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滿是油膩,字跡也有些模糊不清,但上麵的字依然能見:“喜聞君和女兒相逢,在下不甚歡欣,特送上情人箭聊表敬意,盼君妥為保存,勿令我失望,青龍會。”
看完小紙張,楊錚不覺的笑了,他淡淡的說:“這人的文詞雖不如你通順文雅,但口氣卻和我有些相似。”
載天苦笑。“青龍會和情人箭一樣,本已消跡多年了,為何在今日同時出現?”
“也許他們已結為親家?”楊錚說。
“青龍會已夠人頭痛,再加上詭秘的情人箭。”載天注視楊錚。“王爺,往後的日子,有得您樂了。”
第六章 藏花的奇遇
一
秋殘。
落葉凋零。
風不大,但雪花蕭蕭而飄。
天地間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蕭索淒涼之意。
山路崎嶇不平,卻綿綿沿向山腳的城鎮。
雖然換了一套新衣服,但仍掩不住鍾毀滅沉痛寂寞之意。
尤其眉字間那淺淺的刀疤,竟帶著一抹淡淡的淒涼。
他走的雖不慢,但也快不到哪裏去,長久的牢獄生活,己使他的精、氣、神,消磨的幾乎無存了。
藏花好奇的望著鍾毀滅走路姿態,他走路的步伐不像平常人一樣,是一步一步踏著走。
他是左腳先往前邁出一步,右腳再慢慢的貼著地而拖上煎,看來每一步都走得很艱苦。
他是因為身體乏力而必須這麼走?抑或是他是個殘廢者?
藏花真想問問他,為什麼這樣子走路?可是她沒問。她尊重個人的隱私權。
她認為每個人都有權利可以不說出自己不想說的事情,也可以拒絕回答。
一眼望去,滿山都是白雪,積雪在陽光照耀下,閃爍如鑽石。
雪花仍繼續飄著,飄落在鍾毀滅的發際上、睫毛上、鼻尖上,已慢慢的積少成多。
他卻連伸手去抹掉的意念都沒有,他不止話少,仿佛也很懶。
藏花千辛萬苦的救他出來,雖不要他像某些人一樣感謝的痛哭流涕,但至少也該說聲謝謝。
沒有。他隻是靜靜的望著藏花,淡淡的說:“你要我為你做什麼?”
藏花楞住,她覺得好笑又好氣,苦笑的回答:“不必做你要做的事。”
他又靜靜的望著她,過了一會兒,才用他那怪異而奇特的走路姿態,走離開城市,走入這座山。
藏花當然要跟著,救他出來就是為了要知道那極神秘又充滿詭異的“木乃伊”秘密。
他仍在往前走,他走得不慢,但每一步看來仿佛都走得很痛苦。
這麼走,要走到何時才能為止?
他不知道,甚至連想都懶得去想。
既然已開始走了,就不停下來,縱然死亡就在前麵等著他,他也絕不會停下來。
不達到目的地,絕不停止。
--人生豈非也應該這樣?
天色仍早,遠遠望向山腳,可看見一方淡淡的天市鎮輪廓。
街道雖不長,也不寬,卻有幾十戶店鋪人家。
這條街熱鬧的很,幾乎就和北平的天橋一樣,什麼樣的玩意買賣都有。
現在雖然才過了正午,但街上兩旁已擺起各式各樣的攤子,賣各式各樣的零食,耍各式各樣的把戲,等待著各式各樣的主顧。
到了這裏,藏花的眼睛都花了,她實在沒想到鍾毀滅要來的地方是這裏。
二
凡是住在較偏遠鄉村地區的人,不管是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店主客人、殘廢富貴,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純樸。
純樸的笑臉、純樸的買賣、純樸的談話、純樸的待人。一切生活起居習慣,都離不開純樸。
因為純樸就像是種子,早在幾千幾百年前就播種在他們祖先的血液裏。
第一眼望去,藏花就已喜歡上這個城鎮,她覺得這個鎮上不管是人或是物,都充滿了濃厚的人情味。
少女們穿扮樸素的在賣胭脂什貨攤前,找尋著自己喜歡的粉盒。
賣胭脂什貨的老板,借著找錢機會,偷偷的“吃”了一下穿紅裙少女的“豆腐”。
穿紅裙少女“吃吃”的笑了一聲,臉紅得跟蘋果般的離去。
一個肥胖的中年婦人帶著一個梳著“衝天炮”的小孩子,在買糖葫蘆。
三個臉上已被歲月刻下多條痕跡的老頭,聚集在牆角的小吃攤上,高談著年輕時的英勇事跡。
身穿粗布的魁武的漢子,推著一輛獨輪車從長街的另一盡處,沿街呼喊的推了過來。
走江湖賣藝的正帶著訓練有素的小猴子,在表演走繩索的絕技。
圍看的人群拍手叫好聲,不絕於耳,有的甚至早已掏錢丟入場內。
這裏處處洋溢著人情味,藏花就喜歡這種感覺,她認為一個人如果待在這種環境下,決不會有歹念萌生。
鍾毀滅雖然沒有她那麼深的感觸,但眉字間刀疤的那抹淒涼也淡了些。
二人不知不覺中已逛到了長街的中央處,正好是小猴耍特技的地方。
就在這時,突然有個人大聲說了兩個字,然後一切事情都在瞬間發生,快到在藏花還搞不清狀況時,就已結束了。
那大聲被喊了的兩個字是“無罪。”
話聲未停,原本在玩耍的小猴子,忽然跳起來越過人群,撲向鍾毀滅的臉。
買糖葫蘆的中年婦人,用刀將手上的糖葫蘆射向鍾毀滅的胸口。
已老態龍鍾的三位喝酒老人,突然變得身手敏捷的攻向鍾毀滅的雙腳。
推獨輪車的漢子將車轉向,撞上鍾毀滅的人。
所有攻擊都是朝鍾毀滅,藏花正想上的解危時,那剛買粉盒的紅裙少女,已將手上的粉盒灑向藏花。
粉末飛揚,瞬間迷漫了藏花,在她未被粉未籠罩時,她已發現屋頂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她緊閉雙眼,縱身躍起,在臨逃之前,她大聲的朝鍾毀滅說:“屋頂。”
她迷願中仿佛瞧見鍾毀滅已躍起,也仿佛望見那賣脂粉什貨的老板忽然抽出一條長鞭,揮手卷向空中的鍾毀滅。
長鞭如靈蛇般的卷住鍾毀滅的脖子。
然後以下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這時,她的人雖已在屋頂,但眼睛卻被粉末灑的張不開。
她隻有用耳朵去聽,然而這麼吵雜喧嘩的地方,忽然間沒有聲音,忽然間靜寂了下來。
就宛如死亡般的靜寂。
--這地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鍾毀滅是否逃過攻擊?
--這鎮上的人,為什麼要攻擊鍾毀滅?
--為什麼突然沒有聲音了?
藏花急欲要知道答案,偏偏她的眼睛被那要命的粉末弄得張不開。
二
有風吹過,街旁一塊木板招牌被風吹得“吱吱”的響,這本是鎮上很體麵的一塊招牌,現在也已殘極幹裂,就像是老人的牙齒一樣。
招牌上滿布鮮血,隱約還可以分辨出上麵寫著八個字:“李家老店,童叟無欺。”
街上的情況,卻還比這塊招牌更糟的多。
藏花靜靜的站在街道上,看著招牌在風中的搖曳,等風停下來的時候,她才將現線慢慢的移向長街。
這個地方雖然不是大城市,但還是個很熱鬧的的小鎮,南來北往的旅客,經過這個小鎮時,總會在這裏盤旋兩三天。
可是這個小鎮現在看來,仿佛已有三年沒有人跡了。
若不是剛剛在買賣的東西,仍殘留在街上,藏花真會以為是在做惡夢。
惡夢總會有醒的時候,藏花這個噩夢,卻不知何時才能醒?
鍾毀滅是生?是死?
這鎮上的人為什麼要殺他?
這些人又都到哪裏去?為什麼在一瞬間都不見了?
鍾毀滅為什麼要帶她來到這裏?
莫非這小鎮就是當年苦行僧遇難的地方?
還是鎮上隱藏著一個惡魔,等陌生人一來,就將他吞吃掉。
正午剛過不久,有陽光,有風,雪卻沒下。
在這殘秋寒冷的季節裏,今天是難得較有暖意的一天。
藏花卻覺得有一般寒意自腳底刺入她的骨髓裏,竄上她的背脊。
死一般的靜寂中,隻有風吹破窗,“噗落噗落”的響,在此時此景聽來就宛如是地獄中的騙幅在振動雙翅。
藏花為什麼還靜靜的站在那裏?她是在思索發生的事?還是在等待?
若是思索,這地方剛剛發生的事,她從頭到尾根本未看清,又從何思索起?
若是在等待,她等待的是什麼?等待剛剛的人又重現?還是死亡?
是死亡?再一次的死亡?
天色已將近黃昏,雪已開始下了。
有雪仍有風。
風吹著,忽然隨風傳來一陣歌聲。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這歌聲聽來,就仿佛來自地獄。
“天涯路,毀滅人。”
“人在天涯斷魂處,未到斷魂已毀滅……”
聽見這歌聲時,藏花那雙空無的眼睛裏,卻忽然現出種奇異的表情。
--無論那是種什麼樣的表情,都絕不是痛苦的表情。
歌聲漸近,隨著歌聲同時而來的,房然是一個乞丐。
這個乞丐居然是從唯一有體麵招牌的“李家老店”內走了出來。
這個乞丐低著頭唱著歌,手上居然拿著一個元寶,他走得並不快,但也沒有看路。
--是不是他已經知道這小鎮已沒有人?
連個死人都沒有,所以他才放心的低頭走路?
藏花還是站在那兒,站在街道上唯一能走的地方以這個乞丐就撞上了藏花。
四
“你為什麼要站在這裏讓我撞?”這個乞丐說話聲居然很大。
藏花笑了,碰到這種人,她通常都會笑。
“朋友貴姓?”
“我不是你的朋友,你也不我的朋友。”乞丐瞪著她。“你為什麼要問我貴姓?”藏花還是微笑著。“朋友,你是誰?”
“唉呀!我最討厭人家問我,你是推?”乞丐的聲音更大。“偏偏人家都喜歡問我,你是誰?”
這乞丐仿佛有些癡癡呆呆,明明是很簡單的一句話,他卻要反反複複說上好幾次,而且說話時嘴裏就像是含著個雞蛋似的,含糊不清。
藏花正想用別的方法再問他時,他卻已開口說:“現在你聽清楚,我就要告訴你,我是誰?”乞丐指著自己鼻子。“我姓黃,叫少爺,黃少爺就是我,我就是黃少爺。”
“黃少爺?”藏花有點詫異。
這個乞丐居然叫黃少爺!
“記清楚了沒有?”乞丐仿佛深怕她忘記,又再問一次。“我叫什麼名字,我是誰?”
“記清楚了。”藏花居然學他的口氣。“你就是黃少爺,黃少爺就是你。”
“對。以後千萬別問我,你是誰?”乞丐搖著頭,“我最討厭人家問我,你是誰,偏偏人家要問我,你是誰?唉!”
乞丐歎了口氣,忽然往藏花肋下鑽了過去,一溜煙似的跑了。
他跑得很快,卻絕不像是有輕功根基的人。
--天下的乞丐都跑得很快,這似乎早已變成乞丐的唯一本事。
但藏花自然比他還要快得多。
“你這人想要幹什麼?”乞丐一邊跑,一麵瑞著氣說:“你是不是想搶我的元寶?”
藏花笑了笑,忽然一伸手,竟真的將他握在手裏的元寶搶了過來。
“不得了,不得了,有強盜在搶銀子呀!”乞丐大叫著。
幸好這條長街已沒有人,否則藏花倒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若連乞丐的銀子都要搶,豈非變成了第八流的強盜。
“快把銀子還給我。”乞丐叫的聲音更大。“不然我跟你拚命。”
“隻要你回答我幾句話,我不但將這銀子還給你,還再送你一錠更大的。”
乞丐眨著眼,似乎考慮了很久,才點頭。“好,你要問什麼。”
“你是否在這小鎮上已待了很久?”
“是的。”
“這條長街中午過後不久發生的事,你是否都看見?”
乞丐仿佛顫抖了一下,才點點頭。
“告訴我這鎮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那個朋友是生是死?鎮上的人都到哪裏去了?”
藏花一連追問三個問題,這三個問題卻仿佛三根冰柱般的刺入乞丐身體。
他不止身體在抖,連牙齒都已在打架。
“我……我看……沒有看見……”
他說話本已含糊不清了,這下更聽不出他在說什麼?藏花突然掏出一個大元寶,在乞丐麵前幌了幌。
這元寶比任何仙藥都靈,乞丐不但不抖了,眼睛也睜得大大的,直盯著藏花手上的大元寶。
“你能不能將中午發生的事再說一次?”
“能……可以。”
乞丐伸手欲拿元寶,藏花卻收回手。“說完事情,再給你。”
“好。”
乞丐轉頭望著長街,臉上逐漸露出種恐懼。仿佛中午發生的事又再重演。
“你跳上屋頂後,你那個眉宇間有刀疤的朋友也跟著跳起……”
在這之前的事,藏花都知道,她想知道的是這後麵發生的事。
“賣胭脂的老板見你朋友一跳起,他……他手裏忽然甩出一條長長的鞭子。”乞丐越說越覺得恐懼。“在空中那條長長的鞭子,就像是有限睛似的,卷上你朋友的脖子,然後……”
“然後……”
“然後怎麼樣呢?”藏花急著問。
“然後……然後……”乞丐吞了口口水,盯著她。“然後沒有了。”
“沒有了?什麼東西沒有了?”
“沒有就是沒有了。”乞丐咧嘴一笑。沒有了就是看到這裏我已昏過去。
“你--”藏花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你什麼你。我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你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這麼慘烈的事,在我麵前發生?”乞丐說得理直氣壯。“我既然不能救你朋友,隻好昏過去。”
藏花望著乞丐,不知是該氣?或是該笑?他忽然伸手將她手上的元寶搶了過來。
“你答應問完話就給我大元寶。”乞丐緊握著元寶。“現在話已問完了,所以這元寶己是我的了。”
這些事情問了也是白問,他講的她都知道,她想知道的,他卻不知道。
碰到這種情形,換做別人一定先將元寶搶了回來,然後再給乞丐兩個大巴掌。
幸好藏花不是別人,她隻是歎了口氣,沮喪的說:“你走吧,元寶已是你的了。”
“真的?”乞丐有些不信。
藏花點點頭。
“你不會再搶回去?”乞丐走了一步,回頭問。
藏花搖搖頭。
“那我走了?”他又走了一步。
藏花又點點頭。
“我走了?”他再走一步。
這次藏花已懶得點頭。
“我真的走了?”乞丐仿佛還是不信,這回卻是往回走了一步。
藏花似乎連聽都懶得聽了。
乞丐又往回走了一步,輕聲說:“這次我真的要走了?”
“完了。”
乞丐早已一溜煙的跑到遠遠的地方,望著藏花。看他的表情一定是將藏花當做怪物。
藏花還是靜靜的站在長街上,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但她的心已很亂。
杜無痕雖然猜到她會從楊錚那裏著手救鍾毀滅,到於她如何著手救鍾毀滅,沒有一個人知道。
除了楊錚外。
如今不要說是鍾毀滅的人,就連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她如何麵對楊錚呢?
又如何向楊錚交待?
逃。她可以一走了之,海角天涯的任她走,就算楊錚是皇上也拿她沒辦法。
可是她不會逃,也不能逃。她有自己做人的原則。
不管這件事的後果有多麼嚴重,她會受到多麼大的處罰?她都不能逃。
“任誰都不可能答應你這麼荒廖的請求。”楊錚凝視藏花。“可是我相信你,你可以將鍾毀滅帶走。”
“一定要將他帶回。”
“我一定將他帶回,原封不動的帶回來。”藏花肯定的語氣回答。
“如果逾時不歸,將以劫朝廷重犯而論。”楊錚一字字的說:“這會滿門抄斬的。”
今天雖然離半個月的限期還有十三天,但藏花連鍾毀滅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五
夜色終於已籠罩大地。
殘秋久雪,雪雖然停廣,酷寒卻使得長街上的積雪都結成了冰。
屋簷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錯,仿佛正等待著擇人而噬。
長街上仍是沒有人,整個小鎮宛如墳場般死寂,天地間竟充滿了一種足以凍結一切的生命的“死”氣。
沒有風,連風雨都似已被凍死。
藏花坐在長街盡頭處的酒樓內,桌上居然有酒有菜。
菜是從酒樓廚房裏找出來的,酒當然是擺在櫃台上。
她坐在窗前,麵對著這條死寂的長街,目光卻落在遙遠的一個虛無飄緲間。
她還留在這小鎮上,並不是想等“奇跡”出現,而是她必須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好好的將這件事從頭到尾想一次。
--有什麼地方比這裏還要靜?
藏花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平時瘋瘋癲癲,什麼事都敢做,凡事都不在乎。
可是在遇到難題時,她會冷靜下來,默默的思考著事情的來龍去脈和解決方法。
她拿起酒杯,輕輕的啜了一口酒。
這件事從她找杜天打賭到雨中論酒開始,然後知道杜天和溫火先生的真實身份和他們的意圖。
這之間似乎應該沒有什麼值得懷疑之處,唯一可疑的也隻有在和杜天打賭時,忽然出現不停咳嗽的流浪漢,說了兩句至今她仍想不通的話。
“何苦?”。“何必?”。
這咳嗽的流浪漢到底是誰?說的這兩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藏花又喝了口酒,這小鎮雖然很偏僻,但酒卻是道地的竹葉青。
菜就不怎麼樣,不過在這種情形下,也隻有馬虎點。
藏花放下酒杯,那雙永遠充滿熱情,明亮的眸子又凝視著遠方虛無飄緲處一個虛無飄緲的地方。
杜無痕先用狄青麟做餌,誘出她的興趣之後再告訴她鍾毀滅和“木乃伊”事件有關。
到了這個時候,藏花想不管這件事都很困難了--誰叫她天生有好奇之心。
她用最荒謬的方法將鍾毀滅從楊錚手裏“借”了出來,於是她就跟著鍾毀滅到了這個小鎮。
然後就發生了今天這件令她頭痛、沮喪的莫名其妙之事。
所以她才會像個傻瓜似的待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喝著“無聊”的酒。
這件事情雖然牽扯到很美麗很神秘的“木乃伊”傳說,但整個看來似乎應該沒有什麼陰謀。
夜,無月無星。
蒼穹的星星月亮仿佛也怕這鎮上的“死”氣,而躲藏起來。
山風帶來了遠山的泥土蒼芳味道,也帶來了一聲輕微的咳嗽聲。
藏花的眼睛立即睜的大大,耳朵又豎起聆聽著。
“咳!”又是一聲咳嗽聲,這次是從長街上傳來的。
藏花望向長街。
黑暗中仿佛有一條修長的人影從長街處走了過來,走兩步他就停下來,彎腰咳著。
一口痰吐出後,他才伸直身子繼續朝酒樓走來,等他走到門口時,藏花才看清楚這個人。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長衫,人長得瘦瘦高高,臉色卻是蒼白,就仿佛海浪拍打著岩石所激起的浪花那般透明的白。
他已不再年輕。
他的眼角布滿了皺紋,每一條皺紋裏都蓄滿了他生命中的淒涼和孤寂。
他的臉上雖然沒有表情,卻仿佛帶著一抹憂鬱和空虛。
隻有他的眼睛是年輕的。
這是雙奇異的眼睛,竟仿佛是深藍色的,藍得就宛如天空最深處的那一抹藍。
這雙眼睛也仿佛是春風吹動的柳枝,溫柔而靈活,又仿佛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有客自遠主來,主人難道不悅乎?”這是他進門的第一句話。
他竟將這裏當做是藏花的家,將藏花當做是主人。
藏花雖然楞了一下,但馬上笑著說:“粗酒淡菜,聊表敬意。”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過了很久才緩緩吐出。“好酒,這是二十年陳的竹葉青。”
這是標準的酒鬼,從酒氣中就能分辨出酒的品類。
藏花倒了一杯酒遞給他,也替自己倒了一杯。
“幹一杯。”藏花說:“不管你是誰?為了什麼目的而來?就憑你剛剛露的那一手,我已經決定交你這個朋友了。”
這中年人喝完一杯酒後,又開始大聲的咳嗽起來,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
--就仿佛地獄中的火焰,正在焚燒著他的肉體與靈魂。
藏花歪著頭看他,喃喃自語:“奇怪,奇怪,我好像見過他?”
中年人終於停止了這“驚人”的咳嗽,他深深吸口緩和自己的乎吸,然後又倒了杯灑,愉快的舉起。
“再次相見,承蒙賜酒,又獲抬愛,怎敢有貪?”
“再次?”藏花思索,忽然想到,大聲說:“我想起來你就那天我和杜天打賭時,從樹後走出來的流浪漢。”
中年人嘴角有了笑容。
“今天還想起你。”藏花說:“你就出現了。”
“哦?”
“你那天對我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藏花問。
“你真的不懂?”
“不懂。”藏花回答的很快。
中年人笑著將酒喝下,又想咳嗽,但他忍住,笑笑的望著藏花。
“何苦?”他的笑容就宛如久雨初晴般的令人心怡,“你明明不須要摔那一下,又何苦讓自己肉體疼痛?”
“你看得出來?”藏花望著他。
中年人點點頭。“你隻要十分鍾,就可以爬光那三十棵樹。”
“我隻是不好意思讓他輸得太慘。”
中年人凝望著藏花。“你以為杜天真的輸了?”
“難道不是?”
“就算根本沒有打賭這件事,我保證杜天一樣會去找你。”
“找我?”藏花詫異。“就為了鍾毀滅的事?”
“這隻是其中的一小件事。”
“還有另外的事。”藏花的眼睛亮了。“另外一件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你總算有點像藏花了。”
這話如果換個字句來說,就是這樣說:“藏花總算有點像傳說中的聰明了。”
藏花喝了口酒,慢慢的放下杯子,她的目光望著燈火。
燈火如豆,燈蕊已短,又重新挑起。
“難道杜無痕說的‘木乃伊’、‘賣國賊’之事,都是虛無的?”
“是真的。”中年人注視她。“事實卻比他說的還嚴重。”
“看來我的好奇心應該改一改了。”
“來不及了。”中年人淡淡的說:“據我所知,五天之內,至少還有六七個人要來找你。”
“找我?”藏花問:“就為了那件大事?”
“若是為了那件事,楚留香和小李飛刀隻怕早就來了。”中年人嘴角的笑意更濃。“他們是為了木乃伊的事。”
“但以前江湖中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聽過有關‘木乃伊’的事?”藏花問:“現在忽然間好像是寶藏似的,人人搶著要。”
“那是有人故意將這個消息散布出來。”中年人的眼中竟似有了憂鬱。
“這木乃伊秘方真的那麼吸引人?”
“古代秦始皇為求長生藥,都能勞師動眾的,更何況這死後還能活的秘法。”中年人苦笑著。
“一個人活得長不長,我認為並不重要。”藏花說:“重要的是,活得有沒有價值?有沒有意義”。
“如果每個人都像你一樣的想法,這個世界就太平了。”
“隻可惜人是不知足的。”
--這也是人類許多弱點之一。
秋已殘,夜卻未深。
風仿佛吹得更起勁,鎮上唯一較體麵的招牌又在“吱呀吱呀”的響著。
“五天之內有六七個人會來找我。”藏花問:“六七個什麼樣的人。”
“當然都是很有兩下子的人。”中年人說:“尤其其中的三個人。”
藏花很感興趣的聽著。
“賽小李這個人你聽說過嗎?”中年人問。
“小賽一出,小李逃的賽小李?”
“對的。”中年人喝了口酒。“他出道六年,飛刀出手隻有十七次。”
“從不虛發?”
“從不虛發!”中年人的目光落在長街上。
“就算他的飛刀再厲害,有一點他絕對比不上李尋歡。”
“哪一點?”
“李尋歡的飛刀出手是為了救人,他的飛刀是為了殺人。”藏花說:“這一點他就比不上小李飛刀。”
中年人同意的點點頭,接著說:“第二個人的名字,不聽過的恐怕很少。”
“是嗎?”
“龍五公子。”
藏花眉毛微皺:“廣東龍五?”
“好像隻有這麼一個龍五。”
“看來這件事越來越好玩了。”藏花仰首望著夜空,沉思一會兒,接著問:“那麼第三個?”
中年人不答反而慢慢舉杯,慢慢的喝了一口,卻也不放下杯子,就這樣的舉在手上。看他的神情仿佛在思量著怎麼用詞,又仿佛整個人已空了,什麼都沒在想。
風不知何時停了,大地一片寧靜,靜得會讓人心虛。
風雖停,寒意卻更甚。
寒意隻是令人感到冷,靜卻讓人怕。
--有些“專家”曾試過,人待在一間百分之九十靜音的房間,一個半小時就會發瘋,不超過三個小時一定自殺。
藏花似乎不喜歡這種“靜”的感覺,她大聲問:“第三個到底是何方神聖?”
“不知道?”
中年人的回答,令藏花嚇了一跳,她瞪大眼睛望著他。
“不知道?”
“但願我能知道他是誰?”中年人終於將杯子放下。“傳說中,他手上通常都拿著一個元寶,整天瘋瘋癲癲的。”
藏花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下午小乞丐的一舉一動。
“他若笑嘻嘻的將元寶送給你,就表示你已跟閻王結了親戚。”中年人說:“不出三天,那個人就不見了。”
“不見了就是死?”藏花問。
“死還好,最少也有屍體。”中年人說:“碰到他,什麼都不見了。”
“什麼都不見了的意思就是他不但要了命,連屍體也要?”
“大概是這樣。”
藏花腦中小乞丐的影像更清晰。
這麼一個可愛的人,會是中年人口中的殺人魔王嗎?
六
“這些事你為什麼知道的這麼清楚?”藏花目光如刀鋒般的望著中年人。“你又是何人?”
“我是個死人。”中年人眉宇間的皺痕仿佛在悲傷,“我應該是個死人。”
“你是死人。”藏花又恢複了俏皮。“死人就是鬼了?”
中年人眼中有了悲傷,嘴角卻浮出冷笑。
“你是冤死鬼?含恨鬼?還是報仇鬼?”藏花笑著問。
“他的名字叫該死鬼。”這個聲音仿佛來自長街,又仿佛發自酒樓內。
第七章 失去了一天
一
“他的名字叫該死鬼。”
聽到這個聲音,中年人歎了口氣,但眉字間的悲傷已少了,卻增加了一絲敬意。
聽見這個聲音,藏花笑了,笑得好開心。
聲音傳來時,同時也傳來了一陣烤魚的香味。
--烤魚有誰比老蓋仙烤的好?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人不可貌相。”藏花歎了口氣。
“為什麼?”聲音在空中飄蕩。
“你烤魚的技術不但是一流的,裝傻更是沒話講。”藏花說。
“你怎麼知道是我?”
“我又不是貓。”藏花笑了。“誰受得了你身上的魚腥味。”
“你雖不是貓,鼻子卻跟狗一樣靈。”老蓋仙笑著從樓上走了下來。
“有些人卻比狗不如。”藏花悠悠的說:“明明有狗的追蹤本事,卻硬是不承認。”
“他沒有追蹤本事。”中年人笑著說:“是我約他來的。”
老蓋仙笑嘻嘻的坐下,手上居然還帶著一個杯子。
“這個人還真深怕我們不知道他會喝酒,居然自己帶酒杯來。”藏花說。
“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很懶的。”老蓋仙倒了杯酒。“能一次做完的事,通常都不會分兩次。”
“除了裝傻外。”藏花說:“一裝就是十幾年。”
“他是為了守信。”中年人說。
“守誰的信?”藏花問。
“鍾半農。”中年說。
“鍾半農?”藏花又問:“誰是鍾半農?”
“鍾半農就是鍾毀滅的父親,也就是苦行僧。”中年人又開始咳嗽了。
他彎著腰大力的咳,咳了很久才停住,臉上已因用力而泛起一陣嫣紅。
他喝了杯酒,喘了口氣才接著說:“鍾半農入關第一個要見的人,就是他。”中年人指著老蓋仙。“他們是非常要好的老朋友。”
老蓋仙笑笑,但笑得很淒涼。
“他們約好碰麵的地方,就是這裏。”
這裏果然是苦行僧遇害的地方。
“他比杜無痕和溫火早到一步,但還是遲了。”中年人說:“等他到的時候,鍾半農已躺在血泊中,他急著問誰是凶手,但鍾半農隻是用很恐懼的眼光看著他。”
“他的意思我懂。”老蓋仙淡淡的說:“他知道我的武功比不上凶手,深怕我知道了,會不顧一切的替他報仇。”
“鍾半農要求他,有生之年好好照顧鍾毀滅。”中年人說:“所以他才會裝了十幾年的傻。”
“鍾半農既然是帶著秘密而來,為什麼不直接和杜無痕他們碰麵?”藏花問。
“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原因之一。”老蓋仙說。
“他怕你打不過凶手,為什麼也不告訴杜無痕他們?難道以朝廷的力量也對付不了他?”
這也是疑點之一。
“他既然是帶著秘密要交給朝廷,為什麼被殺後,反而不說了?”
“這件事情牽扯之大,為什麼直到最近才漸漸傳開?”
“你既然是個該死的人,為什麼又要複活?”這句話當然是問中年人。“為什麼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知道的那麼清楚?”
“鍾毀滅為什麼一到這兒就發生那種事?你為什麼約老蓋仙來此碰麵?”
無月無星,卻有一片片夜雪浮動。
藏花的心中也有一串串的疑問在絞騰。
中年人雖然望著藏花,神情卻仿佛回到一個充滿悲愴,悔恨的時間裏……
三十六個白衣童子,手裏捧著七十二架點著蠟燭的青銅燭台,靜悄悄的走進來,將燭台分別擺在四壁,又垂手退了出去。
一間極寬闊的屋子,四壁雪白無塵,用瓷磚鋪成的地麵,明潔如鏡。
屋子裏什麼都沒有,隻有兩個蒲團。
應無物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上,膝頭橫擺著那根內藏蛇劍的青竹杖,仿佛已老僧人定,物我兩忘。
狄青麟也盤膝坐在另一個蒲團上,兩人對麵相坐,也不知道已經坐了多久。
夜色已臨--也是殘秋。
狄青麟忽然站了起來,恭恭敬敬的向應無物伏身一拜,恭恭敬敬的說:“弟子狄青麟第十一次試劍,求師傅賜招。”
高手相爭,往往在一招間就可以解決,生死勝負往往就決定在瞬間。
可是他們是在試劍,試狄青麟的劍。
曙色已從屋頂上的開窗照下來,狄青麟劍光盤旋一舞,忽然住手。
他們竟已激戰了一夜。
應無物後退幾步,慢慢的坐到蒲團上,看來仿佛已經很疲倦。
狄青麟的神色卻一點都沒變,雪白的衣掌仍然一塵不染,臉上也沒有一滴汗。
“這是你第十一次試劍,想不到你就已經成功了。”應無物也不知道在歡喜,還是在感歎。
狄青麟什麼話都沒有說,忽然大步走了出去,走過應無物身旁時,忽然反手一劍,由應無物的背後刺入了他的心髒。
中年人背後心髒部位的傷口又在刺痛,充滿活力熱情的眼睛竟然黯了下來,就仿佛瞎子無神無光的雙眸。
老蓋仙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他望著中年人,慢慢的說:“他就是應無物。”
二
“瞽目神劍”應無物。
應無物名動江湖時,藏花的父母親恐怕還沒有談“戀愛”。
她當然也知道應無物已死在狄青麟的劍下。
為什麼老蓋仙說中年人就是應無物。
“狄青麟殺的不是應無物?”藏花問。
“是應無物。”老蓋仙說。
“那眼前這位……應無物”藏花瞄了中年人一眼。
“他是狄青麟的師傅應無物,也就是狄青麟殺的應無物。”老蓋仙說的真清楚。
藏花卻更糊塗了,她呆呆的望著二人,又呆呆的問:“狄青麟當時是不是心軟?或是應無物有兩個心髒?”
“我雖然沒有兩個心髒,狄青麟的心也沒軟。”中年人淡淡的說:“但是,我有個好朋友。”
中年人本已如盲的眼神又亮了起來,他望著老蓋仙,接著說:“我雖然明明知道狄青麟是什麼樣的人,但當他那一劍刺來時,我還是楞了一下,我想不到他會在那種時間、那種地方、那種情形下刺出那一劍。”應無物說:“也許就因為我楞了那麼一下,狄青麟那一劍才會稍微刺歪了點。”
--人在驚楞時,心髒會因刺激而收縮。
“所以慕思空趕到時,我雖已奄奄一息,他卻花了三天三夜才能將我從鬼門關救了回來。”應無物說。
“相思劍客?”藏花歎了口氣。“今天我雖然已嚇了好幾跳,卻還是比不上知道你就是慕思空來得大。”
“十幾年了,想不到還有人記得我。”老蓋仙仰杯飲盡。
“想思劍客,一劍相思”,當年他以掌中一柄長劍擊敗武林七大劍客。
他的劍法不但奇詭毒辣,反應速度之快,更令人不可思議。
他的劍令人命喪,他的人卻令人相思--尤其是少女們。
“我敢保證,一百個人有九十九個半不相信‘相思劍客’會變成一個牢頭。”藏花望著老蓋仙。
“相思劍客已經死了。”老蓋仙的聲音仿佛有絲無奈。“十幾年前就已死了。”
藏花凝注著老蓋仙,過了良久才開口:“是的,相思劍客已死了。”
老蓋仙露出感激之色。
一個人的“英名”得之不易,要保持也是很困難,要毀,卻是一瞬間的事。
“我敬你一杯。”藏花舉杯邀老蓋仙。“人無信而不立,這句話誰都會講,但又有幾個能做到?”
杯仰酒盡,暖意已從心田升起。
“你為何知道我們要來這裏?”藏花轉問應無物。“你約慕思--老蓋仙到這裏又為了什麼?”
“如果你是鍾毀滅,出來後會先到哪裏?”應無物不答反問。
藏花想了想:“這裏。”
“對的。”應無物說,“我和老蓋仙約好在這裏碰麵後,是想一起去找鍾毀滅將整個事情說明,共同研究個對策,沒想到……”
“發生了白天的事。”藏花說。
“對方的行動比我預料中還要快。”應無物說。
“對方是誰?”
“青龍會。”
“青龍會?”藏花又嚇了一跳,“看來要知道這件事情的真象,非得花很大的代價。”
--這倒是實話,這件事是武林近百年來最大的陰謀,牽扯之廣,死傷之多,已非能想象的。
“十幾年來我一直在追查鍾半農死的事情。”應無物說:“我發覺兩件奇怪的事情。”
“什麼奇怪的事?”“鍾半農在未來這裏之前,已先和鍾毀滅碰過麵。”應無物說。
“十幾年未碰過麵,為什麼一人關就能找到他。”藏花說:“鍾半農為什麼要隱瞞這件事?”
三
“老蓋仙趕到時,鍾半農雖已奄奄一息,但手腳仍在,為何杜無痕他們見到鍾半農,卻是手腳都被砍斷?”應無物說:“為何又留下‘無罪’兩字?”
酒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壺,三個人卻一點酒意都沒有。
這件事的神秘和怪異就宛如“醒酒藥”般的將他們血液裏的酒精衝積。
蒼穹的遠方已漸漸呈灰白色,風停,雪未飄。
大地一片冷漠。
--為什麼黑暗將盡,黎明前這段時刻總是那麼冷漠?
“我見過黃少爺。”藏花凝注著長街。
“你見過?”應無物問:“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就在昨天,就在這裏。”藏花說:“他個子小小的,頭卻很大,說話時總喜歡翻白眼,看起來就好像是二楞子。”
“他有沒有將元寶送給你?”老蓋仙緊張的問。
“沒有。”藏花收回視線,望著老蓋仙。“他還搶走了我的元寶。”
老蓋仙和應無物鬆了口氣。
黃少爺沒有將元寶送給她,就表示她這條小命暫時還可以留著。
“黃少爺很相信地獄輪回,從不願欠下來生的債,所以他每次出來殺人前,都會先付出一筆代價,買人的命。”應無物說。
“他既然不想殺你,為什麼還要搶走你的錢?”老蓋仙說:“莫非……他救過你的命,所以才拿走你的錢?”
藏花想了想,搖搖頭說:“不可能,他拿我的元寶,是因為我的問話。”
“問什麼?”應無物說。
“問他當我跳上屋頂後,街上所發生的事。”
“整件事情他從頭到尾都看見?”
“他隻說到--”
藏花忽然停住沒說,她的臉上忽然露出驚訝、恐懼、又不信的表情。
她的眼睛直盯著長街,就仿佛長街上有著一個吃人的鬼魅。
她到底看到什麼?
長街上又有什麼值得她如此驚嚇?
不管是省城、大鎮、還是小村,一定有住家,也有商店。
有住家商店就有人,就正如有黑暗就有光明,夜晚一定會過去,白天很快就會到。
第一道曙光從東方山間射出時,雞已鳴,狗也吠。
長街上的積雪已逐漸溶化了,隱約可看見埋在雪裏的青石板。
鎮上的人們又開始忙碌的一天。
“一日之計在於晨。”老實的生意人已打開店麵,看他笑嘻嘻的樣子,就仿佛知道今天的生意一定很好。
廚房裏傳來一陣陣的粥香,早出晚歸的丈夫正享受著妻子為他準備的豐富早餐。
頑皮的小孩已成群的在街上玩耍著。
那些“風流公子”已穿著他認為很“瀟灑”的衣服,然後開始計劃今天的“獵豔”行動。
上了年紀的老太婆們又高興的去串門子,老頭子當然是聚集一堆,各自談論往昔的英勇事跡。
這是一種溫馨的畫麵,隻要是有人住的地方,就會有這些平常的事,並不值得什麼大驚小怪的事。
可是在這種時間這個鎮上,出現這種情形,就不太平常了。
四
這個鎮上的人已在昨日中午殺完鍾毀滅後,全鎮的人都一下子失蹤了。
這個鎮上昨夜靜的就宛如墳場,不要說是人,就連雞狗都沒有。
為什麼過了一夜,這些人又出現?而且仿佛就像沒有發生昨天的事一樣。
那個賣什貨胭脂的老板,依舊穿著昨夜的衣服,依舊在長街旁擺起攤子。
三個已將死的老頭依舊坐在小吃攤上,高談闊論往年的事跡。
就連那個昨天拿胭脂粉盒丟藏花的紅裙少女,今早笑得仿佛很開心的走出家門。
一切的人,一切的情形,就如同昨天一樣。你說藏花能不驚楞嗎?
久寒乍見陽光,總是令人心情很愉快的。
酷寒裏的陽光輕柔柔的灑在大地,也灑入了酒樓,輕輕的貼上藏花的臉。
但她的人卻忽然完全冰冷,就像是忽然落入了一個寒冷黑暗的萬丈深淵裏。
就像是落入了地獄裏。
長街上的一切在藏花看來,甚至已變得比地獄裏還可怕。
“這些人都是你昨天見到的人?”老蓋仙在問。
藏花無語卻點了點頭。
“他們就是昨天攻擊鍾毀滅的人?”應無物也在問。
藏花雖然在點頭,卻仿佛僵硬。
應無物凝視著長街上的人,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臉忽然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有人說話。
“三位客官真是好雅興,居然一大早就來喝酒。”
店小二一臉未睡足樣,從後房邊打哈欠邊走出,嘴上雖然說得很客氣,臉上卻仿佛在怪藏花他們為何一大早就吵醒他。
看見店小二走出,藏花臉上的驚楞一下子就不見了,她那慣有的“狂性”又回到她臉上。
“不是一大早,而是昨天傍晚就在這裏喝了。”藏花笑著望店小二。“難道昨天你休假,不在?”
“客官,您說笑了,昨晚最後一桌的客人是對街陳家三少爺。”店小二說:“都喝到快初更了,還是我扶他回去。”
“是嗎?”藏花問,“這麼說昨天中午街上發生的那件事,你也沒看見?也不知道?”
“昨天中午發生的事?”店小二雖然聽不懂她話的意思,但隨即笑了笑。“我們這裏是小地方,來往的人也不少,就算是芝麻小事,也夠令我們談上三天三夜了,卻不知客官您說的是哪樁事?”
他的聲音,他的樣子都很誠懇,可是在他的心裏卻早已將這三個人當做瘋子。
十月初一,宜祭祀祈福。
昨天是九月二十九,交霜之日,萬事不宜。
應無物望著已升起的嬌陽,感歎的說:“十月初一陽光見,日後必有大災現。”
“還好今天是九月末。”店小二笑著說。
“我以為今天是十月初一。”應無物向藏花和老蓋仙做了個暗示。“看來是我糊塗了,居然睡得不知是什麼日子了?”
今天明明是十月初一,店小二為什麼說是九月末?
難道他忽然得了忘日症?
或是還有其他的原因?
五
“看來他們已失去了一天。”應無物在走出酒樓後,立即說了這麼一句話。
“失去了一天?”藏花問:“你的意思是說,昨天在鎮上的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他們?”
她望了望長街上的人,接著說:“殺鍾毀滅的人,是青龍會派來假扮成鎮上的人?”
她不等應無物回答,馬上又說:“這鎮上的人當然已被青龍會用一能令人昏睡一天一夜的藥麻醉,所以他們才會失去一天?”
“應該是這樣。”應無物苦笑說:“看來也好像是這樣。”
陽光照在應無物的臉上,無論誰都應該能看得出,他心裏是多麼矛盾,多麼懷疑?
藏花好像看不見,忽然走到長街旁,翻了七個斤鬥,站了起來,站得筆直,長長的吸了口氣,拉平了身上的衣服。
長街上的積雪已溶,卻不知從何方飄來一片落葉,落在溶雪上。
藏花拾了起來,插在衣襟上,然後再走回來,忽然對老蓋仙笑了笑。“你猜我現在想幹什麼?”
老蓋仙不但吃驚,似乎嚇征了,應無物也已說不出話來。
“我想去找個地方睡一覺。”
“現在你想去睡覺?”老蓋仙更吃驚。
“明天我還有事。”藏花一本正經的說:“我一定要養足精神。”
“你……你睡得著?”老蓋仙問。
“我為什麼睡不著?”
“可是這鎮上……鍾毀滅在這鎮上……”
“不管怎麼樣,我們已知道鍾毀滅是死在青龍會的手裏,別的事都可以等到以後再說。”
應無物看著她,就好像從來也沒有看見過像她這種人。這種人實在是少見得很。
無論誰遇見這種事都一定會很懊悔憂慮,可是她翻了七個斤鬥,就忽然將一切憂慮全都遠遠的拋開了。
老蓋仙歎了口氣,苦笑說:“看來就算有天大的煩惱,你也能一下子就拋開?”
“這世上本沒有什麼值得煩惱的事。”
應無物也歎了口氣:“你實在是個很有福氣的人。”
藏花居然沒有否認。
“明天你有什麼事?”老蓋仙忍不住問。
“有個很重要的事。”
藏花微笑著揮了揮手,就仿佛揮走一片雲彩般的已走得人影不見。
老蓋仙看著她走遠,走出小鎮,然後又歎了口氣,苦笑著說:“現在我才知道她為什麼總是沒有煩惱了,因為她會翻斤鬥,一翻煩惱就不見了。”
這的確是藏花的本事,她若沒有這種本事,現在隻怕早已一頭撞死。
第八章 她想通了
一
初二,上午。
藏花回到省城。
她大步的走進“沁春園”酒摟。
最近她遇見的事,若是換了別人早已活不下去了,可是她走進酒樓的時候,卻顯得容光煥發,精神抖擻,就像是剛發了財,又中了狀元,要想再找個比她神氣的人都很難。
看見她,店小二馬上笑臉迎了上來。“早。”
“早。”藏花微笑的找了個靠窗位子。
“這兩天你都到哪兒發財?”店小二抹了抹桌麵。“好幾天沒見你?”
“陪個朋友出趟門。”藏花說:“老樣子。”
“我知道,馬上給你送菜。”
陽光普陽,今天居然又是好天氣。
回到這裏,藏花的心情仿佛更愉快些。
她是非常愉快,因為她已想通了--“山不到你的麵前,你就自己到山的麵前。”
這件事充滿了詭秘和怪異,如果藏花努刀的去追查,必定會鑽入“牛角尖”。
鑽人這件事所設下的陷井和歧途。
整件事情看起來似乎很單純,藏花卻覺得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著手。
像這樣沒頭蒼蠅似的,還不如悠閑的等著--等著跟這件事有關的人主動來找她。
藏花做夢也沒想到第一個等到的人,會是他?
上午就開始喝酒,雖然早了些。但在這寒意甚濃的天氣裏,能喝上一兩壺溫過的酒,是很令人愉快的。
吃了口菜,再啜了一口酒,然後將酒停留在口中,讓它緩緩順喉流下,藏花滿足的吐口氣。
這才是真正喝酒的方法,淺嚐深品。
有些人喝酒卻像是倒水般,一杯一杯的往嘴裏倒,而且還深怕倒的太慢,非得用大杯的不可。
這種人不是在喝酒,是在“趕茫”。恨不得一杯就能將自己灌醉。
可惜這種喝法的人,酒量通常都不是一杯就能醉。
藏花也曾這樣喝過,那是在碰到“場麵”時,碰到不能“漏氣”時。
平常她喝酒的方法,都很“淑女”狀,今天她見到一個比她還“淑女”的人。
街道旁通常都種有一兩棵樹,一方麵是為了美觀,一方麵是在酷熱的夏天,好有個避暑之地。
現在已是十月天,但有個人穿的很單薄,而且還躲在樹蔭下,就仿佛現在是炎熱的六月。
他坐在地上,靠著樹幹,手裏拿著一個酒葫蘆,想喝卻未喝,隻是用鼻子聞了聞,然後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
看他的樣子,就仿佛喝了口極佳的美酒,舍不得一下就吞下。
又仿佛世上隻剩下這一壺酒,他不忍一口就喝光。
他每次將酒葫蘆提起想喝時,卻隻是聞了聞,然後感歎的搖搖頭。
看到這個人,藏花就已笑了,再看他這樣子,藏花笑得更開心。
“江湖人稱黃少爺,隻是腦袋有點邪。”
這個坐在樹下的人,就是正邪不分,好壞不知的乞丐少年黃少爺。
今天他手上沒有拿著元寶,隻拿著酒葫蘆,是不是今天他不想殺人?
他真的如傳說中那樣恐怖嗎?藏花覺得不像,他那不笑也似笑的臉,雖然醜了點,但醜的可愛,醜的不令人討厭,醜的令人覺得好玩。
藏花正準備帶著酒過去跟這個“好玩”的黃少爺,好好喝了幾杯,突然感到一股迫人的殺氣發自對街。
對街也有棵樹,樹下也有人。
四個人。
一個在喝酒,兩個在下棋,還有一個白衣少年在在用一柄小刀修指甲。
這少年的臉色看來就像是他的刀,白裏透青,青得可怕。
下棋的兩個人,有個是和尚,眉毛雖已發白,臉色卻紅潤如嬰兒,另外一個人青衣白襪,裝束簡樸,手上帶著一枚斑指,卻是價值連城的白漢玉。
藏花的瞳孔突然收縮,嬌嫩的驗上突然泛起異樣的嫣紅。
因為剛才低著頭喝酒的人,此刻正慢慢的抬起臉。
看見這個人的臉,藏花的手足立刻浮起青筋。
這個人竟是山腳小鎮上賣胭脂的老板,他也正在看著藏花,雙眼中帶著種殘酷的譏笑之意。
二
街旁的大樹在秋風中籟籟作響,棋盤落子聲優雅如琴弦。
修指甲的白衣少年臉上全無表情,下棋的人更連頭都沒有抬起。
藏花就站在喝酒的人麵前。
她實在沒有想到第一個找上來的人,竟是這個殺鍾毀滅的賣胭脂老板。
“我知道你急著想找我們。”喝酒的中年人笑著說:“我就是殺鍾毀滅的人。”
藏花手握緊,指甲已剜入肉裏:“他們三位呢?”
中年人沒有回答,卻先引見了那個修指甲的白衣少年。
“這位是開封賽小李賽公子。”中年人微笑說:“他還有個很長很奇怪的名字,叫做:上天入地尋小李,一心一心殺葉開。”
昔年小李飛刀威攝天下,飛刀一出,例不虛發,他的光輝和偉大,至今無人能及。
葉開得自他真傳,談笑江湖三十年,雖沒有妄殺過一個人,卻也沒有一個人敢輕犯他。
“他的口氣好大。”藏花望著中年人。
“口氣大的人,本領通常也不會小。”
“是嗎?”
“其實不對?”中年人笑的像是在挑撥。
“口氣越大,本領越小,江湖中豈非有很多人都是這樣子的?”藏花笑望著賽小李。
她的笑完全是在挑戰,這句話她本就是對著賽小李說的。
這傲慢的少年卻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臉上還是全無表情,他手上的刀也動得很慢,每個動作都極小心。
好像生怕劃破了自己的手。他的手幹燥穩定,手指長而有力。
--飛刀本就要靠指力發出的。
藏花從未注意過別人的手,現在卻在凝注他的手,每一個動作都觀察得很仔細。
修指甲並不是件很有趣的事,並不值得看。
賽小李卻仿佛被看得很不安,忽然冷冷的說:“看人修指甲,就不如看人下棋。”
他被看得覺得不安,就表示他的定力不夠。
--定力不夠,又怎能發出令人喪膽的飛刀?
“下棋的這兩位,都是當今天下的國手?”中年人微笑著說。
藏花眨了眨眼,“這位大師就是紫山廟的大老板?”
“廟中那有大老板?”中年人好像又想挑撥。
“廟裏的主持就是大老板。”藏花微笑,說:“在妓院裏老鴇兒就是大老板,‘大老板’這名稱本就是各種人都可以用的。”
白眉和尚剛拈起一顆棋子,忽然反頭向她笑了笑。
“不錯,我就是紫山廟的大老板。”
“最近生意怎麼樣?”藏花問道。
“還過得去,無論什麼時候,總有些愚夫愚婦來上香進油的。”白眉和尚說:“何況每年的春秋佳日,都正好是我們這行的旺季。”
他說話的口氣居然也好像真的是個大老板了。
“大老板本來是無趣的。”藏花笑得很愉快。“想不到你這位大老板竟如此有趣。”
“我本來就叫有趣。”白眉和尚笑得也很愉快。
“有趣。”藏花的笑仿佛忽然變得有些勉強。“大老板你貴姓?”
“我姓梅。”
“梅?梅有趣?”
“是的。”
藏花忽然笑不出了。她知道這個人。
二十年前,他已是少林寺的四大護法之一,為人言行有點瘋瘋癲癲,而且野心甚大。
當時少林主持“問心”大師,早已看出他的意圖,卻無法證明。
梅有趣就像保壘深閨裏的淑女般,不要說是接近,就連看都困難。
但淑又總有變成婦人的一天。有一次他終於掉進問心大師的陷井,終於被逐出少林寺大門。
藏花盯著梅有趣,連一刹那都不敢放鬆。
誰知他卻又轉過頭,“叮”的一聲,手指上拈著的棋子已落在棋盤上。
棋子剛落下,他就拂袖擾亂了棋局,歎了口氣:“我輸了。”
“這一盤隻不過是被人分了心而已,怎能算輸?”青衣白襪的中年人說。
“一著下錯,滿盤皆輸,怎能不算輸?”梅有趣說。
“對,何況下棋正如學劍,本該心無二用,若是被人分了心,怎麼能成為高手。”賣胭脂的中年人說。
“幸好大師下棋時雖易被分心,但在手持降龍五梅槍時卻總是一心一意的。”青衣白襪中年人笑著說。
藏花轉望青衣白襪中年人,臉上又露出種奇異的表情。“貴姓李?”
“木子李。”青衣白襪中年人說。
“李棋童?”藏花輕聲問道。
“世事皆如棋,人又如何?”李棋童歎了口氣。“隻不過是棋童而已。”
想不到這個看起來很平凡的人,竟是近百年來武林最神秘最高價的殺手。
他或許沒有梅有趣有名,卻不會比他仁慈。
--殺手本就是過著默默無聞的日子。
隻要價錢出得對,沒有他殺不死的人。
據說他殺“閃電刀”陳明時,足足殺了七年六個月又過三天。
一次不成再一次,不成再一次,一直到殺死為止,他殺閃電刀陳明一共殺了二十五次。
像這樣有“恒心”的人,世上還有誰他殺不死?
藏花隻不過是受人之托將鍾毀滅帶出“地牢”而已,對於那又美麗又神秘的傳說和朝廷“秘密”一點鳥關係都沒有。
為什麼會令青龍會花那麼大的精神來對付她?
三
“前天你們既然殺了鍾毀滅,就能殺我。”藏花問賣胭脂中年人。“為何留到今日?”
“那天的行動本來就是要殺你和鍾毀滅。”中年人淡淡的說:“可是我們忽然不敢了。”
“為什麼?”
“因為要殺你,我們就得都死。”
“你們都會死?”藏花眼睛睜的大大。“我有這麼大本事嗎?”
“你沒有,他有。”中年望著對街。眼神中隱隱約約露出一絲恐懼。
藏花不用回頭也知道他看的是誰,那天真的是黃少爺救了她的命?
她突然想起應無物說的話--“他拿你的錢,莫非他救過你?”
黃少爺已笑嘻嘻的走了過來,走至藏花的身旁,笑咪咪的對她說:“我們可真有緣,前天分手,今天又碰麵了。”
“你的元寶是不是花光了?”藏花也笑咪咪的說:“今天你又想搶誰的元寶?”
“你,當然是你。”黃少爺說:“有誰的元寶比你還好搶?”
“這倒是實話。”藏花同意的點點頭。
“快過年了,不再多搶點元寶,這個年怎麼過?”黃少爺居然歎了口氣。
“我們這裏有好多元寶。”中年人說:“不知閣下可有興趣?”
“青龍會的元寶都‘得之不易’,像你這樣隨便送人。”黃少爺說:“難道不怕樓上那條龍生氣?”
中年人臉色變了變,欲開口,海有趣已替他接著說:“這一點倒不用你擔心,他也像閣下一樣相信地獄輪回。”
“不知他準備了多少元寶買我的來生債?”黃少爺問。
“夠你打個純金的棺材。”梅有趣說。
“太多了。”黃少爺說:“隻要夠我舒舒服服的過個愉快年就好了。”
“哼!”梅有趣冷笑一聲。
他的意思,藏花懂,黃少爺能不能活過今天都很難說了,還想過個愉快年?
藏花望向黃少爺,他還是一副吊兒郎當樣。
賽小李還在修他的指甲,他的手還是同樣穩定,冷酷的眼睛裏卻已露出了急燥之意。
因為黃少爺正在盯著他。
賽小李的手背已隱隱露出了青筋,仿佛已用出很大的力量,才能使這雙手保持穩定。
他的動作還是很輕慢,甚至連姿勢都沒有改變,能做到這一點確實很不容易。
“你的手很穩。”黃少爺忽然說。
“一直都很穩。”賽小李淡淡的說。
“你的出手一定也很快。”黃少爺又笑嘻嘻的說:“而且刀脫手後,刀的本身還有變化。”
“你看得出?”
“我看得出你是用三根手指擲刀的,所以能在刀鋒上留有回旋之力。”黃少爺說:“我也看得出你是用左手擲刀的,先走偏鋒,再取標的。”
“你怎能看得出?”賽小李總算停止了修指甲。
“你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特別有力。”
“好眼力。”賽小李笑了笑,但笑得很艱澀。
“好刀。”
“本就是好刀。”
“雖有好刀,你卻不是李尋歡。”
黃少爺話的意思,賽小李懂,所以他手背上的青筋更凸出。
黃少爺不理他,笑嘻嘻的望向李棋童。“你的劍呢?”
“劍在。”
李棋童話聲一落,同時已亮出了衣下的劍--薔薇劍!
這柄劍平時居然能像腰帶般的藏在衣下,柔軟的皮鞘也不知用什麼染紅的。
紅得就像是春天的薔薇。
“這把就叫薔薇劍,是當年燕南飛所用之劍。”黃少爺望著劍。“劍雖是薔薇,隻可惜……”
“隻可惜我不是燕南飛?”李棋童說。
黃少爺不答隻笑。
“你的斧呢?”李棋童注視黃少爺笑了笑。
“你幾時見過用斧采花的?”黃少爺笑了笑。
“采花?”李棋童一楞。
“薔薇難道不是花?”黃少爺說。
“你若想采薔薇,就不該忘了薔薇有刺。”李棋童說:“不但會刺傷人的手,也會刺傷人的心。”
“我已無心可傷。”黃少爺悠悠的說。
“但是你還有手可傷。”李棋童說。
“它傷我的手。”黃少爺又笑了笑。“我就傷他的心。”
“劍哪有心可傷?”李棋童問。
“劍沒有,你有。”黃少爺說。
頭次見到黃少爺,藏花覺得他是個智力不足的人,剛剛見他在樹下喝酒,發覺他還滿可愛的,可是他現在的樣子仿佛是一代名俠。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藏花不禁又仔細的凝望他。
他的個子不高,頭卻挺大的,臉上就好像橘子皮一樣,坑坑洞洞的,留有八字胡。
他的笑很特別,也很好看。
別人開始笑的時間,有的是眼睛先笑,有的是嘴先笑。
他開始笑的時候,卻是鼻子先笑,鼻子先輕輕的皺起一點點,然後麵頰上再慢慢的現出兩個很深很深的酒窩。
他現在就在笑,就在他臉上的酒窩笑得最深時,一直默默站於旁邊賣胭脂的中年人已出手了。
一條長長的柔鞭,已悄悄的卷向黃少爺的脖子,就像是在小鎮長街上,卷住鍾毀滅的脖子一樣。
等藏花發現時,鞭梢已離黃少爺的脖子三寸,她就算現在警告也已來不及了。
“叭”的一聲,長鞭已卷上了。
不是卷住黃少爺的脖子,而是他手上的酒葫蘆。
剛才明明見他已閃不掉,卻不知怎樣的長鞭忽然隻卷住酒葫蘆。
中年人一驚,欲抖掉酒葫蘆,黃少爺已順勢一扔,葫蘆如飛石般擊向梅有趣。
梅有趣的降龍五梅槍已不知何時在手,他槍頭一抖,立即出現五朵梅花,葫蘆一入梅花旋渦,就仿佛花朵飄入狂風裏,散成千萬片。
李棋童冷笑一聲,劍已擊出,他的出手快而準,多年來的無數次生死惡戰,已使他完全摒棄了那些繁複花俏的招式,他每一招擊出,都絕對有效。
黃少爺還在笑,他的手已開始動,他動的很慢,動作中帶著種奇異的韻律,就仿佛柳樹在風中搖擺,完全看不出一點可以致命的威力。
李棋童的薔薇劍已刺向黃少爺的麵部,可是他的劍就在剛要接觸時忽然就被卷入了那種奇妙的韻律裏,就好像鋒利貝殼被卷入海浪。
潮浪退的時候,所有的攻擊都已消失了威力。
然後李棋童就嗅到了一種很怪的味道,一種好像是血的味道。
他的眼前忽然變得一片鮮紅,除了這片鮮紅的顏色外,別的都已看不見了,又像是忽然有一種紅幕在他眼前升起。
他的心弦一震,想用手裏的薔薇劍去挑開這片紅幕,去刺穿它,可是他的反應已遲鈍,動作已緩慢,等到這片鮮紅消失時,他忽然覺得喉喉發幹、滿嘴苦澀。
而且很疲倦,疲倦得幾乎要嘔吐。“叮”的一聲,他的薔薇劍已落在地上。
藏花長長的吐了口氣,顯然剛才也同樣能感受到那奇妙的韻律的壓力。梅有趣也吐了口氣,他的頰頭已冷汗直冒,他學武四十年,居然看不出黃少爺用的是什麼手法。
賽小李居然還在修指甲,剛才他居然沒有動。
中年人早已楞在一榜,他望著地上的李棋童,喃喃說:“這是什麼功夫,世上真的有這種功夫?”
黃少爺突然轉身望向賽小李。
賽小李的動作也突然停頓。
黃少爺注視他,過了很久才開口:“葉開的飛刀出手,當今武林最多隻有一個能破解。”
“我的刀呢?”
“現在這裏至少有兩個人能破你的刀!”黃少爺淡淡的說。
“你就是其中之一?”賽小李盯著黃少爺。
“當然是的。”
黃少爺慢慢的轉過身,拉著藏花頭也不回的走離開。
梅有趣和中年人沒動,賽小李居然也沒有動,也沒有再說一個字。
刀在,手也在!可是他的刀沒有出手,他在看著雪上的腳印。
他那無表情的臉上居然浮現出一絲冷笑。
腳印很深,是黃少爺留下來的,因為他必須集中全身力量來防備賽小李的刀。
可是賽小李的刀並沒出手。
黃少爺走離街上,仰麵向天,長長的吐了口氣,竟似覺得很失望。
--不但失望,而且憂慮。
藏花望著他。“你在憂慮?”
“賽小李遠比近年來我所遇見的任何人都可怕。”
“為什麼?”
“我本已看清了他的刀路,本想激他出手。”黃少爺說:“現在出手,我還能接得住,我有把握。”
--誰知賽小李的冷靜,竟比他自己手中的刀更冷、更可怕。
“他三年以後再出手,我是不是還有把握能接得住?”黃少爺自問著。
四
白天雖然有嬌陽,可是一過中午就開始變天,到了晚上已是風雪交迫。
雪滿天飛舞,風狂襲全城。
在這種鬼天氣裏,沒有一個人願意外出。
杜無痕當然更不可能出外,他早已泡過熱水澡,換了件兔毛的家穿服,坐在鋪著羊毛毯的椅上,喝著道地的燒刀子。欣賞著窗外無盡的風雪。
“看雪花在蒼穹中飄舞,是件很詩意的事。”這句話一定是穿著很厚衣服,坐在一間很溫暖的房裏,喝著溫酒的人說的。
如果你叫他把衣服脫掉,然後將他丟在街上,再給他一杯冷水,看他還會不會說出這句話。
杜無痕雖然沒有說“這句話”,但他覺得像現在這樣實在是一種享受。
他從不願有人跟他分享這種享受,包括溫火先生在內。
“再過幾天就冬天了。”杜無痕凝注著遠方。“那個時候這件事情想必已解決了。”
一想到這個,他愉快的喝光杯中酒,又很快的替自己倒一杯。
這是他這一生中,倒的最後一杯酒。
他的姿勢依然和倒酒時一樣,臉上依然充滿了笑容,隻是雙眼無神,瞳孔已漸漸變成灰白色。
酒依然滿滿的一杯,一滴也沒有溢出,現在就算你將杯子反過來,酒也無法流出。
因為酒已結成冰了。
杜無痕的臉上已蒙上一層薄冰。
房內的氣溫仿佛一刹那下降,也不知何時,從何處飄來一陣霧。
淡霧迷漫了整個房間,霧中仿佛有條人影,又仿佛人影本就由凝結而成的。
霧中人影輕輕的飄至杜無痕前,他的眼睛在霧中看來就宛如雨中出現的星辰般。
溫火先生的溫酒技術雖然一流,他自己喝酒時卻從來不溫。
就像是大廚師很少吃自己炒的菜。
他的房間不比杜無痕的大,但也滿舒適,他此刻也正在喝酒。
他沒有看窗外詩意的雪花,他在看書,看一本很厚很厚的“金瓶梅”。
看累了,放下書揉揉眼睛,然後閉上休息一下。
等張開眼睛時,發現房內已充滿了霧。
他回頭望向開著的窗,霧一定是從窗外飄進來,他起身上前將窗戶關好。
“這種天氣居然有霧。”
不但有霧,還有人。一個淡淡的人影坐在他看書的位子。
溫火雖驚卻很鎮靜。
“朋友為何來此?尊姓大名?”
霧中人還是不動的坐在那裏。
溫火慢慢的繞至桌前,等他看清霧中人時,一愣,張口欲說,卻已無法叫出聲了。
他的人就如杜無痕般的僵硬,臉上沒有驚恐,隻有不信。
不信什麼?
不信這個人會殺他?
還是不信這人會在這裏出現?
霧已將淡,霧中人也已將消失,這時霧中傳來一聲歎息。
“唉!秘密隻會為人帶來死亡,你們為什麼不明白?”
話聲已消,霧也散了。
房內隻有留下僵硬的溫火先生,和一本很厚很厚的“金瓶梅。”
五
秘密是什麼呢?
秘密就是你唯一可以獨自享受的東西。
它也許能令你快樂,也許令你痛苦,它無論是什麼,都是完全屬於你的。
它若是痛苦,你隻有獨自承受。若是快樂,你也不能讓人分享。
連最好的朋友也不能。
因為假如有第二個人知道你的秘密,那就不能算是秘密了。
有些秘密的確是種享受。
當你剛吃了頓好飯,洗了個熱水澡,身上穿著件寬大舊衣服。一個人坐在舒服的椅子上,麵對著窗外滿天夕陽的時候,你忽然想起秘密,心裏就會不由自主泛起種溫暖之意……
你的秘密假如是這一種,就不妨永遠留著它,否則就不如快些說出來吧!
如果你的秘密是知道“某人的秘密”,或是參與“某人秘密的行動”時。
我勸你最好趕快找個很遠很神秘的地方躲起來,越快越好。
最好一躲就是一輩子。
否則下場怎樣,你心裏一定很清楚。
“秘密”絕對無法與人共享的。
六
藏花坐在簷下,已坐了很久。
隻要還有一樣別的事可做,她就不會坐在這裏。
有的人寧可到處亂逛,看別人在路上走來走去,看野狗在牆角打架,也不肯關在屋子裏。
藏花就是這種人。
但現在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坐在這裏,因為她必須找一個地方靜下,將整個事情重想一想。
況且夜已經很深了,天氣又實在冷的不像話,街上非但看不到人,連野狗都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她活了二十年,過了二十個冬天,但卻想不起有哪一天比今天更冷。
大地冷的仿佛已回到了冰河時期。
藏花的思潮也回到了這件詭異事件的關頭。
表麵上看起來是藏花主動去找杜無痕的,但細細回想一下,又仿佛一開始她就已掉人陷井。
杜無痕的小氣,杜無痕的好賭,杜無痕的一切一切,都是“沁春圓”裏的店小二告訴她的。
小二的意思像杜無痕這種人,應該整整他。
於是藏花就開始設局和杜無痕打賭,才會有爬樹、雨中論酒、屋裏談話的開始。
藏花凝望遠方的夜空。思緒又到了“沁春圓”小二的身上。
整件事情看起來,小二仿佛是個局外人,藏花相信,如果這是個陷井,小二一定是個餌。
要想找出這個陷井的真象,必須從餌上著手。
對,想到這裏藏花就如同中了箭的兔子般奔出去。
她也不管現在是什麼時候,人家是否已入睡?
她連一刻都不敢耽誤,她怕如果事實與她想像相同,那小二一定有危險。
她必須馬上找著小二,否則……
大多數酒樓的店小二,都是單身漢。
因為他們必須住在店裏,一方麵是方便,一方麵是看管店。
阿吉也是住在店裏,他就住在“沁春圓”廚房後麵的一間小屋子。
他現在還沒有睡,夜雖然很深了,離天亮也很快到了,阿吉卻高興的睡不著覺。
今天打烊後,和幾位同行的一起小賭了一下,他居然一吃三,“大”贏了一次。
這是他一生中贏最多錢的一次,他決定明晚先和今天這幾位同行的再賭一次。
然後就找小桃紅回到這小房間,炒幾樣下酒菜,兩個人躲在被窩裏喝起鴛鴦酒。
這是多麼令人振奮的事。想到小桃紅那惹人的身材,阿吉的身體又起了變化。
他真恨不得現在已是明晚了。
就在他身體起變化達到最“尖峰”時,藏花忽然闖了進來。
一看到她,阿吉雙手立即蓋住“某個部位”。臉色立刻像蘋果般的紅起來。
看到阿吉,藏花那顆懸在半空中的心,總算降了下來,她喘了喘氣,然後微笑的對他說:“男人想女人,自遠古以來就有的事,你何必臉紅?”
“我……你………”阿吉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姐兒雖然愛俏,但錢比人俏多了。”藏花坐在阿吉對麵。“隻要有錢,就算三更半夜從熱被窩裏把她拉出來,她也會笑臉對你的。”
對呀,剛剛怎麼沒想到,阿吉實在很後悔,如果早想到,現在說不定已躺在小桃紅的被窩裏,也不會碰到這尷尬的場麵。
阿吉的“變化”總算回複了,他替藏花倒了杯酒。“我雖然知道你這個人做事有點瘋,可是我實在想不通你三更半夜像匹馬似的奔進我房內,是為了什麼?”
“你猜呢?”
“不用猜,你的想法和作風,沒有任何人猜得到的。”
“我實在想說些好聽的話,可是你一定不信。”
“那不一這。”阿吉喝了口酒。“我通常都不會阻止別人說恭維我的話。”
“我怕你忽然死了。”藏花一本正經的說。
聽到這句話,阿吉也一本正經的望著她,過了一會兒才歎了口氣。
“唉!”阿吉非得幹完酒才能壓住心中的怒意。“白天我多算了你的酒菜錢?”
“沒有。”藏花說:“反而算便宜了。”
“我得罪你了?”
“怎麼可能?”
“你的朋友對我有意見?”
“不會。”
“什麼都沒有,那你為什麼要咒我死?”
藏花不答,隻是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才緩緩拿起酒杯,輕輕啜了一口,然後就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告訴我杜天之事,是你的本意?或是有人主使?”
“杜天?”阿吉微楞,“那個小氣鬼杜一大?”
“是的。”
“是我的意思,也是大家的意思。”
“這話怎麼講?”
“他為人之苛,做事之絕,隻要受過他氣的人,都想整他。”
“是嗎?”
“你仿佛不信?”
“我隻是懷疑。”藏花說:“懷疑有人要你幫忙設計我。”
“設計你?”阿吉大笑。“是有這個人。”
“誰?”藏花眼睛一亮。
“還沒有出生。”阿吉收住笑。“隻要是活著的人,沒有一個敢設計你。”
看來這條路又不通了,藏花有些失望、沮喪。不過有一點值得安慰的是,阿吉不是她想象中的“餌”。
朋友是不分尊貴貧賤、職業高低。
朋友就是朋友。
朋友是你在天寒地凍的時候,想起來心中都會有絲的暖意。
藏花的心中就有一絲絲的暖意。
盡管街上的雪花已飄得很濃,冷風吹得很起勁,一股刺骨的寒意已滲透衣裳而侵入肉體,但藏花卻不覺得冷。
剛剛差點“失去”一個朋友,失去任何一個朋友,都是藏花所不願之事。
星光下的雪花,純潔銀白,白得就仿佛長堤下的浪花。
白雪飄落藏花的發際,飄上她的鼻尖,她輕輕的拂掉鼻尖上的雪花,就宛如拂試蘭花葉上的塵埃。
第九章 網中的魚兒
一
星已漸稀,夜已將盡。
灰蒙蒙的夜色中,東方又出現了曙色。
曙色帶給人們的,本是光明、歡樂和希望。
但現在帶給呂素文的,隻有感傷,隻有淒涼。
“天又快亮了。”呂素文坐在床上,凝注著窗外無盡的夜色。“天一定會亮的。”
天一定會亮,就如同人一定會死。
--人生短促,做人又何必斤斤計較呢?
二
風吹來的時候,死灰色的晨霧剛剛自梅花林中冉冉升起。
星星已消失在霧裏。
今天是十月初三。
很平凡的一個日子,但在素文的一生中,卻是一個令她歡偷、回憶、哀痛的日子。
二十年了。
就在二十年前的今天,就在一個和這時一樣有著梅花林、有著小木屋的地方,她和他,種下了回憶。
又歡樂又痛苦的回憶。
天亮了,燈裏的油已燃盡,燈蕊的青煙就和晨霧一樣冉冉上升。
呂素文就這樣的枯坐了一夜。
一夜未眠,本就已夠令人消瘦了,又何況有一段不了的情,怎能不令人憔悴呢?
呂素文眼角的皺紋,一夜之間仿佛又多出了些。
“情”有時會令人如癡如醉,心痛如絞。
“不了的情”又是種什麼滋味?
那種滋味也隻有身臨其境的人才能了解。
晨霧中的梅花看來更加冷傲,更加淒涼。
那裏的梅花是否和這裏的一樣冷傲、淒涼?
那裏是否也有一個人和這裏的人一樣,有著滿懷相思?
三
誰說這世上沒有鬼?誰說的?
大林村後的樹林內也是煙霧迷漫,寞中有人,人在梅花林中。
這霧中飄蕩的人,豈非正是個連地獄都拒絕收留的遊魂?
楊錚的人似已和這淒迷的冷霧溶為一體,嘴已溶入霧裏,鼻子也已溶入霧裏。
隻剩下那雙星光般的眼睛。
眼睛裏的光卻已不明亮了,但充滿了沉痛之色。
現在,這雙眼睛正在慢慢的環顧四方,每一棵梅花,每一個地方,他都絕不肯錯過。
然後他睛睛裏才露出一絲笑意。
誰也想象不出這種笑意有多麼淒涼,多麼痛苦。
梅花依舊開得燦爛,小木屋依舊挺立在天地間。
景物如昔,人兒呢?
楊錚幾乎已跨遍了這塊土地的每一個角落,數盡了這梅花林中的每一朵花。
這裏的每一棵樹,每一地方,都有著令他無法承受的回憶,和令他心醉的往事。
露水已濕透了他的衣裳。每踏一步,鞋子就“噗嗤”一聲,鞋麵因用力而滲出水珠。
今天。
就在二十年前的今天,他第一次帶呂素文來到這個地方。
就在那天晚上,他和她種下了愛的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