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樂生於霍金去世二十年後。一則黑色幽默說,霍金的靈魂在冥界整整漂泊了二十年,才選中這個理想的轉世靈童——高智商加上患絕症的肉體。因為這樣的肉體是堅固的囚籠,可以把天才之火圈閉其中,使其達到最完全的燃燒。
天樂在他的人生中的確燃盡了天才,甚至延燒至他拋棄肉體之後。這是後話了。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1
七歲那年,楚天樂隨媽媽來到馬先生住的寶天曼山區的玉皇頂。到這兒後母子倆才知道,原來馬先生已經有了保姆,是附近的一位山民大嬸,就是她在路口接上了娘兒倆。天樂媽沒想到自己頂了別人的工作,非常內疚,紅著臉,幾乎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那位大嬸是個爽快人,笑著勸慰:
“沒得事沒得事,你家娃兒病得可憐,老馬是積福行善哩。俺幹不幹這個活兒都行,正打算回家抱孫子哩。”
她做了簡單的交接,介紹了廚房幾件電器如何使用,還有如何下山買日用品,匆匆走了。天樂媽放下包裹,讓兒子在保姆床上休息,自己馬上到廚房做晚飯。
馬先生是個和善的人,終日帶著微笑,他雖然是遭逢大難之後來山中隱居的,但心靈劇創已經在時間中修複了,至少在表麵上看是修複了。他每天晚上要去山頂的天文台觀測星空,但這一晚沒去,他陪娘兒倆吃了飯,又指揮著天樂媽在保姆臥室添一張折疊床。他說今天你們累了,早點休息吧。楚天樂跋涉了十幾裏的山路確實累慘了,躺到床上很快入睡。等他一覺醒來已經是午夜之後,但媽媽還沒睡,她坐在折疊床上,呆呆地看著窗外,嘴裏喃喃地禱告著:老天保佑吧,老天保佑吧。
七歲的楚天樂不可能完全體會到媽媽的心情,但他把這一幕牢牢記在心中。那時,媽是被突然而來的幸運耀花了眼睛,她非常怕失去它,生怕一覺醒來發現隻是南柯一夢。
初到新家的頭幾天,楚天樂仍處在自閉狀態中,他基本不說話,白天默默看山景,夜晚悄悄看星星。馬先生沒有打擾他,但顯然在悄悄觀察他。第四天,馬先生說,今天我帶你們遊覽一下山景吧。天樂媽擔心地問:你的腿行嗎?馬先生說:“沒關係的,我已經習慣了。再說咱們又不用急著趕路,累了就休息嘛。咱們帶上午飯的幹糧就行。”
馬先生領他們慢悠悠地逛了一天。這兒景色醉人,山路傍著水量充沛的山澗,千年古樹的樹幹上爬滿了藤蘿,藤蘿上掛著晶瑩的水珠。據說,這片原始林區有不少種動物,像金錢豹、金雕、丹頂鶴、穿山甲、林麝、豹貓、水獺等,但他們大都沒見到,隻是偶爾有一隻金雕平展著翅膀在藍天上滑過,或者有一隻鬆鼠在枝葉間探頭探腦。山澗對麵常常是斧劈般的懸崖,石縫中雜樹叢生。馬先生指點著那些橫生的樹木,感慨地說:“想想那些樹是咋活下來的?一顆種子因為難得的機緣落到懸崖石縫,很可能正趕上一場雨水,它發了芽,把根紮在薄薄的積土上。於是它活下來了,直到長得筋粗骨壯,用粗大的樹根撐裂了岩石。生命就是這樣堅韌。”
這兒還有一種獨特的風景:山上有細細的清泉流掛,碰到凹處積成一個水池;然後又變成細細的清流,再積出一個水池,如此重複,就像一根長藤上結了一串倭瓜。三個人自下而上,循著這串倭瓜觀賞。水池都是石頭為底,池水異常清冽,寒氣砭骨,水中幾乎沒有水草或藻類,卻總有二三十條小魚。這種魚身體半透明,形似小號的柳葉,它們懸在清澈的水中,如同在虛空中遊蕩。楚天樂向水麵撒幾粒饅頭屑,小魚兒立即閃電般衝過來吞食,看來是長期處於饑餓狀態。馬先生說:“這種小魚本地人叫柳葉魚,我沒查到它的學名。這樣清澈的水,幾乎沒有食物,溫度又低,它們是怎麼活下來的?但不管怎樣,它們千秋萬代地活下來了。”
再往上爬,幾乎到山頂時,仍有水流牽著水池,池中仍有活潑的小魚。但俯瞰各個水池之間連著的那根藤,很多地方是細長而湍急的瀑布,無論如何,山下的魚是無法用“鯉魚躍龍門”的辦法一階一階躍上來的。那麼,山頂水池中的柳葉魚是哪兒來的?自己飛上來?被鳥銜上來?還是上帝開天辟地時就撒在山頂了?馬先生說他也不知道,但反正這是自然界的現實。他再次感歎道,生命就是這樣堅韌啊。
七歲的楚天樂雖然沉默自閉,其實心竅玲瓏,他知道馬先生今天一再稱讚“生命堅韌”,都是說給他聽的,這些所見也確實震動了他鏽蝕已久的心靈。那天晚飯後,馬先生把天樂媽喊到他的臥室裏,掩上門,悄悄談了很久。然後他們出來,領著楚天樂到院子裏的石桌旁坐下來。楚天樂意識到自己將麵臨一次重要的談話,因為媽媽顯然非常緊張,目光躲閃著,不敢與兒子的視線接觸。事後楚天樂知道,經過馬先生的反複勸說,媽勉強同意把病情坦白告訴兒子,又非常擔心兒子承受不住這樣重的打擊,會一下子垮掉。這會兒馬先生笑著,用目光再次鼓勵著這位母親,同時溫和地對天樂說:
“天樂,你已經七歲了,算得上小大人了,一定有勇氣聽我說出有關你病情的真相。對不對?”
那時楚天樂其實很矛盾,又怕知道病的真相,又盼著知道。他點點頭,隻說了一個字:“嗯。”
但馬先生並沒馬上說起病情,反倒把話頭扯得很遠:“天樂,世上萬千生靈隻要一生下來,都會陷入一個又一個逃不脫的監牢。魚兒離不開水,水就是它們的監牢;走獸飛禽離不開空氣,空氣就是它們的監牢;生靈們都無法逃離地球,重力是它們的監牢。世上還有一個最大最牢固的監牢,它管著所有生靈,一個都休想逃脫,連萬物之靈的人類也同樣逃不開。是啥?壽命的監牢,死亡的監牢。每個人都要死的,不管他是皇帝還是總統,是佛祖還是老子。任何方法,無論是古人的法術還是現代的科技,都無法使人們逃離它。人的壽命有長有短,幾年,幾十年,一百多年,也許明天的科學能讓人活一千歲,甚至一萬歲,但終歸要死的,有生必有死,這是老天爺定下的最硬的鐵律,世界上沒有一個例外。甚至不光是生靈會死,連咱們的太陽和地球,連銀河係,連整個宇宙,最終都會死亡。”
那是楚天樂第一次聽說宇宙也會死,他吃驚地問:“宇宙會死?”
媽也忍不住插問一句:“馬先生,你是不是說——天會塌下來?”
“沒錯。古人曾以為天地長存,連偉大的愛因斯坦也曾相信宇宙是靜態永存的,但自從美國天文學家哈勃發現宇宙膨脹後,永恒的宇宙就結束了。雖然對於天究竟如何‘塌’,科學界還沒有定論,但它最終會塌,這一點已經確鑿無疑。”他歎口氣,“知道了這一點真讓人喪氣。你們想想,既然每個人生下來注定會死,甚至連人類和宇宙也注定會滅亡,那人們再苦巴巴活一輩子有什麼意思?確實沒有意思,你多活一天,隻不過是向墳墓多走一步。所以,世上有一個最聰明的民族就徹底看開了,不願在世上受難。這個民族的孩子隻要一生下來,爹媽就親手把他掐死。這才是聰明的做法,我非常佩服他們。”
這幾句話太匪夷所思,楚天樂和媽媽都吃驚地瞪圓了眼睛。不過天樂馬上在馬伯伯唇邊發現了隱藏的笑意,得意地嚷起來:
“你騙人!世上沒有這樣傻的爹媽!再說,要是這樣做,那個民族早就絕種啦,最多也撐不過一百年!”
媽驚喜地看著兒子,因為兒子自從陷入自閉以來,從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更沒有過這樣的激動。馬先生笑著問:
“你確定是這樣?”
“當然是這樣!”
“哈哈,這就對了!”馬先生放聲大笑,笑聲在夜空中強勁地振蕩。以後楚天樂經常聽到馬伯伯這種極富感染力的大笑,聽著這樣的笑聲,不管有什麼憂傷都會被趕跑。天樂也在剛才那聲嚷叫中宣泄了心中鬱結的苦悶,不知不覺走出自閉狀態,恢複了開朗的天性。馬伯伯鄭重地說:“天樂呀,既然你明白這個理兒,幹嗎還要我費口舌哩?這個理兒就是:雖然人生難逃一死,但還是得活著,而活著就要活得高高興興,快快樂樂,有滋有味,不枉來這世上一遭,否則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你們說對不對?”
楚天樂用力點頭,“對。”
“現在該說到你了,楚天樂。你比一般人不幸,患了一種絕症,叫進行性肌營養不良。”他冷靜地介紹了有關這種病的所有知識,一點沒有隱瞞和淡化。天樂媽眼中盈出淚水,扶著兒子的胳臂微微發顫,馬伯伯瞄她一眼,仍冷靜地說下去,“這些天我一直在上網查詢,也請朋友在國內外打聽,非常遺憾,對這種病的治療至今沒有突破。研究最深的是一位美國的華裔科學家段同聲先生,他使用了一種基因療法,已有很大進展,但還不能用於臨床。孩子,現在我把所有真相明明白白告訴你了,你說該咋辦?是學那個聰明民族,讓媽媽立刻掐死你;還是繼續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滋有味?要活得像懸崖石縫的樹,山頂水潭的柳葉魚?”
對這個殘酷的真相,楚天樂其實早就猜出個八九分,但媽一直盡力瞞著掖著,他也抱著萬一的希望,在心底逃避著不願去麵對。但是今天馬伯伯無情地粉碎了他的逃避,這就像是揭去傷疤上幹結的繃帶,越是小心越疼;幹脆一狠心撕下來,片刻的劇疼讓人眼前發黑,但疼過之後就心中清涼了。馬伯伯微笑地看著他,媽緊張地盯著他。楚天樂沒有立刻回答,回頭看看院外滿溢的綠色,心中忽然漾起一種清新的希望。這些年一直與奔波和恐懼為伴,其實他已經煩透了。他很想過一種新生活,一種明明白白、心平氣靜的生活,哪怕預先知道死神會在哪一天登門。支撐他的其實是一種很簡單的想法:既然所有人都難逃一死,那麼對於我來說隻不過把那個日子提前一點,如此而已,又何必整天為它提心吊膽呢?想到這兒,他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於是楚天樂回過身,朝伯伯和媽用力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媽這才把高懸的心放下,高興地看看馬先生。馬先生同樣很欣慰。他觀察了這孩子幾天,覺得他是能麵對真相的,而且隻能用這種“疼痛休克療法”才能激醒他的生存欲望。現在,事情的進展證實了他的判斷。他笑著說:
“這就對了嘛,這就對了嘛。一定要快快樂樂地活下去,不愧你爸媽給起的這個好名字——天樂,上天賦予每一個生靈以快樂。”
他為母子倆安排了今後,說既然暫時沒有發現有效的療法,就不要四處奔波了。他會隨時托人問詢和在網上查詢,一旦醫學上有了突破,就送天樂去治療,即使是去國外,費用全部由他籌措。在此之前,母子倆可以留在這兒,天樂媽做家務,天樂隨意玩耍。如果想學習,他可以教文化課,“咱們可是一對一的授課!而且我自信是一個好老師,學校的學生哪能享受這樣的奢侈待遇啊。”他笑著說,“當然,如果你不想學呢,也不必勉強。說句狠心話,其實能預知死期也是一種優勢,可以盡情順應心靈的呼喚,活得自在一點兒。至少說,不用到僵死的教育體製下去受煎熬。”
他還說,其實他給天樂準備了一個最誘人的玩兒法:觀察星星。那是一座琳琅滿目的大寶窟,隻要一走進去就沒人想出來,十幾年根本不夠打發的。他自己打小就喜歡浩瀚的星空,但塵世碌碌,一直在商場中打拚,隻有失去家人和左腿後才“豁然驚醒”,斷然告別塵世,來山中重拾心中所愛。當然,商場的打拚提供了建設私人天文台的資金,也算功不可沒啊。他笑著補充。
娘兒倆就這樣留下來,滿意地開始了新生活。媽盡心盡力地操持家務,伺候兩個殘疾人,開荒種菜,喂雞喂豬,到林中采野味,跟山民大嫂交朋友,也學會了到網上查醫學資料。她的生活安逸了,更重要的是心裏不“張皇”了,於是憔悴便以驚人的速度消退,嘴唇上很快有了血色,人變豐腴了,恢複了三十幾歲年輕女性的風采。
楚天樂在前幾年的磨難中已經很“滄桑”了,現在恢複了童心。盡管步履蹣跚,他還是興致盎然地在山林中玩耍,早出晚歸,瘋得昏天黑地。哪天都少不了摔上幾跤,但毫不影響他的玩興。他並沒忘記橫亙在十幾年後的死期,但有了那次與死神的正麵交鋒,他確實不再把它放在心上。
時間一天天過去,馬伯伯也變成他的幹爹。幹爹說要教他觀察天文,不過沒有讓他立刻從事枯燥的觀測,而是先講各種有趣的天文知識和故事,培養一個孩子的興趣。此後,等楚天樂真的迷上天文學,才知道幹爹的做法太高明了。夜晚家裏經常不開燈,腳下那個景區的燈光也掩在濃濃霧靄之下,所以方圓百裏都沉浸在絕對的黑暗中。天上的星月非常明亮,似乎可以伸手摘到,很有“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意境。三人坐在院裏,幹爹給楚天樂指認天空中橫臥的銀河,指認幾顆行星——金、木、水、火、土,指認著名的冬季亮星大三角、黃道上的王星軒轅十四、肉眼剛能看到的M42獵戶座大星雲、M31仙女座大星係、M45昴星團(俗稱七姐妹星)、經常被用來檢驗望遠鏡能力的天鵝座β目視雙星等。就這樣似乎毫不經意地,把天文學的基礎知識澆灌到天樂的頭腦裏。幹爹說:
“上次我說過,人生逃不脫壽命的囚籠,其實人類身上還罩有很多囚籠呢,像重力的囚籠,可怕的天文距離加光速極限的囚籠,等等。古時候的人類就像是關在荒島古堡裏的囚犯,終生不能離開囚籠半步,不但不知道外邊的世界,甚至連自家古堡的外形也看不到。他們隻能透過鐵窗,用可憐的肉眼視力,眼巴巴地窺探著浩瀚的星空。後來人們發明了望遠鏡,發明了火箭,通過一代代努力,總算窺見了宇宙的一些秘密,比如知道了我們的銀河係是渦旋星係,太陽位於銀河係的獵戶旋臂上,距銀心的人馬座α二點七萬光年;知道了太陽帶著太陽係在繞著銀心旋轉,二點五億年轉夠一圈;知道了從銀河係到本星係群、本超星係團、總星係等各種層次的宇宙結構,等等。1825年,法國哲學家孔德曾斷言:人類絕不可能得到有關恒星化學組成的知識。他當時的想法也沒錯,人類怎麼能登上灼熱的恒星去取樣呢,就是乘飛船去,半路上也燒化啦。但僅僅三十多年後,人類就發明了天體分光術,將恒星光通過望遠鏡和分光鏡分解成連續光譜,把光譜拍照下來研究,比照各種元素譜線中就能得出恒星的化學成分。”
幹爹又說:“上世紀20年代發現的宇宙膨脹是天文學史上最偉大的發現,也是整個科學領域裏最偉大的發現之一,不亞於進化論、牛頓力學、相對論和量子力學。1914年,天文學家斯萊弗第一個發現了恒星光譜圖的紅移現象,即很多星雲的光譜線都移向光譜圖的紅色端,按照物理學中的多普勒效應,這意味著星體都在遠離我們。這一發現把斯萊弗弄得一頭霧水——要知道,雖然行星恒星有點兒小小的運動,宇宙從整體來說可一直是靜止的啊。非常可惜,他敏銳地發現了紅移現象,卻沒有達到理論上的突破。後來,哈勃經過對造父變星的研究,弄清了幾十個星係的大致距離,他把星係距離及斯萊弗的光譜紅移組合到一張坐標圖上,然後在雲霧般雜亂的幾十個圓點中劃出一條直線,就得到了那個偉大的定律——星係的紅移速度與距離成正比。這意味著宇宙就像一個不斷膨脹的蛋糕,其上嵌著的葡萄幹(星體)都在向遠處退行,互相飛速逃離,相對距離越遠,則相對退行速度越大。
“告訴你吧,別看我早過了哈星族的年齡,我可一直是哈勃的鐵杆哈星族!”雖然院子中僅有星光照射,楚天樂仍能看見於爹眉飛色舞的樣子。“作為最偉大的天文學家,哈勃有一種對真理的超級直覺。他拍的光譜底片並非很好,也不是一個出色的觀察家,就當時的條件,他所掌握的資料也遠遠算不上豐富。但他總能穿過雜亂的觀測數據構成的迷宮,依照最短的捷徑,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簡約的真理。而那些善於‘複雜推理’、執著於‘客觀態度’的科學家卻常常與真理擦肩而過。哈勃甚至不單單是科學家,還是哲學家,是宗教先知。你想啊,從這個發現之後,靜止的、永生不死的宇宙,就連帶著上帝的寶座,被他顛覆了,以他一人之力,僅僅用一張粗糙雜亂的坐標圖,就給顛覆了!可以說,自打這一天起,人類才邁過童年期,長大成人了。”
幹爹講得很有激情,楚天樂和媽媽聽得很起勁兒,朦朧的星光中,楚天樂看見媽和幹爹親密地挨坐著。九歲的天樂高興地宣布:
“媽,幹爹,我要改名!我要把名字改成楚哈勃。知道是啥意思嗎?你倆肯定想不到。這個‘哈’字是一字雙用,就是‘哈’哈勃,是哈勃的哈星族!”
幹爹朗聲大笑,媽也笑。媽說這個名字太怪,幹爹說這個名字很好。以後這真的成了楚天樂非正式的名字。尤其是當幹爹對他的聰明腦瓜有了足夠了解後,常常親昵地摸摸他的腦袋,“小哈勃,又有啥古怪想法啦?”
進山後不久,幹爹把他領進自己的私人天文台。那些夜晚,幹爹大幅度地調整著望遠鏡的角度,讓楚天樂在“一夜之間”盡情飽覽星空中最“好看的”星體。在三十六英寸的鏡野中,他能清晰地看見遍布環形山的月球、雲層彌漫的金星、有著狂野條形雲帶和大紅斑的木星、帶著漂亮光環的土星。幹爹為他指認了夏夜北天星座中著名的星星:天琴座的織女星和天鷹座的牛郎星,這兩顆星星是中國人最熟悉的;巨蛇星座和蛇夫星座就像一個巨人在捕獵一隻巨蟒;像蠍子一樣的天蠍座中有一顆著名的星星叫心宿二,又叫大火,古人用它來測定季節,《詩經》中說“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火就是指它了。再往東的人馬座裏有六顆星組成“南鬥”,人馬座裏有很多大星雲,而銀河係的核心就在這個方向。當然也少不了讓他看最有名的大熊星座(用肉眼),夏天這柄勺子高懸在天頂,鬥柄從頭頂指向南方,所謂“鬥柄指南,天下皆夏”。北鬥星區還有一個漂亮的“大風車”——渦旋星係MlOI,明亮的藍色旋臂圍繞著橙色的中心,它在天文學家測量星係距離中起過重要作用。
天樂從俯到目鏡前的那一刻就被迷住了。楚天樂後來總結說,他的一生中實際有三次“新生”,肉體的誕生是第一次,幹爹為他撕開自閉的繭殼是第二次,而與星空結緣則是第三次。自從第一次走進天文台,他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天趕快黑,還有,千萬不要天陰。
幹爹家中有滿牆的書,楚天樂如饑似渴地學習著。有幹爹引路,再加上他本人的高智商,他學得很輕鬆。十一歲那年,他在學習高中課程的同時,已經能閱讀天體物理學和宇宙學的專著了。他發現宇宙學家都是些大男孩,很多假說就是大男孩的狂想,像暴漲宇宙、多重宇宙、人擇宇宙等,以一顆十一歲的腦瓜來理解這些並不難,反倒很合拍,很共振,很有點相見恨晚的感覺。幹爹說得對,在所有宇宙學家中,不管哪個流派,“宇宙會死”已經是常識性概念了。所謂“宇宙學”這門學科,用最簡單的話來概括,就是研究宇宙如何生和如何死。而且這兒說的不光是“肉體(物質層麵)的死亡”,而且是“靈魂(信息層麵)的死亡”。大自然萬千生靈,甚至包括整個人類文明(科學、感情、信仰、智慧、意識……諸如此類),究其根底,不外是信息的建構、保持和傳遞,但在“咱們的宇宙”滅亡時,所有信息都會在混沌中消解,不會有一絲一毫留存於“另一個宇宙”。這麼說來,研究和認識宇宙還有什麼意義?人類艱難地一步步攀登,終於逼近了最終真理,但到宇宙塌陷的最後時刻,轟的一聲全部玩兒完!但宇宙學家可不管這些,還是在孜孜不倦地研究著,比如宇宙學家中有一個叫惠勒的美國怪老頭兒,就是那位說宇宙“簡單和奇妙”的宇宙學家,最關心的事就是宇宙有幾種死法,簡直是變態嘛。
楚天樂的思想達到這個層麵後,對自己的絕症更是看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