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鍾,外灘一帶,狂風怒吼。夜來黃浦漲潮的時候,水仗風勢,竟爬上了碼頭。此刻雖已退了,黃浦裏的浪頭卻還有聲有勢。愛多亞路口高聳雲霄的氣象台上,高高地掛起了幾個黑球。
這是年年夏季要光顧上海好幾次的風暴本年度內第一回的襲擊!
從西麵開來到南京路口的一路電車正衝著那對頭風掙紮;它那全身的窗子就像害怕了似的撲撲地跳個不住。終於電車在華懋飯店門口那站頭上停住了,當先下來一位年青時髦女子,就像被那大風卷去了似的直撲過馬路,跳上了華懋飯店門前的石階級,卻在這時候,一個漂亮西裝的青年男子,臂彎掛了枝手杖,匆匆地從門裏跑出來。大風刮起那女子的開叉極高的旗袍下幅,就卷住了那手杖,嗤的一聲,旗袍的輕綃上裂了一道縫兒。
“豬玀!”那女子輕聲罵,扭著腰回頭一看,卻又立即笑了一笑。
她認識那男子。那是經紀人韓孟翔。女子便是韓孟翔同事陸匡時的寡媳劉玉英,一位西洋美人型的少婦!
“這麼早呀!熱被窩裏鑽出來就吹風,不是玩的!”
韓孟翔帶笑地眯著眼睛說,把身子讓到那半圓形石階的旁邊去。劉玉英跟進一步,裝出怒容來瞪了韓孟翔一眼,忽又笑了笑,輕聲說道:“不要胡調!喂,孟翔,我記不準老趙在這裏的房間到底是幾號。”風卷起劉玉英的旗袍下幅又纏在韓孟翔的腿上了。風又吹轉劉玉英那一頭長發,覆到她的眉眼上。韓孟翔似乎哼了一聲,伸手按住了自己頭上的巴拿馬草帽。過一會兒,他鬆過一口氣來似的說:“好大的風呀!——這是漲風!玉英,你不在這回的‘漲風’裏買進一兩萬麼?”“我沒有錢,——可是,你快點告訴我,幾號?”“你當真要找他麼?號數倒是四號——”又一陣更猛烈的風劈麵卷來,韓孟翔趕快背過臉去,他那句話就此沒有完。劉玉英輕聲地說了一句“謝謝你”,把頭發往後一掠,擺著腰肢,就跑進那華懋去了。韓孟翔轉過臉去望著劉玉英的後影笑了一笑,慢慢地走到對麵的街角,就站在那邊看《字林西報》的廣告牌。
“Reds threaten Hankow,reported!”
這是那廣告牌上排在第一行的驚人標題。韓孟翔不介意似的聳聳肩膀,回頭再望那華懋的大門,恰好看見劉玉英又出來了,滿臉的不高興,站在那石階上向四麵張望。她似乎也看見了韓孟翔了,驀地一列電車駛來,遮斷了他們倆。等到那電車過去,劉玉英也跑到了韓孟翔跟前,跳著腳說:“你好!韓孟翔!”
“誰叫你那麼性急,不等人家說完了就跑?”
韓孟翔狡猾地笑著回答,把手杖一揮,就沿著那水門汀向南走,卻故意放慢了腳步。劉玉英現在不性急了,跟在韓孟翔後邊走了幾步,就趕上去並著肩兒走,卻不開口。她料來韓孟翔一定知道老趙的新地方,她打算用點手段從這刁滑小夥子的心裏挖出真話來。風委實是太猛,潮而且冷,劉玉英的衣服太單薄,她慢慢地向韓孟翔身邊挨緊來;風吹弄她的長頭發,毛茸茸地刺著韓孟翔的耳根,那頭發裏有一股膩香。
“難道他沒有到大華麼?”將近江海關前的時候,韓孟翔側著頭說,他的左腿和劉玉英的右腿碰了一下。“等到天亮也沒見個影子——”劉玉英搖著頭回答,可是兜頭一陣風來,她咽住了氣,再也說不下去了。她一扭腰,轉身背著風,讓風把她的旗袍下幅吹得高高地,露出一雙赤裸裸的白腿。她咬著嘴唇笑了笑,眼波瞧著韓孟翔,恨恨地說:“殺千刀的大風!”“可是我對你說這是‘漲風’!老趙頂喜歡的漲風!”“噯,那麼,你告訴我,昨晚上老趙住在哪裏?我不會忘記你的好處!”“嘻,嘻!玉英,我告訴你:回頭我打聽到了,我們約一個地方——”“啐!——”“哦,哦,那算是我多說了,你是老門檻,我們心照不宣,是不是!”“那麼快點說喲!”劉玉英眼珠一轉,很妖媚地笑了。韓孟翔遲疑地望著天空。一片一片的白雲很快地飛過。他忽然把胸脯一挺,似乎想定了主意,到劉玉英耳邊輕輕說了一句,立刻劉玉英的臉色變了,她的眼睛閃閃地像是燒著什麼東西。她露出她的白牙齒幹笑,那整齊的牙齒好像會咬人。韓孟翔忍不住打一個寒噤,他真沒料到這個皮膚像奶油一般白嫩的女人生氣的時候有那麼可怕!但是劉玉英的臉色立即又轉為微紅,抿著嘴對韓孟翔笑。又一陣風猛烈打來,似乎站不穩,劉玉英身體一側,挽住了韓孟翔的臂膊,就勢說道:“謝謝你。可是我還想找他。”
“勸你省點精神罷!不要急,等他要你的時候來找你!我知道老趙脾氣壞,他不願意人家的時候簡直不理你!隻有一個徐曼麗是例外,老趙不敢不理她!”
韓孟翔說的很誠懇,一麵就挽著劉玉英順步向前走。
風刮得更凶猛了。呼呼的吼聲蓋倒了一切的都市的騷音。滿天是灰白的雲頭,快馬似的飛奔,飛奔!風又一刻一刻的更加潮濕而且冷。可是劉玉英卻還覺得吹上身來不夠涼爽,她的思想也比天空那些雲頭還跑得快。將到三馬路口的時候,她突然站住了,從韓孟翔的臂彎中脫出她的右手來,她退一步,很嫵媚地對韓孟翔笑了一笑,又飛一個吻,轉身就跳上了一輛人力車。韓孟翔站住了望著她發怔。
“回頭我打電話給你!”風吹來了劉玉英這一句,和朗朗的笑聲。半小時後,劉玉英已經在霞飛路的一所五層“大廈”裏進行她的冒險工作。她把寫著“徐曼麗”三個字的紙片遞給一個“仆歐”,就跟到那房門外,心裏把想好了的三個對付老趙的計策再溫習一遍。
門開了。劉玉英笑吟吟地閃了進去,驀地就一怔;和趙伯韜在一處的,原來不是什麼女人,而是老頭子尚仲禮!她立刻覺得預定的三個計策都不很合式了。趙伯韜的臉上也陡然變色,跳起來厲聲喊道:“是你麼?誰叫你來的?”
“是徐曼麗叫我來的喲!”
劉玉英倉卒間就隻想出了這麼一句。她覺得今天的冒險要失敗。可是她也並沒忘記女人家的“武器”,她活潑潑地笑著,招呼過了尚老頭子,就在靠窗的一張椅子裏坐著。風從窗洞裏來,猛打著她的頭,她也不覺得;她留心看看趙伯韜的表情,她鎮定了心神,籌劃新的策略。
“鬼話!徐曼麗就是通仙,也不能馬上就知道我在這裏!一定是韓孟翔這小子著了你的騙!”
趙伯韜聳聳肩膀冷笑著,一口就喝破了劉玉英的秘密。劉玉英把不住心跳了;可是她也立刻料到老趙這幾天來跟徐曼麗一定沒有見過麵,她這謊一時不會弄穿。而且她又有說謊的天才,她根據了韓孟翔所說老趙和徐曼麗的關係,以及自己平時聽來的徐曼麗種種故事,立刻在心裏編起了一套謊話。她不笑了,也擺出生氣的樣子來。
“真是‘狗咬呂洞賓’!來是我自己來的,可是你這地方,就從徐曼麗的嘴巴裏聽來的呀。昨晚上在大華裏,我等你不來,悶得很,就跑進那跳舞廳去看看。我認識徐曼麗。可是她不認識我。她和一個男人嘰嘰咕咕講了半天的話。我帶便一聽,——別人家一定不懂他們講的是誰,我卻是一聽就明白。她,她——”
劉玉英頓了一頓,決不定怎樣說才妥當。剛好這時一陣風吹翻她的頭發,直蓋沒了她的眼睛;借這機會,她就站起來關上那扇窗,勉強把自己的支吾掩飾了過去。
“她說我住在這裏麼?”
趙伯韜不耐煩地問了。
“噯,她告訴那男子,你住在這裏,你有點新花樣——”
“嘿嘿!你認識那男子麼?怎樣的一個?”
趙伯韜打斷了劉玉英的話,眼睛瞪得挺大。從那眼光中,劉玉英看出老趙不但要曉得那男子是誰,並且還在猜度那一定是誰。這是劉玉英料不到的。她第二次把不住心跳了。她蹙著眉尖,扭了扭頸子,忽然笑了起來說:“呀,一定是你的熟人!不見得怎樣高大,臉蛋兒也說不上好看,——我好像見過的。”
趙伯韜的臉色突然變了。他對尚老頭子使了個眼色。尚老頭子拈著胡子微笑。
劉玉英卻覺得渾身忽然燥熱。她站起來又開了身邊那對窗,就當窗而立。一陣風撲麵吹來,還帶進了一張小小的樹葉。馬路旁那些樹都像醉了似的在那裏搖擺,風在這裏也還很有威勢!
“一定是吳老三!徐曼麗攪上了他,真討厭!”
趙伯韜眼看著尚仲禮輕聲說,很焦灼地在沙發臂上拍了一掌。“吳老三?”劉玉英也知道是誰了。那是她當真見過的。並且她又記起公公陸匡時近來有一次講起過吳老三的什麼黨派,而韓孟翔也漏出過一句:老趙跟老吳翻了臉。她心裏一樂,幾乎笑出聲來。她這臨時謅起來的謊居然合式,她心裏更加有把握了。她決定把她這瀰天大謊再推進一些。她有說謊的膽量!
“我早就料到有這一著,所以我上次勸你耐心籠絡曼麗。”
尚仲禮也輕聲說,慢慢地捋著胡子,又打量了劉玉英一眼。趙伯韜轉過臉來,又冷冷地問道:“他們還說什麼呢?”“有些話我聽去不大懂,也就忘記了,光景是談論交易所裏的市麵。
不過我又聽得了一個‘槍’字,——噯,就好像是說某人該吃手槍,我還看見那男子虎起了臉兒做手勢——”
劉玉英把想好的謊話先說了一部分,心裏很得意;卻不料趙伯韜忽然仰臉大笑起來,尚仲禮也眯細了老眼望著劉玉英搖頭。這是不相信麼?劉玉英心又一跳。趙伯韜笑聲住了,就是一臉的嚴肅,霍地站起來,在劉玉英肩頭猛拍一記,大聲說道:“你倒真有良心!我們不要聽了!那邊有一個人,你是認識的,你去陪她一會兒罷!”說著,趙伯韜指了一下左首的一扇門,就抓住了劉玉英的臂膊,一直推她進去,又把門關上。
這是一間精雅的臥室,有一對落地長窗,窗外是月台。一張大床占著房間的中央,一頭朝窗,一頭朝著牆壁。床上躺著一個女人,臉向內,隻穿了一身白綢的睡衣。劉玉英看著,站在那裏發怔。從老趙突然大笑起,直到強迫她進這房間,一連串奇怪的事情,究竟主吉主凶,她急切間可真辨解不來!她側耳細聽外房他們兩個。一點聲響都沒有!她在那門上的鑰匙孔中偷看了一眼;尚老頭子捋著胡子,老趙抽雪茄。
通到月台去的落地長窗有一扇開著,風像發瘧疾似的緊一陣鬆一陣吹來。床上那女人的寬大的睡衣,時時被吹鼓起來,像一張半透明的軟殼;那新燙的一頭長發也在枕邊飄拂。然而那女人依舊睡得很熟,劉玉英定了定神,躡著腳尖走到床頭去一看時,幾乎失聲驚喊起來。那不是別人,卻是好朋友馮眉卿!原來是這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害她劉玉英在大華空守了一夜!雖則劉玉英往常是這麼想的:隻要照舊撈得到錢,老趙有一萬個姘頭,也和她劉玉英不相幹。可是現在她心裏總不免酸溜溜,很想把馮眉卿叫醒來,問她是什麼道理;——恰在這時候,馮眉卿醒了。
她揉著眼睛,翻了個身,懶懶地把她的一雙腿豎起來。她讓她的睡衣滑落到腰部,毫無羞恥地裸露了她的大腿。
劉玉英暗笑著,一閃身,就躲在那窗外的月台上了。她本想和馮眉卿開一個玩笑,也算是小小的報複,可是忽然有幾句話飄進了她的耳朵,是趙伯韜的聲音:“你這話很對!他們講的什麼槍,一定是指那批軍火。丟那媽!那一天很不巧,徐曼麗賴在我那裏還沒走,那茄門人就來了。是我一時疏忽,沒有想到徐曼麗懂得幾句英國話。”
“本來女人是禍水。你也忒愛玩了,眼前又有兩個!”
這是尚老頭子的聲音。劉玉英聽了,就在心裏罵他“老不死!殺千刀!”接著她就聽得趙伯韜大笑。
“光景那茄門人也靠不住。許是他兩麵討巧。收了我們五萬元運動費,卻又去吳蓀甫他們那裏放口風。”
“丟那媽!可是,仲老,那五萬元倒不怕;我們有法子挖回來。我們的信用頂要緊!這一件事如果失敗,將來旁的事就不能夠叫人家相信了!我們總得想辦法不讓那批軍火落到他們手裏!”
“仍舊找原經手人辦交涉,怎樣?。”
忽然那靠近月台的法國梧桐樹簌簌地一陣響,就擾亂了那邊兩位的談話聲浪。這半晌來頗見緩和的風陡地又轉勁了。劉玉英剛好是臉朝東,那劈麵風吹的她睜不開眼睛。砰!月台上那扇落地長窗自己關上。劉玉英吃了一驚。立即那長窗又自己引開了,劉玉英看見馮眉卿翹起了頭,睜大著驚異的眼睛。兩個人的眼光接觸了一下就又分開,馮眉卿的臉紅了,劉玉英卻微笑地咬著嘴唇。
“你怎麼也來了呢?玉英!”
馮眉卿不好意思地說著,就爬下床來,抖一抖身上的睡衣。她跑到月台上來了。風戲弄她的寬大的睡衣,一會兒吹胖了,一會兒又倒卷了起來,露出她的肥白屁股。劉玉英吃吃地笑著說:“眉!下邊馬路上有人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