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3)

“大塊頭呢?——噯,討厭的風!天要下雨。玉英,你到過我家裏沒有?你怎麼來的?”

馮眉卿一手掖住了她那睡衣,夾七夾八地亂說,眼光隻往劉玉英臉上溜。這眼光是複雜的:憎厭,驚疑,羞愧,醋意,什麼都有。但是劉玉英什麼都不介意。她一心隻在偷聽那邊兩個人的談話。剛才她無意中拾來的那幾句,引起了她的好奇,並且使她猛省到為什麼老趙不敢不睬徐曼麗。

“真是討厭的風!”

劉玉英皺著眉尖,似乎對自己說,並沒回答馮眉卿那一連串的問句;她尖起了耳朵再聽,然而隻能捉到模糊的幾個字,拚湊不成意義。風攪亂了一切聲響,風也許把那邊兩位的談話吹到了別處去!劉玉英失望地歎一口氣。

“玉英,你跟誰生氣呀?我可沒有得罪你——”

馮眉卿再也耐不住了,臉色發青,眼光像會把人釘死。這是劉玉英料不到的,火辣辣一團熱氣也就從她心裏冒起來,衝到了耳根了。但是一轉念,她就自己捺住性子,溫柔地挽住了馮眉卿的手,笑了笑說道:“嘖,嘖!才幾天不見,你已經換了一個人了,氣派也大得多了!你跟從前不同了,誰也瞧得出來。今天我是來跟你賀喜的,怎麼敢生氣呀!”

馮眉卿聽到最後兩句,臉上就飛起了一片紅;她忽然一跳,用力掙脫了手,半句話也沒有,轉身跑進房裏,就撲在床上了。劉玉英快意地微笑著,正也想進房裏去,猛可地趙伯韜的聲音又來了,很響很急,充滿著樂觀和自信的強烈調子:“瞧著罷,吳蓀甫拉的場麵愈大,困難就愈多!中國人辦工業沒有外國人幫助都是虎頭蛇尾。他又要做公債——哼!這一個月裏,他先是‘空頭’,後來一看長沙沒有事,就變做‘多頭’,現在他手裏大概有六七百萬。可是我猜想,下月期貨他一定很拋出了些。他是算到山西軍出動,津浦線大戰,極早要在下月十號前後。哈,哈!吳蓀甫會打算,就可惜還有我趙伯韜要故意同他開玩笑,等他爬到半路就扯住他的腿!”

於是沉默了一會兒。以後就是急促的一問一答,兩個人的聲音混在一處,聽不清語句。劉玉英怔怔地站著出神,不很明白老趙怎樣去“扯”吳蓀甫的“腿”;並且對於這些話,她也不感興趣,她隻盼望再聽些關於徐曼麗的什麼把戲。那邊床上的馮眉卿卻用毒眼望著劉玉英,把手帕角放在嘴裏咬著出氣。劉玉英笑了,故意負氣似的一轉身,背向著眉卿。這時卻又聽得尚仲禮的聲音:“那麼你一定要跟他們拚了。你打算拋出多少呢?”

“這可說不定。看漲上了,我就拋出去,一直逼到吳老三坍台,益中公司倒閉!再有一層,仲禮,早就聽說津浦路北段戰略上要放棄,不過是遲早問題;今天是十七,到本月交割還有十天光景,如果到了那時當真我們贏不了,吳老三要占便宜,我們還可以把上月底的老法子反轉來用一次,可不是?——”

接著就是一陣笑聲,而且這笑聲愈來愈響愈近,忽然趙伯韜的腦袋在那邊窗口探了出來,卻幸而是看著下邊馬路。劉玉英全身一震,閃電似的縮進房裏去,又一跳便在馮眉卿身邊坐定,手按住了胸脯。

馮眉卿恨恨地把兩腿一伸,就在床上翻身滾開了尺多遠,似乎劉玉英身上有刺。

“看你這一股孩子氣!呀,到底為什麼呢?我們好姊妹,肚裏有一句,嘴上就說一句!”

劉玉英定了神微笑地說,眼瞅著馮眉卿的背影,心裏卻顛倒反複地想著剛才偷聽來的那些話語。她自然知道馮眉卿的嗔怒是什麼緣故,可是她完全沒有閑心情來吃這種無名之醋。她因為自己的“冒險”有了意外的成功,正在一心一意盤算著怎樣也做個“徐曼麗第二”,而且想比徐曼麗更加巧妙地拿老趙完全“吃住”。她一麵這麼想著,一麵伸手去扳轉了馮眉卿的身體來,嘴裏又說道:“妹妹,你得相信我!眉!我今天來,一不是尋你生氣,二不是找老趙說話。我是順路進來看看你。我的脾氣你總應該知道:自從他故世,我就什麼都灰心;現在我是活一天就尋一天的快樂;我不同人家爭什麼!我們好姊妹,我一心隻想幫襯你,怎麼你倒疑心我來拆你的壁腳呢?”

“那麼,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大塊頭叫你來的?”

“不是!我另外有點事情。”

劉玉英笑著隨口回答,心裏卻在盤算還是就此走呢,還是看機會再在老趙麵前扯幾句謊。

“大塊頭在外邊房裏麼?”

馮眉卿也笑了一笑,看住了劉玉英的麵孔,等候回答,那眼光是稚氣得叫人發笑。

“有一個客人在那裏。——難道你不曉得麼?”

劉玉英把臉靠在馮眉卿的肩頭輕聲說,心裏的問題還在決斷不下。馮眉卿搖了搖頭,沒說什麼,懶洋洋地抿著嘴笑。她一腔的醋意既已消散,漸漸地又感得頭重身軟。夜來她實在過度了一點兒。暫時的沉默。隻有風在窗外呼呼地長嘯。

“眉!我就走了。大塊頭有客人!明天我請你去看電影。”

劉玉英說著,就開了門跳出去。她的主意打定了!可是很意外,隻有尚老頭子一個人銜著雪茄坐在那裏出神。兩個人對看了一眼,尚仲禮愛理不理似的摸著胡子笑。劉玉英立刻又改變了主意。她瞅了尚仲禮一眼,反手指一下那臥室的門,吃吃地豔笑著就出去了。

她到了馬路上時,就跑進一家店鋪借打電話喚汽車。她要去找韓孟翔,“先把這小夥子吃住。”風仍在發狂地怒吼,汽車衝著風走;她,劉玉英,坐在車裏,她的思想卻比汽車比風都快些;她咬著嘴唇微笑地想道:“老趙,老趙,要是你不答應我的條款,好,我們拉倒!你這點小小的秘密,光景吳蓀甫肯出價錢來買的!誰出大價錢,我就賣給誰!”

劉玉英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十七歲前讀過幾年書,中國文字比她的朋友馮眉卿高明些。對於交易所證券市場的經絡,那她更是“淵源有自”。她的父親在十多年前的“交易所風潮”中破產自殺;她的哥哥也是“投機家”,半生跑著“發橫財”和“負債潛逃”的走馬燈,直到去年“做金子”大失敗,侵吞了巨款吃官司,至今還關在西牢裏;她的公公陸匡時,她已故的丈夫,都是開口“標金”,閉口“公債”的。最近她自己也是把交易所當作白天的“家”,時常用“押寶”的精神買進一萬,或是賣出五千;——在這上頭,她倒是很心平的,她鑒於父親哥哥甚至丈夫的覆轍,她很穩健,做一萬公債能夠賺進五六十元,她也就滿意。

她是一個女人,她知道女人生財之道,和男子不同;男子利用身外的本錢,而女子則利用身上的本錢。因此她雖則做公債的時候很心平,可是對於老趙這關係卻有奢望。一個月前她忽然從韓孟翔的線索認識了老趙的時候,她就認定這也是一種“投機”。在這“投機”上,她預備撈進一票整的!

現在正是她“收獲”的時期到了。她全身的神經纖維都在顫抖,她腦子裏疊起了無數的計畫,無數的進行步驟。當她到了交易所時,她又這麼預許給自己:“我這筆貨,也可以零碎拆賣的,可不是!一個月來,做公債的人哪一個不在那裏鑽洞覓縫探聽老趙的手法呢!”聰明的她已經把偷聽來的材料加以分析整理,她的結論是:什麼“軍火”,什麼茄門人,那是除了吳蓀甫而外沒有人要聽的;至於公債,那是老趙不但要做“空”,並且還有什麼老法子一定不至於吃虧。她不很明白什麼是老法子,可是她十二分相信老趙很有些說得出做得到的鬼把戲。

交易所裏比小菜場還要嘈雜些。幾層的人,窒息的汗臭。劉玉英擠不上去。她從人頭縫裏望見了韓孟翔那光亮的黑頭發,可是太遠了,不能打招呼。台上拍板的,和拿著電話筒的,全漲紅了臉,揚著手,張開嘴巴大叫;可是他們的聲音一點也聽不清。七八十號經紀人的一百多助手以及數不清的投機者,造成了雷一樣的數目字的囂聲,不論誰的耳朵都失了作用。

台上旋出“編遣本月期”的牌子來了!於是更響更持久的數目字的“雷”,更興奮的“臉的海”,更像衝鋒似的擠上前去,擠到左,擠到右。劉玉英連原有的地位都保不住了,隻好退到“市場”門口。她鬆過一口氣後再進攻,好容易才殺開一條路,在“市場”進出口中間那掛著經紀人牌號和“本所通告”的那堵板壁前的一排木長椅裏占了個座位。

這裏就好比“後方病院”似的,隻有從戰線上敗退下來的人們才坐在這裏喘氣。這裏是連台上那拍板人的頭麵都看不見的,隻能遠遠地望到他那一隻伸起了的手。

劉玉英一看自己身上的月白紗衣已經汗透,胸前現出了乳頭的兩點紅暈,她忍不住微笑了。她想來這裏是發狂般的“市場”,而那邊,“市場”牽線人的趙伯韜或吳蓀甫卻靜靜兒坐在沙發裏抽雪茄,那是多麼“滑稽”;而她自己呢,現在握著兩個牽線人的大秘密在手心;眼前那些人都在暗裏,隻她在明裏,那又多麼“滑稽”!

她斜扭著腰,抿著嘴笑了。和她同坐在那裏的人們都沒注意到她這奇貨!他們漲紅了臉,瞪出了紅絲滿布的眼睛,喳喳地互相爭論。他們的額角上爆出了蚯蚓那麼粗的青筋。偶或有獨自低著頭不聲不響的,那一定是失敗者:他那死澄澄的眼睛前正在那裏搬演著賣田賣地賴債逃走等等慘怖的幻景。

前麵椅子裏有兩個小胡子,交頭接耳地談的很入神。劉玉英望過去,認識那月牙須的男子就是馮眉卿的父親雲卿。這老頭兒沉下他那張青中帶黑的臉孔,由著他那同伴唧唧噥噥地說,總不開口。忽然一個四十多歲圓臉兒的男子從前麵那投機者的陣雲中擠出來,跌跌撞撞擠進了這“後方病院”區域,搶到那馮雲卿跟前,拉直了嗓子喊道:“雲卿,雲卿!漲上了!一角,一角半,二角!步步漲!你怎麼說?就這會兒扒進一萬罷?”

“哈,哈,哈!扒進!可是我仍舊主張拋出兩三萬去!”

馮雲卿的同伴搶先說,就站了起來,打算擠出去,——再上那“前線”去。劉玉英看這男子不過三十多歲,有一口時髦的牙刷須,也是常見的熟麵孔。這時馮雲卿還在沉吟未決,圓臉的男子又擠回去仰起了臉看那川流不息地掛出來的“牌子”。這裏,那牙刷須的男子又催促著馮雲卿道:“怎麼樣?拋出兩萬去罷!連漲了三天了,一定得回跌!”

“咳,咳!你盡說要回跌,慎庵盡說還要漲!我打算看一天風頭再定!”

馮雲卿漲紅了臉急口地說。可是那位圓臉男子又歪扭著嘴巴擠進來了,大聲叫道:“回跌了!回跌了!回到開盤的價錢了!”

立刻那牙刷須的男子恨恨地哼了一聲,站起來發狂似的擠上前去了。馮雲卿瞪著眼睛做不得聲。圓臉的男子擠到馮雲卿身邊,喘著氣說道:“這公債有點兒怪!雲卿,我看是‘多’‘空’兩麵的大戶在那裏鬥!”

“可不是!所以我主張再看一天風頭。不過,慎庵,剛才壯飛一路埋怨我本月四號邊沒有膽子拋空,現在又掯住了不肯脫手;他說都是我誤了事,那——其實,我們三個人打公司,我隻能服從多數。要是你和壯飛意見一致,我是沒得什麼說的!”

“哪裏,哪裏!現在這價格成了盤旋,我們看一天也行!”

叫做慎庵的男子皺著眉頭回答,就坐在馮雲卿旁邊那空位裏。

看明了這一切,聽清了這一切的劉玉英,卻忍不住又微笑了。她看一看自己的手掌心,似乎這三人三條心而又是“合做”的一夥兒的命運就擺在她的手掌心。不,豈但這三位!為了那編遣公債而流汗苦戰的滿場人們的命運也都在她的手掌心!她霍地站了起來,旁若無人似的擠到馮雲卿他們身邊,晶琅琅地叫道:“馮老伯!久違了,做得順手麼?”“呀!劉小姐!——哦,想起來了,劉小姐看見阿眉麼?她是前天——”“噢,那個回頭我告訴你;今天交易所真是邪氣,老伯不要錯過了發財機會!”

劉玉英嬌媚地笑著說,順便又飛了一個眼風到何慎庵的臉上去。忽然前麵“陣雲”的中心發一聲喊——那不是數目字構成的一聲喊,而且那是超過了那滿場震耳喧囂的一聲喊,立刻“前線”上許多人像潮水似的往後湧退,而這擠得緊緊的“後方病院”裏便也有許多人跳起來想擠上前去,有的就站在椅子上。馮雲卿他們嚇得麵如土色。

“欄杆擠塌了!沒有事,不要慌!是擠塌了欄杆呢!”樓上那“掛牌子”的地方,有人探出半個身體把兩手放在嘴邊當作傳聲筒這麼大聲吆喝。“嘖,嘖!真是不要命,賽過打仗!”劉玉英說著,鬆了一口氣,用手輕輕拍著自己的胸脯;她那已經有六成幹的紗衣這時一身急汗就又濕透。立刻那驚擾也過去了,“市場”繼續在掙紮,在盤旋;人們用最後的力量來爭“收盤”的勝利。何慎庵回過臉來看著劉玉英笑道:“劉小姐,麵熟得很,也是常來的罷?你是看漲呢看跌?我是看漲的!”“也有人看跌呢!可是,馮老伯,你做了多少?可得意麼?”“不多,不多!三個人拚做廿來萬,眼前是不進不出,要看這十天內做的怎樣了!”“阿是做多?”“可不是!雲翁算來,這六個月裏做‘空’的,全沒好處;我也是這個意思。上月裏十五號前後那麼厲害的跌風,大家都以為總是一瀉千裏的了,誰知道月底又跳回來——劉小姐,你聽說那趙伯韜的事麼?他沒有一回不做準的!這一回,外場說他仍是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