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些“精靈古怪的”理論中徜徉,他自己的“古怪問題”也是層出不窮,這些孩子氣的傻問題常常難倒幹爹,因為最簡單的問題常常是最難回答的。幹爹對天樂媽說:“這小東西的腦瓜就像萬花筒,隨便撥拉一下就冒出個新想法,我這個半瓶醋的天文學家已經應付不了啦。”
一個冬天的夜晚,他們在望遠鏡中看累了,就從屋頂的缺口探出身子,直接用肉眼觀察天空。冬夜的星空特別明亮,著名的亮星競相輝映,像獵戶座的參宿四和參宿七,大犬座的天狼星,金牛座的畢宿五,雙子座的北河二和北河三。這天晚上,楚天樂的“古怪問題”最多,仿佛它們是從暗藍色的星空深處冒出來的一串串泡泡。他問幹爹:
“宇宙膨脹時天體膨脹不?換句話說,天膨脹了,量天的尺子膨脹不?”
“不膨脹,被引力束縛著的天體不參與膨脹。”
“那氣態恒星呢?幾乎和真空一樣稀薄的星雲呢?這些稀薄粒子中間‘夾著的’空間膨脹不?物質結構和空間本來就密不可分呀。”
幹爹想了想,坦率地說:“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上來。宇宙學本來就是一門非常年輕的學科,關於空間膨脹的問題還沒人考慮得這麼細。”
楚天樂跳到另一個問題:“幹爹,宇宙膨脹時,光速變化不?”
“光速不變,但光會被膨脹的空間‘拖著走’。比如宇宙暴漲階段從10~-36秒開始,到10~-34秒為止,宇宙的大小膨脹了10~43倍,它發展到今天是各向同性的,可是,按照世界的定域性原理,不可能有超光速的因果關係。所以在這10~-34秒中,光信號必定能傳遞到小宇宙的所有區域,才能造就宇宙的各向同性。但這遠遠超過了‘正常光速’所能達到的尺度。”
“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宇宙正膨脹時,光會變快;停止膨脹時,光就恢複正常,得按膨脹後的實際距離和光的‘正常速度’來耗費它的時間了。對不對?”
幹爹笑著說:“這樣說也未嚐不可,就像我們習慣說太陽繞地球東升西落,但本質上還是地球的自轉。”
天樂又跳到另一個問題:“幹爹,大爆炸時的‘粒子湯’會隨空間膨脹而變得稀薄,但空間本身呢?是不是空間本身也變‘稀疏’了?”
“空間隻是真空,真空無所謂稀疏與否……”
楚天樂馬上反駁:“幹爹,你說得不對!”
幹爹逗他:“咋不對了?說說。”
“真空不空。真空能夠因量子起伏而不停地產生虛粒子對,像電子一正電子對、誇克一反誇克對,並且它們有可能轉化為實粒子;真空在引力場中會彎曲,彎曲空間產生虛粒子對的幾率更大;狄拉克還說,宇宙膨脹時會產生更多的負能電子對;真空有真空能,即零點能,其密度不隨宇宙膨脹而改變,所以宇宙膨脹的最終結局,可能使宇宙由輻射主導轉化為物質主導再轉化為真空能主導。真空有阻抗,它與光速關係密切。真空中每單位空間存在數量有限、轉瞬即逝的粒子,而真空阻抗與粒子電荷數的平方有關,與粒子質量無關。”他引經據典地說了一大通,然後說,“幹爹,這些都是已被證實的事實或有力的假說,它們都暗指真空有深層結構。隻要有深層結構,就應該在膨脹時變‘稀疏’——當然,說它‘稀疏’隻是直觀的比喻。但不管怎樣,我認為有這麼三點:1、空間和物質一樣,同樣是一種物理實在;2、它有深層結構;3、空間的宏觀脹縮會在微觀結構上有所表現。有人說空間隻是物質的性質,就像‘鋒利’隻是刀刃的屬性,我不讚成這種說法。我覺得它太虛無了。”
幹爹有點兒驚奇,天樂能脫口說出對真空的這三個觀點,其正誤姑且不論,至少說明這孩子曾認真思考過。他考慮了一會兒,最終搖搖頭道:
“我的小哈勃,這個問題我答不上來,而且眼下恐怕沒有哪個科學家能給出確切回答。據我所知,人類對空間或者說真空的了解還隻是蜻蜓點水,是對其外在狀態的淺顯描述,並沒有深入到本質。也許物理學的下一個重大突破就是對真空的真正認識。”
楚天樂安靜了片刻,星光在他的眸子中閃爍,兩人哈出的水汽在寒冷的夜空中凝成團團白霧。萬籟俱靜,塵世仿佛離得很遠。幹爹說:
“你問了這麼多問題,我發現你對真空最感興趣。”
“沒錯。看了這麼多書,我最弄不懂的就是真空的本質,雲裏霧裏,越看越糊塗。我想這正說明它有待認識,因為幹爹你說過,宇宙的真相常常是最簡單的。”
“好!好好研究,將來提出個有關真空的楚哈勃定理,在未來的天文學專著中排在哈勃定理之後。”幹爹搓搓手,搓搓耳朵。“外邊太冷,咱們下去吧。”
這次冬夜閑聊中,幹爹對天樂的“鬼靈精”有了更深的認識。這小子的思維雖然還幼稚,但貴在不循常規,不像在學校裏用填鴨方式喂出來的學生,後者常常被“經典答案”的框框給框住了。他還看到天樂的另一個思維特點,就是更關心那些整體性的問題——正如他崇敬的哈勃一樣。拿哈勃與同時代另一位偉大的天文學家巴德相比,巴德更關心對具體星係的解析,而哈勃則側重於對宇宙的整體認識。也許,假以時日,天樂也會成為哈勃那樣的科學巨擘,可惜——
這個可憐孩子不會有太多的時日,這朵天才之花肯定等不到怒放就要凋謝。
幹爹看看他閃爍著星光的晶亮眸子,把苦楚壓在心底。從那以後,他教天樂更起勁了,可以說父子倆都上了癮。他不指望天樂在短暫的生命中真能提出什麼定理,做出什麼驚世成就,但他至少要讓孩子活得有滋有味。那時他(以及楚天樂)都不會想到,一個十一歲孩子的幼稚猜想,有一天會發展成一套革命性的“三態真空理論”。
山中日子一天天過去。楚天樂的少年時代沒怎麼認真上學,現在他像久旱幹裂的土地一樣狂熱地汲取著知識。山中的三人生活過得很充實,可惜病魔並沒放過他。他的病情一直在發展,行走越來越困難,說話開始發音不清,好在智力沒受影響。醫學資料中說,這種病人中有百分之三十會智力受損,那麼,天樂沒有在這百分之三十之中,實在是不幸中之大幸。
在幹爹為他打開智慧之門後,這種慶幸感越來越強烈。
這一年他發現了媽和幹爹的私情——其實如果追溯起因,這事多少是自己勾起來的。一個盛夏的滿月之夜,臨睡前,媽伺候兩個殘疾人洗了熱水澡,把他們安頓到院中乘涼。過一會兒,媽也洗完澡出來了,穿著布做的短褲和內衣,站在風口吹頭發。這個年代恐怕沒人會穿這種自製的內衣褲了,但她在“山窮水盡”的那幾年裏苦慣了,儉省成癖,現在又住在深山,下山一趟不容易,所以一般都是自己做衣服。這些粗製的衣服遮不住一個四十歲女人的活力,那天月光如水,勾勒住一具豐腴健壯的身體,胸脯飽滿,脊背渾圓,一頭黑油油的長發在身後飄拂。楚天樂和幹爹都注意到了這幅頗具美感的剪影,天樂脫口說:
“媽,我真不知道你原來這麼漂亮!年輕時你一定是個大美人!”
月光下他看到(感覺到)媽的臉紅了,她飛快地看了幹爹一眼,兩人的目光在夜空中怦然相撞,然後都趕緊收回目光,顯得有些慌亂。媽羞澀地說:
“你個憨娃子,哪有當兒子的這樣說媽的。”
幹爹已經平靜下來,笑著打趣,“你媽說得對,你真是個憨娃子——說什麼你媽年輕時漂亮,她這會兒也不老哇。”
那天三人還說些什麼楚天樂已經忘記了,後來他回屋睡覺,那倆人卻遲遲未回。天樂從窗戶往外看,看到的是另一幅頗具美感的剪影:在一輪明月的映照下,幹爹立在媽的身後,兩手環抱在她的胸前,媽把頭向後斜靠在幹爹的肩膀上,身體好像癱軟了。兩人不說話,就那麼一動不動地貼在一起。
楚天樂偷偷地笑,心想看這架勢,肯定是幹爹主動吧。他躺回床上,舒心地睡了。
幾天後,他深夜醒來,聽見輕微的腳步聲。是媽從外邊進來,正檢查他的蚊帳,媽每晚都要來看幾次的。他閉上眼睛裝睡。媽看完後沒有回她床上睡覺,而是腳步輕輕地走了。少頃他聽到幹爹屋裏有細語聲,他豎起耳朵,聽到是媽在說話,自嘲中夾著苦惱:
“馬先生,過去聽人說男女之間是幹柴烈火,我算是有體會了。自打有了第一次,這些天我老想要你,忍都忍不住。”
幹爹笑著輕聲勸慰:“這不算罪過啊。人來到世上,活著是第一重要的事,男女之間的事就是第二重要的事,和吃飯喝水一樣重要。依我說,一個民族的平均性欲水平,和這個民族的生命力是成正比的!明朝有個冬烘老頭兒說‘存天理,滅人欲’,那是害人的狗屁,不要信它。”
媽說,“可我總覺得有罪,樂樂娃病成這樣,當媽的卻……”
楚天樂覺得再聽下去肯定不合適,悄悄下床關好房門,把那邊的竊竊情話關到門外。他想這回得由自己挺身而出了,幫媽走出負罪的囚籠,正如幹爹幫自己走出恐懼的囚籠。第二天吃晚飯時,他當著兩人的麵說:
“媽,我已經十四歲了,想單獨住一個房間。”
媽很窘迫,試探地問:“可這兒隻有兩個臥室,你讓媽住哪兒?”
楚天樂笑嘻嘻地說:“當然住我幹爹那兒啊,省得你夜裏來回跑,還要瞞我,累不累呀。”
媽立時滿臉通紅,簡直無地自容,幹爹也頗為窘迫。天樂笑著安撫兩人:
“媽,幹爹,你們互相恩愛,快快樂樂,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以後不必再瞞我啦。”
媽眼睛濕潤了,幹爹高興地拍拍他的後腦勺。從那天起,媽就搬到幹爹屋裏去住了,隻是每晚還會往這邊跑幾趟,她終究對病殘的兒子放不下心。愛情滋潤了兩人,媽的臉龐上光彩流動,明豔照人。那是愛之光輝,藏也藏不住的。
以後幾年,幹爹把大部分觀測時間讓給了天樂。本來幹爹觀察星星就屬於“票友”性質,純粹出於“心靈的呼喚”,沒有必須要幹的壓力,何況這會兒“愛情的呼喚”顯然更強勁一些。晚上總是由媽送天樂來天文台,然後媽就回去了,直到早上再來接他。
那幾年的夜晚他就這麼獨自待在天文台,同星空對話。觀星是一件苦差使,這兒沒有暖氣“注釋1”,寒夜中眼淚會把目鏡和眼睛凍在一起,長時間的觀測讓背部和脖子又酸又疼。當鏡筒跟隨星星移過天空時,底座常有吱吱嘎嘎的響聲和不規則的跳動。楚天樂首先學會的技巧,就是在物鏡跳動之後迅速重新調好焦點,追上目標,這樣才能在CCD上曝光出邊界清晰的斑點或光譜。
幹爹開玩笑說,想當一個好的天文學家,首先得有一個鐵打的膀胱,可以省去爬下觀察台撒尿的時間——說不定那幾分鍾就會錯過一次千載難逢的觀測,讓人抱憾終生啊。這樣的鐵膀胱對兩個病殘者尤為重要吧。楚天樂很快練出了可以和幹爹相媲美的鐵膀胱,隻要一走上觀察台就整夜不下來,為此他甚至改變了飲食習慣,晚飯時不再喝稀飯。
不知不覺楚天樂已經十六歲了。生日這天,吃完媽煮的代替生日蛋糕的紅蛋,媽去廚房洗碗,他對於爹說:
“幹爹,我想天上的星星我大體上已經熟悉了,以後我想學一點兒具體的測量技能,像測量恒星的光度啦、自行啦、視向速度啦、距離啦等等。這麼說吧,我不光想‘看’星星,還想‘摸摸’它們。”
幹爹笑著道:“行啊,我就教你怎樣來摸它們。你說得對,當一名天文學家,不光要動腦動眼,也要會動手。”
此後,幹爹恢複了夜間的值班,為天樂介紹了各種相關儀器。重點是那台平麵光柵式恒星攝譜儀,因為按幹爹的話,那是“天文學家最銳利的武器,是他們的湛盧和巨闕劍”。與物理學家相比,天文學家能夠動用的測量手段少得可憐,以至於很難得到“幹淨”的觀測數據。比如,確定星體絕對亮度時常常無法排除星際介質的影響;想確定星體的切向速度除了要測周年視差,同時還要測星際距離,而星際距離的測定是最不靠譜的,要依賴諸多假定。這麼著,上述絕對亮度和切向速度的準確度都要依靠一個不可靠的中間值。唯有依據星體光譜測得的參數,像恒星化學組成和星體的視向速度,是“幹淨”的,可信的。當然,實際測量中也有很多需要排除的因素,比如測遙遠星體的宇宙學紅移速度需要扣除它的本動;測較近星體相對“標準太陽”的多普勒速度,要扣除地球的公轉,扣除太陽本身相對“標準太陽”的速度浮動。幹爹介紹說,咱們這台恒星攝譜儀是低色散度的,主要用於遙遠星體的觀測“注釋2”。這種低色散攝譜儀比較輕巧,可以放在主焦點籠中。當然用它來觀測近星也是可以的,隻是精度低一些。
等天樂熟悉了這些儀器,幹爹又暫時退出了,留下他一人在星空中徜徉。天樂對宇宙大爆炸的圖景最感興趣,出於對哈勃的敬意,他想沿著哈勃走過的路再走一遍。此後幾個月,他測量了很多遙遠星係和類星體的紅移值,這些星係太暗了,在鏡野中擁擠得像窗戶上的蒼蠅,想把它們的光譜清晰地留在天文底片或CCD上並非易事。經曆了幾次失敗後,天樂終於熟練地掌握了攝譜儀,測得的幾十個紅移值都與資料值相差不大了。
他對遙遠星體的宇宙學紅移太癡迷,直到幾個月後,第一場薄雪飄落在天文台的圓頂,他才把目光轉向冬夜星空中的亮星。大致說來,亮星大都離太陽較近。他測量了很多亮星的光譜紅藍移(視向速度),像禦夫座的五車二和柱六,金牛座的畢宿五,雙子座的北河二和北河三,獵戶座的參宿四和參宿七,船底座的老人星,等等,這些測值與資料值也很接近。隻有在大犬座的天狼星,這顆夜空中最亮的-1.4等星上,他第一次遇到了麻煩。
他為此整整忙了兩個月。快到元旦時,幹爹問他:
“小哈勃,這倆月在幹什麼?我看你相當亢奮。”
“幹爹,我正打算告訴你呢。我在測幾顆亮星的光譜紅藍移時遇到了麻煩,無論如何校正,它們的視向速度都和資料值有偏差。這些天我又回過頭去檢查了一下夏天以來拍的光譜片,找出了和資料值有誤差的所有星星。你看。”
他遞給幹爹一張紙,上麵列著一張表:
幹爹看了一遍,問:“出誤差的都是近地恒星?”
“對,誤差最大的是十幾光年遠的恒星,很近的和較遠的恒星誤差較小,三十五光年之外的恒星就完全沒有誤差了。”
“所有誤差都是單向的,都是增加了朝向地球的視向速度?”
“對,但增加的值不同,離太陽十五六光年處最大。”
幹爹對著這個表格久久沉吟。他知道天樂這孩子做事可靠,既然在兩個月的亢奮觀測後才拿出這個表格,說明上麵的數據已經反複校正過。也不會是天樂的觀測計算中出了什麼係統誤差,因為天樂說過,三十五光年以外的星體的測量值都與資料值很接近。他自語著:
“但……怎麼可能出現這麼係統性的誤差?就好像這片空間在向太陽塌陷。”
“幹爹,這正是我的懷疑啊。”
“這根本不可能,太陽附近並沒出現一個巨型黑洞,而且即使有黑洞,也不會造成這樣的塌陷。”他想了想,“巡天星表上,三十五光年以內還有幾十顆暗星,它們的光譜你測過沒有?”
“還沒有全測。”
“那咱們全部測量一遍。我也去。”他回頭對天樂媽說,“從今天起,我得上夜班啦。”
天樂媽稍一愣一說實話,這一兩年她已經習慣睡在這個男人的懷抱中了,那種安心的感覺真的是一種享受。但她馬上說:“去吧去吧,這樣你們倆互相也有個照應。”
這之後,爺兒倆又亢奮地忙了七八個月,直到來年初秋。他們對三十五光年內的所有恒星全都測了光譜,後來又擴大到五十光年之內。天樂的那個表格基本沒錯,這些近地恒星都增加了一個朝向地球的藍移。藍移增量大小不等,以牛郎星最大。異常區域限製在三十五光年內,到三十六點五光年的大角星就截止了。與那個表格不同的是,兩人後來測得的藍移增量比天樂的測值稍大,最大的大了0.2千米/秒。天樂檢查了一下記錄,對於爹說:
“我發現一個規律,凡是和我的測值誤差較大的數據,兩者的觀測時間都相差較遠。比如對南河三,上次測是去年初冬,到現在已經大半年了。所以,也許這是因為——這個收縮是逐年遞增的。”
“這不奇怪。既然它們都有了藍移增量,那這個增加不可能是突變,隻能是一個逐漸加速的過程。”
此後秋雨連綿,無法觀測,父子倆就待在家裏反複討論,探討造成這個現象的深層原因。天樂媽聽的時間長了,也約略聽出他們的意思,一天,她小心地問:
“你們這些天一直在唧咕啥?是不是說天要塌?”
天樂老老實實地說:“從觀測值看是這樣的,不是全部的天要塌,隻是一小塊。當然,這一小塊空間也足以把地球捂進去了。”
天樂媽愣了,幹爹忙安慰她,說這隻是觀測到的表麵現象,一定有別的解釋。老天既然已經存在了一百多億年,哪能說塌就塌呢。天樂媽一聽這話,就放心地回廚房做飯去了。幹爹回頭對天樂說,他這段話並非全是虛言安慰,因為他不相信“天塌”確實有一個理由,雖然不能算嚴格的反證,但也不能忽略——科學啟蒙之前,自戀的人類總把地球當成宇宙的中心。科學後來破除了這種迷信,現在我們知道,地球或太陽隻是極普通的星體,上帝無論在施福還是降禍時,都不會對人類另眼相看。可是現在呢,恰恰人類區域是一個局部塌縮的中心!這就像是“地球中心論”的變相複活。
話雖這麼說,但父子倆並不能排除心中的不安。不管怎麼說,這個古怪的“藍移區域”是確實存在的,它給人一種難言的感覺:陰森、虛浮、模糊,就像童年時期天樂潛意識中的病魔形象。但它究竟是什麼機理造成的?隨後的四年裏,父子倆用大量觀測確認了以下的結論:
半徑十六光年之內的空間正發生著暴縮,收縮率大致是均勻的,因為觀測值基本符合“藍移量與距離成正比”的哈勃公式。該局域收縮已向外波及半徑三十五光年的區域,在受波及區域中,藍移量隨距離遞減。
從時間軸上說,收縮是勻加速的。
暴縮原因未明。
兩人搜索枯腸,提出了很多假說,討論後又把它們一個個淘汰。他倆完全沉迷於此,想得頭腦發木,嘴裏發苦,天樂媽說這爺兒倆都癡了,連吃飯也不知道饑飽了。可惜他們一直沒能找到任何一個說得通的假說。雖然災變原因找不到,但後果是可以預測的,非常可怕。他倆不敢再耽誤了,於是在一個月前,他們把這個發現向國家天文台和紫金山天文台做了通報。後來,該發現被國家天文台命名為“楚一馬發現”。
以後的情況就是魚樂水親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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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樂水完成了采訪,寫好稿子後又修改了兩遍,存在筆記本電腦裏備用。訪談的結尾是這樣一段對話:
“楚先生,讓咱們來個最後結語吧。你作為一個餘日無多的絕症患者,卻悲劇性地發現了宇宙的絕症。以這種特殊身份,你最想對世人說一句什麼話?”
“隻一句話?讓我想想。幹脆我隻說兩個字吧,這倆字,一位著名作家,餘華,幾十年前已經說過了,那是他一篇小說的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