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樂笑著說:“我也找到了一個比喻。當年我曾舉過孫悟空縮地法的例子,還說縮地有兩種辦法,一是在前邊的路上挖去一大塊,一是讓前邊的路均勻地收縮。大家都還記得吧?”
眾人笑著點頭。一個人說:“記得。當時你就是從‘空間均勻收縮’這點出發,論證出局域收縮宇宙的邊緣沒有逆向湍流。”
“但現在用上第一種方法了。‘金魚’號的飛行就是靠著在前方空間挖洞,不是挖去一大塊,而是一下一下連續地挖。這樣一來,後邊的空間就一直向前滑移,在這片空間裏靜止的飛船也就被裹挾著往前走了。這也是一種縮地法。”
眾人點頭,說聽明白了,連其中一些屬於“文科”的與會者,如危機處理專家吳正、古生物學家王清音女士、人類學家冀如海、心理學家董月霞女士,包括主持會議的姬人銳,都敏銳地理解了這些“很繞的”理論。這讓亞曆克斯有點意外,也很高興:
“大家都明白,那我就往下說了。雖然飛船所受的拖曳作用時間很短,隻是普朗克時間的級別——當時賀梓舟就是以這個道理說服巴羅的——但它並非是由力引起的位移,而是‘純幾何’的位移,兩種位移完全不同!由力引起的位移,其大小與力的作用時間有關;而純幾何位移,是瞬時的,完全與力和時間無關,所以飛船最終表現為後退。後退不算問題,我們隻需——就像現在這樣——把‘金魚’號倒過來就成。”他苦笑一聲,“問題是,我們精心製造的拋物形反射鏡麵,此刻竟然成了前進的阻力!當飛船隨本域空間向前運動時,光壓驅動力同時使它在本域空間勻加速地後退,否則,飛船會前進得更快一點。”
與會者不約而同地看看大屏幕上的飛船,此刻,它正在地球的背陽麵,飛船的魚形尾巴聚焦出一道強烈的光柱,劈開黑暗,也映出了黑色天幕上“金魚”號的輪廓。這道強光本來應該是飛船的尾焰,那樣才合乎人們的直觀。人們不由得輕輕搖頭。
“這個問題怎麼解決?飛船該如何修改設計?”亞曆克斯的神色變得凝重,“不容易,因為先要解決理論層麵的東西。所以我邀請大家開這個會,也特地把楚天樂這尊主神請出山,就是想盡早理出一條清晰的脈絡。”
楚天樂平靜地說:“少扯淡,什麼主神不主神的。先請你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大家討論。”
“好,我覺得最主要的是兩點:一,這種運動是否有光速限製?二,如果能接近、或達到、甚至超過光速,飛船上有沒有相對論效應?”
會場霎時變得非常安靜,全體與會者都感受到了這兩個問題的分量。它實際是在問:對於“金魚”號這樣以“純位移”方式進行的空間航行,相對論是否已經不再適用?楚天樂微笑著單刀直入:
“你的看法?”
“我覺得‘金魚’號這種運動不應受光速限製,它所受的限製隻是技術層麵的。”
楚天樂點點頭說:“你講詳細點。”
亞曆克斯目光炯炯地說:“可以做個類比。在原先那個溫和膨脹的宇宙中其實就有‘超光速’的天體,因為相對地球來說,極遠天體的紅移速度已經超過光速。但這隻是假象,該天體相對其‘本域空間’是靜止的,相對遠空間的超光速是因空間膨脹造成的。同樣,‘金魚’號相對非本域空間也能達到甚至超過光速!這並不違反相對論,因為它相對於‘本域空間’是靜止的。最後的結論有點類似於悖論:相對本域空間來說是靜止的‘金魚’號,卻能以光速甚至超光速逃離災變區域。”
楚天樂點頭,“對。換個說法就是:在超臨界密真空存在的前提下,我們可以從空間中挖一條蟲洞逃離。”
“把剛才那個類比繼續下去,那些紅移速度超過光速的極遠天體,由於對本域空間是靜止的,當然就沒有相對論效應。所以,‘金魚’號即使以光速或超光速飛行——注意這個速度是相對非本域空間的——也不會有任何相對論效應,沒有時間速率的放慢、質量的增加、長度的縮短等。剛才飛船啟動時,我們隻感受到由光壓產生的向後加速度,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
楚天樂再次點頭,“我想你是對的。”
“這麼樣一來,宇航員甭想比地球人活得長久了,這是個很大的遺憾。當然也有對航行有利的因素,比如,因為沒有相對論效應,飛船時間的流逝速率保持正常值,不必擔心應急反應的速度了。還有,質量不會隨速度而增加,所以飛船即使接近光速,其加速度也不受影響。”
亞曆克斯話音未落,楚天樂立即說:“錯了!又回到相對論的老框框中去了,你這會兒是穿新鞋走老路。這是純幾何的位移,它雖然對非本域空間表現為速度,但根本不存在加速度和加速階段。”
亞曆克斯猛然省悟,赧然道:“是的是的,我錯了。它根本沒有加速過程,也不必擔心宇航員的加速超載。”
“是的,沒有加速過程,也不需要減速過程。飛船如果想停下,停止激發就行。因此,飛船設計者再不必為那個老大難問題發愁了——過去,所有飛船抵達目標前都必須減速,但減速必須消耗巨量燃料,與加速段的消耗完全等量。不過,新飛船也有不利之處——不能在無動力時保持速度慣性,必須持續激發才行,隻要激發一停止,飛船就會在瞬間轉為靜止。”楚天樂笑著看大家,“你們說是不是?”
會場非常安靜。兩人為大家描繪了一幅全新的圖景,要接受它就得徹底顛覆舊的物理學體係。楚天樂示意亞曆克斯暫停,以便大家有段時間來消化一下。在這個空當兒,他把亞曆克斯(虛擬的)喚到身邊,悄聲商量著什麼,亞曆克斯不停地點頭。
會場靜止了三十分鍾後,與會者紛紛向主講者示意:他們已經消化,可以繼續了。亞曆克斯和楚天樂又商量了幾分鍾,然後亞曆克斯說:
“對理論層麵的這兩點假說,大家有無異議?”眾人搖頭。“那好,我們開始技術層麵的討論。從技術層麵看有兩大難點,我一個個說。”
“第一,‘金魚’號粒子對撞所激發的二階真空是一個直徑三百米的球體,連續激發就形成一條直徑三百米的蟲洞。蟲洞內的空間是飛船的‘本域空間’,在這裏的運動是純幾何的、瞬時的。但在蟲洞之外,一切仍受相對論和牛頓定律的約束。所以,飛船的大小必須限製在蟲洞之內,否則,‘洞外部分’就會阻礙飛船的移動。但它並不是牛頓力學中的阻力,我們姑且稱它為‘阻抗’吧。”他指指屏幕上的“金魚”號。“‘金魚’號的尺度顯然太大,現在因為速度很低,阻抗還不明顯,但在高速運動期間就不行了。這個問題有兩種解決辦法,一是飛船瘦身,但它會使環形加速器的曲率增加;二是設法加大蟲洞直徑,比如采用多點同步激發。目前看來,兩種方法恐怕要配合使用。”
與會者認真地聽著。
“第二點是飛船如何達到和超過光速——當然是相對於非本域空間。這取決於三個方麵:首先是二階真空球的半徑,因為每次激發後,飛船前移距離應等於它;再者是它被激發的頻率,即粒子對撞的頻率,以目前的技術水平可提高到每秒億次,這個頻率足夠了;第三,空間受激湮滅的前提是它必須是超臨界密真空。我們創立的三態真空理論已經闡述了相關過程——一個呈球形的空間湮滅後,周圍空間的急劇流瀉使自身變成疏真空;然後由於空間單元穩恒態增生機理,它會在普朗克時間複原成標準真空;然後在周圍超臨界密真空的壓力下複原成超臨界密真空。前兩個過程為時極短,可以不考慮。第三點將限製飛船的激發頻率。初步計算表明,達到近光速是沒有問題的,甚至還有可能超過光速。”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但也有可能超不過,也許那個光速限製的魔咒還是會通過某種機理繼續保持法力。”
楚天樂點點頭,“你說得對,這種可能也存在,也許我們所認為的技術限製實際仍是原理限製。但先往前走吧,讓實踐來最後證明。”
會場靜了一會兒,大胡子巴羅起身問亞曆克斯:“就這兩點了?”
“眼下楚天樂和我想到的就這兩點了。”
“那我就冒昧了,給你們添一個難點吧。”
亞曆克斯看看楚天樂,饒有興趣地說:“謝謝!我要趕在你的‘刁難’之前搶先把感謝說出來。請講吧。”
“剛才,就是飛船改為尾巴朝前飛行之後,你們能否看到航線前方的景象?”
“當然不能。按照原設計,魚尾是朝後的,現在改為朝前,它把向前的視線全遮住了。我們現在扮演的是一位‘背向跑’選手,不得不靠地麵觀測站來指引方向。不過,如果開個觀察窗應該能看到吧——既然我們有一個如此明亮的手電筒。”亞曆克斯開玩笑地說。
巴羅冷靜地說:“恐怕不止是因為魚尾的遮擋。我們已經知道,飛船的前進是因為前方空間的連續湮滅,那麼,對麵射來的光線能通過湮滅的空間嗎?”
眾人愕然!沒錯,這是個全新的問題,沒人知道答案,但從邏輯上說確實值得懷疑。楚天樂明顯受到了震動,他麵向巴羅重重點頭,表示激賞。巴羅向他回以微笑,繼續闡述:
“恐怕不能。一個湮滅後急速複原的空間肯定會幹擾光線的正常傳播,就像水中湍流會影響遊泳者的視線。”巴羅繼續說,“那麼,能否在飛船側部遠遠裝幾個前視鏡,使其越過湮滅空間向前看?形象地說,它們就像幾個反向的汽車倒視鏡。結論同樣是不行。因為剛才你已經說過,飛船的實體部分絕不能超出蟲洞的範圍。那也就是說,任何觀察裝置的視線都無法超越湮滅空間。”
眾人都對這個結論感到震驚,但略作思考,很多人連連點頭。楚天樂也再次對巴羅點頭,激賞之情溢於言表。這時,一直坐在窗邊的泡利招招手,旁邊有人把無線話筒遞給他,這個一向惜言如金的家夥隻說了幾個字:
“巴羅很對,但不全麵。側向的後向的視線呢?”
眾人再次被震動,認真思索著。巴羅略作考慮說:“泡利說得完全對!我剛才考慮得還不全麵。這樣的蟲洞飛行,連側向和後向的觀察也是不可能的。”他詳細解釋道,“亞曆克斯剛才說過,飛船與本域空間相對靜止,這片本域空間是柱形的,更準確地說是喇叭形的。它拖在飛船之後,長度不會太長,估計有十個船身的長度,因為非本域空間很快就會侵蝕它。所有邊界都應該有湍流,光線無法通過。”
泡利搖搖頭,“不是湍流,而是界麵。”
巴羅思考了一會兒,恍然道:“對,應該是界麵。”他埋怨著,“泡利,你這個惜言如金的家夥,你難道不能多說幾個字,直接把問題說清楚嗎?”
與會者都笑了,把目光聚集在泡利身上,那家夥若無其事地又將目光轉向窗外了。巴羅繼續說:“對,這應是本質原因,本域和非本域空間是不同相的,必然會形成界麵,不僅光線,任何信息都無法通過,所以船內看不到外邊,外邊也看不到飛船。用一個形象的比喻,這一片喇叭形空間就像一條既不發光也不反光而且沒有視力的混沌魚,悄悄遊過黑暗的太空深海。所以,”他憐憫地看著亞曆克斯,“我的船長,如果使用這種空間驅動方式,你隻能閉著眼趕路了。你永遠不會知道前方有沒有一顆擋道的恒星、一塊在太空中遊蕩的隕石、或是盼著與你相會的外星人的星際飛船。甚至與外界的通信也不可能,無線電波甚至中微子波都無法通過相空間的屏障。”
亞曆克斯遲疑地說:“不會吧?如果你的說法是對的,那麼此刻,‘金魚’號在靠空間驅動方式行進時,地球的觀察者就無法看到‘金魚’號了,‘金魚’號內部的人也看不到地球。這與事實不符。”
沒等巴羅回答,楚天樂接口說:“不,那是因為‘金魚’號的激發頻率比較低,尚未形成連續激發。激發空隙中‘金魚’號是可見的,連續的畫麵就造成連續視野,正如電影的放映。我認為巴羅的分析是對的,這種蟲洞飛船如果形成連續激發,就將被無形的蟲繭所包圍,隻能盲飛。”
眾人默然,大家都沒想到這種全新飛船會在這個問題上卡殼。但是,這個問題必須解決,飛船絕不能蒙著眼趕路,即使在熟悉的區域內飛行,也得隨時觀察前邊有沒有危險。會場靜默了很久,楚天樂說:
“我有一個設想,大家看可行與否。”他的聲音不高,但眾人馬上靜下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我忽然想到了一項已經棄置多年的古老技術。在螺旋槳戰鬥機時代,曾為機槍子彈如何越過螺旋槳向前方射擊而犯愁,後來工程師們發明了同步裝置,使機槍子彈恰從螺旋槳旋轉的空隙中射出。”楚天樂微微一笑,“當然,我們的飛船沒有螺旋槳,隻有包裹船身的繭殼。但我們可以借鑒那個思路,隻用把橫向的時間片斷改為縱向的片斷就行。具體方案是這樣的——但首先我得強調一下這種技術方案的兩個前提,一、新型飛船的運動是純位移,可以瞬時移動瞬時停止,不存在加速和減速階段。二、相空間界麵的消失隻需極短的普朗克時間。有了這兩個前提,我們可以有意放棄連續激發,而改為斷續的跳躍,比如:每前進三十微秒,停止十微秒。在這十微秒內,通過已經恢複正常的空間向外觀察,然後把得到的圖像作為下一個行進時段的依據。畫麵隻要超過每秒二十五幀,便會在人眼中表現為連續的視野。當然,這肯定要影響飛船的速度。我們可以在技術上精打細算,把觀察所需要的時間努力降低。”他指指天上的“金魚”號所在的方向,“這會兒的‘金魚’號實際就是這樣被看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