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柳暗花明(1 / 3)

災變來臨之後,當人們像蟻穴被毀的螞蟻般倉皇無措時,沒人認識到其中最關鍵的一點:從技術上說,人類現在處於一個急劇收縮的空間中,而不是像過去那樣處於一個溫和膨脹的宇宙內。這兩種空間有本質的不同,而這種不同將開啟科技的新時代。

最先隱約感覺到這一點的是十二歲的孩子洋洋。當然,最後還是由楚天樂及其團隊把一個孩童的靈智閃光充實成了真正的理論。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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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之友”基金會成立後的前兩年,除了普通民眾的小額捐款外,並未收到大筆捐贈。那時,聯合國組織的救世行動風生水起,吸引了社會的目光,無形中減少了人們對一個位於偏僻山區民間組織的關注。

姬人銳曾說,“政府”這台超級機器太大,無法立即加速。他的估計並不完全正確。那年,來自索馬裏的阿比卡爾就任聯合國秘書長。這位曾連任兩屆總統的強勢人物立即強力推進聯合國的改革,很快把一個隻擅空談的政治沙龍改造成高效的前敵指揮部。他先是成立了SCAC,即直屬安理會的行動委員會,統一指揮人類應對災變的行動;接著又促進了聯合國會費的改革,各國所交費用大幅增加為各國GDP的百分之一,總數約為一萬億美元。這項改革相對順利地獲得了通過,因為這並非用於聯合國這個官僚機構的開支,而是大部劃歸SCAC使用,其實又會通過各個項目回注到各國的經濟血管中。

SCAC執委會由五個常任理事國的五名現役上將組成,他們輪流擔任首席執委,每年一輪。本屆執委會包括美國的馬丁·海利、中國的常林安、俄羅斯的尼古拉·科羅來采夫、英國的沃克·布朗和法國的羅蘭·米佐。他們以軍隊的效率領導著SCAC的工作,延聘了大量科學家,主要組織了三項工程。

01工程:偏重於理論探索,即研究這場災變的深層機理、發展預測及避禍措施。可惜它的進度不理想,在兩年緊張的研究後,隻是驗證了楚一馬一格林發現的正確。不過,雖然它隻是對楚馬工作的重複,也是很有意義的——它向世人宣告:災變時代並非民間科學家的妄言,而是實實在在的前景。

02工程:任務是協調和推進世界各國的冷聚變研究,因為,為了建造準光速級的宇宙飛船,在可以預見的技術突破中唯有冷聚變比較現實。據專家組估計,在資金充裕的條件下,冷聚變應該在三十至五十年內達到工程應用階段。至於有了核聚變飛船後,是否就能逃出那片“湍急的瀑布”,那是下一個研究課題。該項工程進展神速。

03工程:任務是改善或延緩因日地距離縮短而導致的生態惡化。已經做出的決策是準備實施“拉格朗日點遮陽篷計劃”,它將在太陽和地球之間設置遮陽篷,將多餘的陽光反射回太空。遮陽篷設在距地球一百五十萬千米的日地引力係統第一拉格朗日點,那裏是引力穩定區域,遮陽篷隻需微量動力(使用太陽能即可)進行姿態微調,就能長期保持在正確的位置。再加上地球的自轉,遮陽篷的消光效應將均勻施加到地球的中低緯度地區。這樣,在保持地球總日照不增加的同時,還可以使地球從赤道到南北極的溫度相對均勻一些。以後,隨著日地距離的繼續縮短和日照的繼續增加,遮陽篷可進行一係列後續發射。這項計劃沒有太大的技術難度,不過目前隻打算進行到準備階段。因為據測量和計算,眼下日照的增加不及萬分之一。03工程小組的前期工作是做好一切技術準備和工程準備,一旦達到日照增加千分之五這個門檻,就要開始遮陽篷的係列發射。該項工程的進展也十分順利。

SCAC幹得相當不錯,也許唯一的不足是他們對宣傳工作重視不夠——不,這樣說不對。他們非常重視宣傳,重視對民眾的互動,但他們秉持軍人和科學家的嚴謹,沒有給民眾以虛假的希望。他們說,人類是否能逃脫這個災變,必須等把災變的深層機理弄清才能下斷言。而要做到這一點,估計要花半個世紀的時間。他們還說,根據最新研究,核聚變可變比衝磁等離子體火箭最高速度可提高到光速的百分之一點五,這個速度也許能衝過那片“湍急的瀑布”,但目前還不能給出確切的定論。

這些說法都完全正確,但民眾等不及了。現在他們知道災難是確定的(縱然是在幾百年之後),但能否逃出去卻是不確定的。換句話說,他們被判了死刑,但能否獲得特赦,要等到半個世紀後才能知道。民眾中的絕大多數並不具備這樣穩定的心理素質,絕望、狂躁和戾氣又開始在水麵之下聚積。

忽然,“樂之友”那裏傳來了好消息。

兩年時間裏,“樂之友”們一直是一小撮人,甚至湊不夠一會兩院各執委會的原定人數。比較起來,樂之友科學院執委會是最整齊的,包括:

楚天樂、天文學家詹翔、危機處理專家吳正、古生物學家王清音女士、氣候學家朱天問、天體物理學家亞曆克斯·湯利、分子生物學家喬治·雅各比、數學家詹姆斯·格萊克和科幻作家康不名。應姬人銳本人的請求,他成為科學院執委會的列席人員。亞曆克斯一夥兒來中國前,曾實施了一個小小的謀略:分成三批前來並佯作互不認識,以便能從九個執委名額中盡量多抓幾個。但後來他們發現,這個謀略簡直白用了,這邊對他們是否是“一夥兒”絲毫不在意。

樂之友基金會執委會有魚樂水、馬士奇、葛其宏、心理學家董月霞女士。馬士奇說他隻是掛名的,實際他仍把大部分時間花在天文觀測上。

樂之友工程院執委會則在很長時間裏隻有姬人銳唱獨角戲。姬本人對此並不著急,他說工程院一旦真正開始行動,有才幹的組織者就會自然而然湧現出來。現在他的主要工作是鞭抽樂之友科學院,催逼他們盡快篩選出一兩個可以立即實施的方案。“先走起來再找路!”“你們隻管前進,不要管身後的塌陷!”這是他掛在嘴邊的兩句話。科學院的諸位給他起了一個很尊貴的綽號:上帝之鞭。

這天,賀老來山中做客。當然,他此來並不是單純的做客,“樂之友”一會兩院掛牌成立後,賀老曾給最高層提過建議,說他估計這個民間組織能幹出大名堂,政府最好派一個大使級別的聯絡員,並給予資金支持。最高層認真考慮了他的建議,然而此後的兩年中,“樂之友”們並沒鼓搗出太大的名堂,政府也就沒有派聯絡員。但為了對賀老有所交代,政府請賀老出麵再去考察一次。這其實是一種很有禮貌的拒絕:如果考察結果不滿意,那就請賀老主動撤回原來的建議吧。

賀老下榻在老界嶺迎賓館,也就是今天的“樂之友”總部。總部所有在家人員都來同賀老見麵,實際所有人加起來也坐不滿一個會議室。他們先寒暄了一會兒,楚天樂、馬士奇和魚樂水問了洋洋的近況,笑問這次他為啥沒鬧著要來。賀老說:“他當然鬧啦,但他要上學,來不了。”他們閑聊時都是用英語,這在“樂之友”裏是通用語言,以便照顧幾個不懂漢語的外國人。這時,姬人銳腳步匆匆地進了會議室。吳正笑道:

“哎呀,‘上帝之鞭’又來了!”他笑著對賀老說,“賀老,這是一根每天在我們頭頂呼嘯作響的鞭子。”

姬人銳同賀老握過手,回頭不客氣地說:“別以為賀老在,我就不敢鞭撻你們了。我一會兒就開始。”

亞曆克斯不耐煩地說:“你不必鞭抽了,沒用的。我們隻打算種植生長期為二十年的速生楊,並沒打算種植生長期五千年的美洲紅杉,但你要我們一個晚上拿出成果,那隻能是中國豆芽菜。你的要求是不現實的。”

姬人銳痛心疾首地道:“女士們、先生們、同誌們、朋友們,兄弟們、姐妹們,你們什麼時候才能拋掉科學家的學究氣?”

亞曆克斯冷冷地說:“我們身上沒多少學究氣,但如果一點兒沒有,也就沒有什麼科學家了。”

姬人銳也不客氣,“那好,今天當著賀老的麵,我再給諸位睿智的科學家上上課吧。第一,聯合國安理會和SCAC的工作卓有成效——我很佩服我的高屆同學阿比卡爾,他才是一根呼嘯的上帝之鞭,甚至讓聯合國這輛百年老馬車都能快速奔馳。但他們所實施的為期長遠的計劃離民眾太遠,而民眾已經瀕臨精神崩潰的邊緣,這時最需要的不是半個世紀後才有可能兌現的希望,而是當時就能服用的安慰劑,哪怕它隻是普通的阿司匹林。要知道,在醫學上使用安慰劑並非騙術,而是嚴肅的、有效的醫學措施!關於民眾情緒,我想賀老的感覺比你們更敏銳,你們可以谘詢他。”

賀老沒說話,隻是輕輕點頭,這個話題讓他麵有憂色。

“第二,‘樂之友’必須立即幹出點動靜,才能吸引人才和資金,否則我們就會像泡沫一樣很快被太陽曬幹。”他轉向賀老,“這個考慮是否太自私?但‘樂之友’的生存是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所以我敢在賀老麵前大聲說出這句自私的話。”

賀老笑笑,未置可否。

“第三,我和諸位一樣清楚,立足於眼前的科學水平,暫時找不到可以逃脫災變的辦法。但我們可以大致定個方向,先走起來再找路!幾萬年前,印第安人的祖先通過白令陸橋往東走時,他們並不知道冰天雪地之後有一個豐饒的北美大陸;波利尼西亞人的祖先從馬來半島駕著小船向東行駛時,同樣不知道浩瀚凶險的太平洋中有沒有可以安身的島嶼。如果這些移民是由謹慎持重的科學家所領導,這兩次人類大遷徙能夠實現嗎?所以,推動人類發展的最重要因素,並非你們看重的科學態度,而是冒險精神!人類祖先能幹的,咱們為什麼不能幹?何況現在人類已經被置於死地,冒險一點也是可以原諒的。其實就連生命本身,同樣是‘先走起來再找路’,所謂的‘進化’,就本質而言隻是一種試錯法,試錯過程中,很多生物走上了斷頭路,但仍有萬千物種走到了今天。”

他的雄辯和激情感動了聽眾,很多人輕輕點頭。楚天樂笑著說:

“姬大哥,這些道理我們都懂,也正往這方麵努力,隻是還沒來得及篩選出一個合適的行動方案。”

“我已經等不及了,所以我就越俎代庖了。”姬人銳笑著說。

這下子所有人都來了精神,連賀老和亞曆克斯也側耳傾聽。魚樂水笑著催他:“講吧,別賣關子了。”

“我的計劃是……不行,我得先把話頭扯遠一點。眾所周知,人類走出蒙昧的重要標誌之一是有了喪葬習俗。從唯物主義者的觀點來看,這是最無意義的行為。人的組成本來就是普通物質,死後仍回歸原來的狀態,如此而已,何必瞎折騰?但所有人還是想有一個土饅頭和一個墓碑。不妨想象一下,人類史上一共出現過多少墓碑?現在保留下來的能有多少?幾千年後又能保存多少?今人毀了前人的墓碑建造自己的墓碑,後人再毀掉今人的建後人的。但這並不妨礙人們對於墳墓和墓碑的心理需求——即使在今天這個災變時代。”他笑著宣布,“這就是我的計劃:在能夠為活人建造逃生飛船之前,為人類所有成員建一個墓碑,把它送出災變區域。”

眾人默默地咀嚼著這個計劃,不少人輕輕搖頭。康不名笑著說:“你是說——《宇宙墓碑》?”

“對,宇宙墓碑。”

康不名笑笑,沒有多說什麼——顯然在座人,包括建議的提出者,都沒看過《宇宙墓碑》這部科幻小說。姬人銳進一步說:

“墓碑是數字化的,可以用極小的花費實現所有人的願望,正如我剛才說的,‘留名身後’是人類潛意識中最強韌的欲望之一,即使沒有後人來讀這個墓碑也無妨。我想這個行動將能有效調動民眾的熱情,吸引民眾的目光,宣泄民眾的負麵情緒。另外,裝載宇宙墓碑的飛船是結構簡單的不載人飛船,可以使用現有的化學驅動,因此可以在十年之內就變成現實。”亞曆克斯搖搖頭,剛要開口,姬人銳搶先截斷,“當然,使用落後的化學驅動,即使充分利用星體進行重力加速,也不可能逃出災變區域,它將像留在地球的我們一樣,最後墜入暴縮的深淵。但我並不要求它真的能逃出去,而隻需要,”他加重語氣,“讓民眾相信它能逃出去。”

眾人默然。馬士奇咳嗽一聲,笑著說:“小姬,我不反對善意地開出阿司匹林,但如果民眾知道真實結果,也許負麵情緒會有更強烈的反彈。”

“這正是我今天來的目的,否則我就拋開你們,自己開始這個宇宙墓碑計劃了。我拜托諸位,一定要編造一個足以讓民眾相信的理由。我想以你們的才智和學識,這並非多麼難辦的事,隻是你們的才智一向隻會沿著固定的河床奔流,需要我來幫你們扒一個口子。小楚,亞曆克斯,康不名,”他特意點了三個人的名字,“先把別的研究放一放,在十天之內,一定要幫我編出一個完美的理論,讓載有宇宙墓碑的飛船從理論上安全逃離災變區域!”

被點名的三個人互相看看,楚天樂率先點頭,“好的,我答應你。”康不名也點了點頭笑著說:“你個大騙子,不過我答應幫你圓這個彌天大謊。”隻有亞曆克斯比較勉強,“我試試吧。”

“謝謝啦!”姬人銳轉向賀老,“賀老這次能否多住幾天?至少住十天吧,看看小楚他們三人會弄出一個什麼結果。”

賀老爽快地答應,“那我就不客氣,在這兒多叨擾幾天了。我眼下已經真正退休,時間多的是。”他對馬、楚、魚三人說:“我還想到玉皇頂看看你們的家呢,也要看看馬先生的小女兒柳葉,她應該快兩歲了吧。”

“那我們再高興不過了,隨時恭候。小柳葉最高興家裏來客人。對,她快兩歲了。”馬士奇說。

下午馬士奇就回山了,準備晚上的天文觀測。盡管各國天文台都在盯著近地天體藍移值的變化,以他們的設備和專業造詣肯定幹得更好,但馬士奇一直沒放鬆自己的責任。晚飯前,楚天樂對妻子說:

“那位上帝之鞭給我們三個人下了軍令,我想回山裏幾天,靜下心來好好編那個謊話。”

“好的,我讓小朱把直升機開過來。”

“我想讓你陪我回去,好嗎?”

魚樂水本來第二天還有別的事要幹,不過她立即答應了:“好的。”

直升機迎著夕陽落在玉皇頂的山頂,小朱依慣例要來背小楚,後者笑著拒絕了,“我們倆想在山頂多坐一會兒,你先返回吧。”直升機開走了,天樂不好意思地說:“樂水,你背我回去好嗎?我想再讓你背一次。”

魚樂水有點奇怪。自從她背過一次之後,天樂體貼她,從不讓她再背,今天是怎麼啦?但她爽快地答應了,蹲下身子,讓丈夫爬到背上。天樂說,“先不回家,到火葬台那兒吧。”

魚樂水心中泛起嘀咕,心想丈夫今天有點兒反常,而且——盡管全家人都很達觀,但火葬台的名字終究有點兒不祥。背上的楚天樂猜到她的心思,笑了,“樂水,你別瞎想。是這樣的,今天姬大哥的要求忽然激起我一點兒回憶。記得上次你背我時,我腦中閃過一個很重要的想法,但它很快滑走了,沒能抓住它。此後我也努力回憶過,但都沒有成功。今天特地讓你背上我重走這段山路,是看能不能觸景生情,把它拾起來。所以——隻好辛苦你了。”

魚樂水放心了,笑著說:“那你就爬我背上好好想吧,我不辛苦,隻要你能抓回那個靈感,我背個十趟八趟也沒事的。”

走了一會兒,背上的天樂問:“上次你背上我時,說過一句話,你還記得不?”

魚樂水想了想,“我好像是說:你的重量很輕,我背上你就像孫猴子背上紅孩兒,一點兒都不費力。”

天樂輕聲說:“好像就是這句話勾起我靈光一閃,但究竟是什麼呢?”

此後他就陷入了沉思。魚樂水沒有打擾他,小心地走著山路。路上歇了一氣,到了火葬台。天樂讓妻子放下他,他盤膝坐在懸崖邊,麵向深穀,進入禪定狀態。魚樂水在他身後找地方把自己安頓好,默默地看著他。時間悄悄逝去,太陽已經沉入山後,魚樂水想催他回家,因為從這兒到家是沒路的,天黑就不好走了,他們還沒吃晚飯呢。但看看丈夫的側影,他顯然已徹底進入“禪定”狀態,目光熾熱,眉頭微蹙,嘴唇輕輕抖動著。魚樂水仔細聽聽,他是在說:“錯了?錯了?”

是什麼錯了?魚樂水猜想,此刻在丈夫的大腦中,某個重要的靈感正震蕩著成形,或許會在倏忽間消散,這會兒絕對不能打擾他。那麼就在這兒過夜吧。她想回家拿點食物和飲水,再拿一條毛毯,但丈夫的神態太癡迷,打坐的地方離懸崖又太近,她不放心離開。最後她做出了選擇,丈夫的靈感是最重要的,今晚就這麼饑寒交迫地度過吧。她輕輕走遠,用手機向婆婆作了交代,以免她擔心,因為婆婆肯定已經聽到直升機降落的聲音。然後關了手機,腳步輕悄地返回。她依在丈夫身邊,環抱著丈夫的身子,為他驅趕涼氣,也免得丈夫在癡迷中無意作出什麼危險動作。她還心思周密地悄悄掏出丈夫的手機,關了機,免得他在思維的高潮中受幹擾。丈夫沒有在意她的動作,完全沉迷於狂熱的思索。他的身體一動不動,但分明能感覺到他身上有無形的強勁張力,那是思維的燃燒造成的。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他的雙眼像狼眼一樣熠熠閃亮。

下邊有動靜,是婆婆正輕手輕腳地向上爬。魚樂水急忙迎上去,接過婆婆送來的食物、飲水和毛毯。兩人輕聲說了幾句,婆母輕手輕腳地離開了,魚樂水返回丈夫身邊,把食物和飲水先放一邊,拿毛毯裹住他的身體,然後環抱著他坐下。深度入定的丈夫對這一切都沒有反應。

一輪滿月升起來了,月冷如水,山風也變得冷冽。滿天繁星像是在竊竊私語。魚樂水的眼睛漸漸迷離,思維在恍惚中隨意滑行。她想起七歲的小天樂坐在行李包上吹著泡泡,一邊嚴肅地說:我想不通,泡泡本該破的,可是它沒破……那時他就在以孩子的敏感心靈探究著宇宙的奧秘。她想起,天樂、生物學家王清音、天體物理學家亞曆克斯都說過,宇宙的曆史其實就是一部災變史,宇宙的誕生本身就是一場最大的災變,然後是星雲塌陷、星係互相吞沒、星體碰撞、新星和超新星爆發。我們體內的氧、碳、磷、鐵等重元素都是新星和超新星爆發時拋入宇宙的,所以生命就其物理本元來說恰恰是誕生於災變……天樂說他不認可宇宙間有一個愛玩氣球的上帝,可是,這個局部暴縮究竟是怎麼產生的?……丈夫剛才喃喃地說他錯了,錯了,是什麼錯了?……

她不知不覺睡著了,可能睡了很久,直到懷中的那具身體忽然“活”過來,她才乍然驚醒。黑暗中看到丈夫明亮的雙眸,他的神情顯然放鬆了,輕鬆地微笑著,身體的張力明顯已經釋放。魚樂水揉揉眼,讓自己清醒一下,覺得屁股酸疼,胳臂酸麻。她活動活動手腳,問丈夫:

“抓回來沒有,你那個滑走的靈感?”

“抓回來了。”天樂滿心喜悅地說。

“好啊,今天咱們沒有白辛苦。你吃點東西吧,是媽送來的,送來很久了,我一直沒敢打擾你。你吃吧,我剛才已經吃過了。”

天樂接過已經放冷的食物和飲水,機械地往嘴裏送,一邊重複著:“我把滑走的靈感抓回來了,而且把它徹底想通了。樂水,我想——”他謹慎地說,“也許我手邊已經有了一片阿司匹林,它甚至於不僅是安慰劑,而是有實際療效。”

“你是說——已經有了真正的逃生之路?”魚樂水驚喜莫名。

天樂搖搖頭,“這樣說還太早,隻能說黑暗的隧道裏已經透出一絲光明。這會兒幾點了?”

魚樂水看看手機,“淩晨兩點。”

天樂看看崖下的一片漆黑,笑著說,“今晚反正回不去了,我就把自己的收獲講給你聽吧。”他把吃剩下的食物推到一邊。

“好啊好啊,我已經等不及啦!噢,等一下。”魚樂水找到一處合適的石座,自己先坐好,把天樂瘦削的身體再度攬到懷裏,用毛毯將兩人裹好。“現在你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