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王和甫沒有什麼不讚成,但也沒有直捷表示,隻把眼光釘在吳蓀甫臉上,等待這位足智多謀而又有決斷的“三爺”先來表示意見。

然而真奇怪。向來是氣魄不凡,動輒大刀闊斧的吳蓀甫此時卻沉著臉兒沉吟了。在他的眼光中,似乎“東方大港”和“四大幹路”頗有海上三神山之概。他是理想的,同時也是實際的;他相信凡事必須有大規模的計畫作為開始的草案,和終極的標幟,但如果這大規模計畫本身是建築在空虛的又一大規模計畫上,那也是他所不取的。他沉吟了一會兒,終於笑起來說:“好!可以讚成的。大招牌也要一個。可是,我們把計畫分做兩部分罷:雲山說的是對外的,公開的一部分,也可以說是我們最終的目標。

至於孫吉翁的原‘草案’便是對內的,不公開的一部分,我們在最近將來就要著手去辦的。這麼,我們公司眼前既有事業好做,將來‘東方大港’之類完成了的時候,我們的事業就更多了。王和翁,你說怎樣?”

“妙極了!三爺的劃算決不會錯到哪裏去的!哈!哈!”王和甫心悅誠服地滿口讚成著。此時當差高升忽然跑進來,在吳蓀甫的耳朵邊說了幾句。大家看見蓀甫臉上的肌肉似乎一跳。隨即蓀甫站起來很匆忙地對王和甫,唐雲山兩位告了“少陪”,就跑出去了。

大客廳裏的兩位暫時毫無動作。隻有唐雲山的禿頂,閃閃地放著油光,還有他抽香煙噴出來的成圈兒的白煙,像魚吐泡沫似的一個一個從他嘴裏出來往上騰。俄而他把半截香煙往煙灰盤裏一丟,自言自語地說:“資本五百萬,暫收三分之一,——一百五十萬光景;那,那,夠辦些什麼事呀。”

他看了王和甫一眼。王和甫好像什麼也沒有聽得,閉了眼睛在那裏養神,但也許在那裏盤算什麼。雲山又拿過那張“草案”來看,數一數上麵預擬的新企業計畫,竟有五項之多,而且有重工業在內,便是他這“外行”看來,也覺得五百萬資本無論如何不夠,更不用說隻有一百五十萬了。他忘其所以的大叫起來:“呀,呀!這裏一個大毛病!大毛病!非等蓀甫來詳細商量不可!”王和甫猛一驚,睜開眼來,看見唐雲山那種嚴重的神氣,忍不住笑了。但是最善於放聲大笑的唐雲山此時卻不笑。他隻是一迭聲叫道:“你看,你看!五百萬夠麼?”恰好吳蓀甫也回來了。一眼看見了唐雲山的神氣,——右手的食指像一根銅尺似的直按在“草案”的第二項上,又聽得他連聲嚷著“五百萬夠麼?”吳蓀甫就什麼都明白了,可是他正因為剛才竹齋來的電話報告公債市場形勢不很樂觀,心頭在發悶,便由著唐雲山在那裏幹著急。幸而王和甫也已經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就很簡單地解釋給唐雲山聽:“雲翁,事情是一步一步來的,這幾項新企業,並非同時開辦——”“那麼,為什麼前天我們已經談到了立刻要去部裏領執照呢?”唐雲山打斷了王和甫的解釋,眼睛望著吳蓀甫。“先領了執照就好比我們上戲園子先定了座位。”回答的還是王和甫,似乎對於唐雲山的“太外行”有一點不耐煩了。“再說句老實話,我們公司成立了以後,第一樁事情還不是辦‘新’的,而是‘救濟’那些搖搖欲倒的‘舊’企業。不過新座兒也是不能不趕早預定呀。”吳蓀甫也說話了,沉重地落坐在一張椅子裏。然而唐雲山立刻又來了反問:“不錯,救濟!如果人家不願受我們的‘救濟’呢?豈不是一百五十萬的資本也會呆起來?”“一定要他們不得不願!”吳蓀甫斷然說,臉上浮起了獰笑了。“雲翁!銀子總是活的。如果放到交易所公債市場上去,區區一百五十萬夠什麼!”“可不是!既然我們的公司是一個金融機關,做‘公債套利’也是業務之一。”

吳蓀甫又接上來將王和甫的話加以合理的解釋。這可把唐雲山愈弄愈糊塗了。他搔著他的光禿禿的頭頂,對吳王兩位看了一眼,似乎承認了自己的“外行”,但心裏總感得他們的話離本題愈遠。

這時大客廳的門開了,當差高升側著身體站在門外,跟著就有一個人昂然進來,卻原來正是孫吉人,滿臉的紅光,一望而知他有好消息。

唐雲山首先看見,就跳起來喊道:“吉翁,——你來得正好!我幹不了!這代表的職務就此交卸!”孫吉人倒吃了一驚,以為事情有了意外的變化;但是吳蓀甫他們卻哈哈大笑,迎前來和孫吉人寒暄,告訴他已經商量得大致就緒,隻待決定日子動手開辦。“吉翁不是分身不開麼?怎麼又居然趕來了?”“原是有一個朋友約去談點不相幹的小事情,真碰巧,無意中找得我們公司的線索了——”孫吉人一麵回答王和甫,在就近的一張搖椅裏坐了,一麵又搖著他的細長脖子很得意地轉過臉去說:“蓀翁,你猜是什麼線索?我們的公司在三天之內就可以成立哪!”這是一個不小的衝動!大家臉上都有喜色,卻是誰也不開口,都把詢問的眼光射住了孫吉人。

“開銀行要等財政部批準,日子遷延;用什麼銀團的名義罷,有些營業又不能做;現在我得的線索是有一家現成的信托公司情願和我們合作——說是合作,實在是我們抓權!我抽空跑來,就是要和大家商量,看是怎麼辦?大家都覺得這條路還可以走的話,我們就議定了條款,向對方提出。”

孫吉人還是慢吞吞地說,但他的小腦袋卻愈晃愈快。

於是交錯的追問,回答,考慮,籌劃,都紛紛起來,空氣是比前不同的熱鬧而又緊張了。吳蓀甫雖然對於一星期內就得繳付資本二十萬元一款略覺為難——他最近因為參加趙伯韜那個做多頭公債的秘密組織,已經在往來各銀行錢莊上,調動了將近一百萬,而家鄉的事變究竟有多少損失,現在又還沒有分曉,因此在銀錢上,他也漸漸感得“兜不轉”了,可是他到底毅然決然同意了孫吉人他們的主張:那家信托公司接受了合作的條件後,他們三個後台老板在一星期內每人先繳付二十萬,以便立刻動手大幹。

他們又決定了第一筆生意是放款“救濟”朱吟秋和陳君宜兩位企業家。“孫吉翁就和那邊信托公司方麵切實交涉!這件事隻好請吉翁偏勞了。”吳蓀甫很興奮地說,抱著必勝的自信,像一個大將軍在決戰的前夕。“那麼,我們不再招股了麼?”唐雲山在最後又這麼問一句,滿臉是希望的神色。“不!——”三個聲音同時很堅決地回答。唐雲山勉強笑了一笑,心裏卻感得有點掃興;他那篇實業大計的好文章光景是沒有機會在報紙上露臉了。但這隻是一刹那,隨即他又很高興地有說有笑了。

送走了客人後,吳蓀甫躊躇滿誌地在大客廳上踱了一會兒。此時已有十點鍾,正是他照例要到廠裏去辦公的時間。他先到書房裏擬好兩個電報稿子,一個給縣政府,一個也由縣裏“探投”費小胡子,便按電鈴喚當差高升進來吩咐道:“回頭姑老爺有電話來,你就請他轉接廠裏。——兩個電報派李貴去打。——汽車!”“是!——老爺上廠裏去麼?廠裏一個姓屠的來了好半天了,現在還等在號房裏。老爺見他呢不見?”

吳蓀甫這才記起叫這屠維嶽來問話,這已經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讓他白等了一個黃昏,此回卻又碰到有事。他沉吟一下,就像很不高興似的說道:“叫他進來!”

高升奉命去了。吳蓀甫坐在那裏,一麵翻閱廠中職員的花名冊,一麵試要想想那屠維嶽是怎樣的一個人;可是模糊得很。廠裏的小職員太多,即使精明如蓀甫,也不能把每個人都記得很清楚。他漸漸又想到昨天自己到廠裏去開導女工們的情形,還有莫幹丞的各種報告——一切都顯得順利,再用點手段,大概一場風潮就可以平息。

他的心頭開朗起來了,所以當那個屠維嶽進來的時候,他的常常嚴肅的紫臉上竟有一點笑影。“你就是屠維嶽麼?”吳蓀甫略欠著身體問,一對尖利的眼光在這年青人的身上霍霍地打圈子。屠維嶽鞠躬,卻不說話;他毫沒畏怯的態度,很坦白地也回看吳蓀甫;他站在那裏的姿勢很大方,他挺直了胸脯;他的白淨而精神飽滿的臉兒上一點表情也不流露,隻有他的一雙眼睛卻隱隱地閃著很自然而機警的光芒。

“你到廠裏幾年了?”

“兩年又十天。”

屠維嶽很鎮靜很確實地回答。尤其是這“確實”,引起了吳蓀甫心裏的讚許。“你是哪裏人?”“和三先生是同鄉。”“哦——也是雙橋鎮麼?誰是你的保人?”“我沒有保人!”吳蓀甫愕然,右手就去翻開桌子上那本職員名冊,可是屠維嶽接著又說下去:“也許三先生還記得,當初我是拿了府上老太爺的一封信來的。以後就派我在廠裏賬房間辦庶務,直到現在,沒有對我說過要保人。”

吳蓀甫臉上的肌肉似笑非笑地動了一下。他終於記起來了:這屠維嶽也是已故老太爺賞識的“人才”,並且這位屠維嶽的父親好像還是老太爺的好朋友,又是再上一代的老侍郎的門生。對於父親的生活和思想素抱反感的蓀甫突然間把屠維嶽剛才給與他的好印象一變而為憎惡。他的臉放下來了,他的問話就直轉到叫這個青年職員來談話的本題:“我這裏有報告,是你泄漏了廠方要減削工錢的消息,這才引起此番的怠工!”“不錯。我說過不久要減削工錢的話。”“嘿!你這樣喜歡多嘴!這件事就犯了我的規則!”“我記得三先生的《工廠管理規則》上並沒有這一項的規定!”屠維嶽回答,一點畏懼的意思都沒有,很鎮靜很自然地看著吳蓀甫的生氣的臉孔。

吳蓀甫獰起眼睛看了屠維嶽一會兒。屠維嶽很自然很大方地站在那裏,竟沒有絲毫局促不安的神氣。能夠抵擋吳蓀甫那樣尖利獰視的職員,在吳蓀甫真還是第一次遇到呢;他不由得暗暗詫異。他喜歡這樣鎮靜膽大的年青人,他的臉色便放平了一些。他轉了口氣說:“無論如何,你是不應該說的。你看你就闖了禍!”“我不能承認。既然有了要減工錢的事,工人們遲早會知道。況且,即使三先生不減工錢,怠工或是罷工還是要爆發,一定要爆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的意思是——工人們也已經知道三先生拋售的期絲不少,現在正要趕繅交貨,她們便想乘這機會有點動作,占點便宜。”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咬著牙齒喊道:“什麼!工人也知道我拋出了期絲?工人們連這個都知道了麼?也是你說的麼?”“是的!工人們從別處聽了來,再來問我的時候,我不能說謊話。

三先生自然知道說謊的人是靠不住的!”吳蓀甫怒叫一聲,在桌子上猛拍一下,霍地站起來:“你這混蛋!你想討好工人!”屠維嶽不回答,微笑著鞠躬,還是很自然,很鎮靜。“我知道你和姓朱的女工吊膀子,你想收買人心!”“三先生,請你不要把個人的私事牽進去!”屠維嶽很鎮定而且倔強地說,他的機警的眼光現在微露忿意,看定了吳蓀甫的麵孔。

吳蓀甫的臉色眼光也又已不同;現在是冷冷的堅定的,卻是比生氣咆哮的時候更可怖。從這臉色,從這眼光,屠維嶽看得出他自己將有怎樣的結果,然而他並不懼怕。他是聰明能幹,又有膽量;但他又是倔強。“敬業樂業”的心思,他未始沒有;但強要他學莫幹丞那班人的方法博取這位嚴厲的老板的歡心,那他就不能。他微笑地站著,鎮靜地等候吳蓀甫的最後措置。

死樣的沉默壓在這書房裏。吳蓀甫伸手要去按牆上的電鈴鈕了,屠維嶽的運命顯然在這一按中就要決定了;但在剛要碰到那電鈴時,吳蓀甫的手忽又縮回來,轉臉對著屠維嶽不轉睛地瞧。機警,鎮定,膽量,都擺出在這年青人的臉上。隻要調度得當,這樣的年青人很可以辦點事;吳蓀甫覺得他廠裏的許多職員似乎都趕不上眼前這屠維嶽。但是這個年青人可靠麼?這年頭兒,愈是能幹愈是有魄力有膽氣的年青人都有些不穩的思想。這一點卻不是一眼看得出來的。吳蓀甫沉吟又沉吟,終於坐在椅子裏了,臉色也不像剛才那樣可怕了,但仍是嚴厲地對著屠維嶽喝道:“你的行為,簡直是主使工人們搗亂!”

“三先生應該明白,這不是什麼人主使得了的事!”

“你煽動工潮!”

吳蓀甫又是聲色俱厲了。

沒有回答。屠維嶽把胸脯更挺得直些,微微冷笑。

“你冷笑什麼?”

“我冷笑了麼?——如果我冷笑,那是因為我想來三先生不應該不明白:無論什麼人總是要生活,而且還要生活得比較好!這就是頂厲害的煽動力量!”

“咄!廢話!工人比你明白,工人們知道顧全大局,知道勞資協調;昨天我到廠裏對她們解釋,不是風潮就平靜了許多麼?工會不是很擁護我的主張,正在竭力設法解決麼?我也知道工人中間難免有危險分子,——有人在那裏鼓動煽惑,他們嘴裏說替工人謀利益,實在是打破工人飯碗,我這裏都有調查,都有詳細報告。我也很知道這班人也是受人愚弄,誤入歧途。我是主張和平的,我不喜歡用高壓手段,但我在廠裏好比是一家之主,我不能容忍那種害群之馬。我隻好把這種人的罪惡揭露出來,讓工人們自己明白,自己起來對付這種害群之馬!——”

“三先生兩次叫我來,就為的要把這番話對我說麼?”在吳蓀甫的談鋒略一頓挫的時候,屠維嶽就冷冷地反問,他的臉上依然沒有流露任何喜懼的表情。“什麼!難道你另外還有想望?”“沒有。我以為三先生倒應該還有另外的話說。”吳蓀甫愕然看著這個年青人。他開始有點疑惑這個年青人不過是神經病者罷了,他很生氣地喊道:“走!把你的銅牌子留下,你走!”屠維嶽一點也不慌張,很大方地把他的職員銅牌子拿出來放在吳蓀甫的書桌上,微笑著鞠躬,轉身就要走了。可是吳蓀甫忽又叫住了他:“慢著!跟我一塊兒上廠裏去。讓你再去看看工人們是多麼平靜,多麼顧全大局!”屠維嶽站住了,回過身來看著吳蓀甫的臉,不住地微笑。顯然不是神經病的微笑。“你笑什麼?”“我笑——大雷雨之前必有一個時間的平靜,平靜得一點風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