼,拍打著臉膛,駝鈴叮咚,仿佛從曆史深處發出的回響。芨芨草在淡淡的月光下搖曳,紅柳、梭梭刺一撲兒一撲兒盛開,睜著好奇的眼睛,打探著冒然闖入沙漠的陌生來客。天空是那樣的深遠,能把人的心一下扯得老高,而大地又是那樣的粗獷,仿佛你一頭撲進去,就再也逃不出它的懷抱。可那又是怎樣的懷抱啊,熱烈、多情卻又冷酷、堅硬。總之,那一次對波波而言是全新的,是驚險的,也是富有冷酷的激情和浪漫詩意的。趕在半夜時分,他們到了沙湖,沙湖果然成了一片廢墟,豈止廢墟,簡直就是大地一塊碩大的傷疤,結滿著痂,長滿著瘡,綠色不再,叢生的芨芨草還有紅柳不再,零零星星祼在夜色裏的,是一張張猙獰而又饑渴的嘴巴。
遠處,風在徹響,沙浪在湧動,近處,無邊的悲涼騰地而起,人的心瞬間沉得比灌了鉛還難受。他們在一背風處停下,林伯指著遠處的荒涼說,那兒曾是一片瀚海,水草叢叢,蘆葦叢生,野鴨野鵝成群兒成群兒叫。波波縱是調動怎樣的想像力,也無法將眼前這片蠻荒跟林伯描繪的美麗水景聯係起來,後來她沮喪地說:“幸虧我沒看到過沙湖,要不然,我會瘋掉。”
風是天亮時分起來的,來時林伯也忽略了這點,以為在沙湖,除了幻景,就是淒涼中勾出的對往事的無限回想。沒想到,沙塵襲擊了他們,而且來勢凶猛,根本不容你抵抗。還沒等波波發出恐慌的叫,大風已如強盜般將她一把掠起,她隻在幻覺裏看了林伯一眼,然後便昏沉沉飄向遠處。那是多麼驚心動魄的一次洗劫呀,等她從昏迷中醒過神,天地已一片晴朗,烈日高懸,驕陽怒射,渴,無邊無際的渴。波波隻覺自己快要渴死了,頭暈得厲害,比頭更暈的,是對世界的恐懼。是的,沒有哪種恐懼比這更強,也沒有哪種恐懼比這更能把人撕碎。波波躺在沙丘上,動都不能動,仿佛一個被人置於絕地的生命,無為地做最後一絲兒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