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百歲壽辰那天淩晨,把這本回憶錄贈給那位凶手的兒子的,所以,此後克羅斯韋爾秘書長所通報的驚人信息,就沒能出現在《百年拾貝》的正文上。
——摘自《百年拾貝·續》,魚樂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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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樂水百歲生日的頭天晚上,一個技術小組來到她山中的家裏。一個大男孩,一個大女孩,都嫩得能掐出水,男女都剃著鋥亮的腦袋。這是新一代青年的時髦,是出自對四個“太空部落”的崇拜。他們乘的是空中電動車,其燃料就是魚樂水從“諾亞”號上帶回的新發明:金屬氫。這種大眾工具不是使用氫聚變方式發電,而是用燃料電池方式發電,廉價、輕便、無汙染,操作簡便,續航裏程達千千米之上。它已經完全大眾化了,老少鹹宜,保姆劉嫂今天回家度假,就是獨自駕駛的這種飛車。
兩個技術員帶來一台儀器,安放在附近的賀家,架起了天線。“雁哨”號每隔十年左右要以大偏心率的橢圓軌道深入到太陽係內部,以便就近對地球進行考察。今年他們精心選擇了時間和軌道參數,將正好趕在魚樂水百年誕辰的晚上零點,以最近距地球三十萬千米的距離掠過,楚天樂將在那一刻為愛妻祝壽。
“雁哨”號一直以半光速飛行,其蟲洞之外的兩個球體內有了可以觀察到的相對論效應,時間速率是地球的零點八六一。其通信電波也會因多普勒效應而產生強烈的畸變,這台裝置就是對這些因素進行校正,使其複原為正常的通話。當然,有些因素是無法校正的,比如兩人對話之間至少有兩秒的時間延遲,對此隻有聽之任之了。
兩個大孩子很懂事,知道今晚女主人肯定是心潮激蕩,所以把機器調校好,將一隻無線話筒送給女主人後,就禮貌地告別,安靜地躲在賀家不露麵了。晚飯後月色很好,魚樂水出門散步,下意識地走到那三座墳前。這兒又添了姬人銳夫妻的合葬墓。苗杳在晚年選擇了土葬,這讓姬人銳有點兒為難。他是想要火葬的,就在上麵的那個火葬台。那是馬氏夫婦升天之處;天樂和伊萊娜的軀體也是在那兒火化;天樂的腦袋如果能回地球,肯定也是選那兒為歸宿;魚樂水百年後自不必說。雖然姬人銳是徹底的無神論者,但還是覺得,幾位親近的人能在一塊兒火化,將來嘮個嗑也方便。最後他決定死後在那兒火化,但骨灰與妻子合葬,這樣就兩者兼顧了。
自打“天馬”號上天後,姬氏夫婦就搬到山上住在了賀家。“樂之友”為兩位退休會長都配了保姆,但他們說用不上倆,隻留了一個劉嫂。之後兩家實際合為一家,各自都為對方留了一個房間,晚上在哪家聊得晚就不走了。吃飯更不用說,都是在一塊兒吃。三人搭夥過了七年,八十三歲的苗杳先走了,其後兩人繼續搭夥過。姬人銳老了之後性格有些變化,思維倒是清晰如常,但感情上有點脆弱。苗杳走後,人銳非常戀魚樂水,用劉嫂的打趣話:就像孩子戀媽一樣。最直接的表現是,他從此就住在這邊,不再回那幢房子了。每晚睡前,他必須同魚樂水互道晚安,否則他就睡不安生。在那幾年中,他們過得既像朋友,也像柏拉圖式的夫妻。
其間姬人銳提了一個建議,想在火葬台所臨的山崖上刻幾個字,算是為死者、將死者和那個時代留個紀念。他說:“馬老夫婦和天樂你倆都崇尚簡單,我也一樣,那就來個最簡單的題詞吧,隻倆字:活著。”魚樂水同意了。於是,姬人銳打電話請來了吉大可的學生陳白戈,這人五十歲,擅長書法和雕刻。他聞召即來,對姬、魚非常尊重,一口一個“前輩”,而且事先聲明絕不收費。姬人銳剛說了一句:“那怎麼行呢?”他一句話堵回來:“你再提錢的事我就跟你急!”姬魚二人隻好由他了。
刻字那天,兩位老人都去了現場。秋風蕭瑟,鬆濤陣陣。火葬柴垛下的灰燼已經被風雨洗去,重新堆砌的鬆木已經幹透。姬人銳指指柴垛,笑著說:“樂水,這個地方肯定我要僭先了。”樂水笑著反駁:“那不一定,不過真要是你先用,我也不會抱怨。”
在鏨子清亮的敲擊聲中,兩個一丈見方的大字漸漸成形。字體是狂草,大開大合,夭矯如龍,陳白戈說隻有選這種字體,才能體現生命的強悍。姬人銳定定地看著這倆字,四十年的風雨在心海激蕩,一時情不能已,便順口吟了四句小詩。正專心幹活的陳白戈耳朵很靈,聽見了,立即說:
“姬前輩,你吟的詩很有味兒,我把它也刻下來吧。”
姬人銳笑著拒絕,說:“我那也算詩?糟蹋聖人。我的智商中從來不包括文學細胞,你別讓我把臉丟到千秋萬代。”陳白戈笑著說:
“那可不好說,詩外之人無意中也能詠出千古名句。就像南北朝的武將曹景宗,有一次酒醉,強求與名士們唱和,結果寫出了南北朝唯一的豪放派詩歌。就是那首‘去時兒女悲,歸來笳鼓競。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注釋1”前輩,你這首小詩同樣蒼涼凝重,很有詩味兒的。”
魚樂水也慫恿著刻上它,最後姬人銳隻好讓步了,但不許注明作者。陳白戈說幹就幹,立即在旁邊新鏨出一塊區域,臨刻字前想了想,說:“這首小詩用魏碑體吧,算是與那邊的狂草互為對照,因為生命既有強悍跳蕩,也有舒緩凝重。”於是,在原刻字旁邊有了一首以這倆字為詩題的十九字小詩:
活著
生命是過客,
而死亡永恒;
但死神歎道
——是你贏了。
姬魚二人就這樣搭夥過了四年。人銳去世前一天,已經意識到生命即將終結。他堅決不讓樂水和劉嫂通知“樂之友”,說他一向主張人要死得有尊嚴,所以不想經受那些折騰人的安慰治療。那天他要樂水陪在床邊,慢慢說著五十年的往事。他目光明亮,安靜地聽著,隻是偶爾插幾句。晚上他聲音細弱,斷斷續續地說:
“樂水……你累了,回你房間……好好……睡一覺。”
“好的。你也好好睡一覺。”
姬人銳微微一笑,“沒說的,我這一覺……篤定……睡得安穩。樂水,‘雁哨’號……回歸時,替我問候……天樂和草兒。”
魚樂水柔聲說:“一定的。”
“昌昌、洋洋、柳葉他們……如果有信,到我墳上……說道說道。”
“一定的。”
“真盼著……有來生啊,可惜……你去吧,不過,走前能親我一下嗎?”他的唇邊浮出笑意,“要情人式的吻。”
魚樂水笑著俯下身,在他雙唇上留下一個情人式的熱吻。兩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間睡了。就在那天晚上,姬人銳安然去世。
時間在她的回憶中逝去,現在已經是夜裏十一點。探家的劉嫂不放心這邊,也知道魚樂水一向睡得晚,這時打了電話問安。魚樂水說:“一切都好,因為在等十二點的電話,所以我幹脆不睡了。”她獨自來到戶外,仰望著暗藍色的星空。她在牧夫座找到了那顆明亮的大角星,它仍安然無恙,五顆漂亮的子星陪伴著它。“諾亞”號撞碎大角星是三十三年前的事,但地球上在三年半後才能看到爆發場麵。對於目睹過那個場景的魚樂水來說,這三十六年半的等待未免過於漫長,有時候,在老年人的恍惚思維中,她會覺得那隻是一場夢,而大角星應該是完好無損的,而且應該就這樣走完它的天年。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毀滅的大角星永遠不可能重生了。
這會兒“雁哨”號已經快“回家”了吧。這些年她同天樂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係,但畢竟距離太遠,一般情況下,通話會有將近一天的延遲,所以隻能像古人那樣“書信往來”,無法進行直接對話,像今天這樣的機會是很少的。
百歲的魚樂水已經心靜如水。她的一生可謂絢爛多彩,如今絢爛歸於平淡,她唯一的工作便是寫完那本《百年拾貝》。書稿已經殺青,也許再添上今晚的經曆,就可以捆上絲帶,安放在保險櫃裏了。她的智力早就過了巔峰期,以她的年齡看,這屬於正常的生理性變化。但全人類的智力也早就過了巔峰期。天樂那個時代天才飛揚,各種突破如禮花般絢爛噴射,但現在噴射已經接近尾聲,光芒暗淡多了。這樣普遍的智力衰退,就隻能用真空的由密轉疏來解釋(現在密真空的峰值已經過去四十三年),所以,那個泡利公式雖然無法用實驗驗證,但無疑是正確的。
這會兒,書稿就放在她的膝蓋上,她坐在石坎上仰望星空時,兩手輕輕撫摸著筆記本柔軟滑膩的皮質封麵。這部書稿她原可以直接在電腦中寫,但當年分手時,隻剩一顆腦袋的丈夫曾開過一個玩笑。他說:“你代我寫吧,我再‘動筆’不方便。”既然丈夫這樣說了,於是她決定真的“動筆”。她用的是一支特製的筆,既能在日記本上留下碳素墨水的清晰筆跡,也能把所寫內容同步輸入電腦,每完成一章後就傳送給丈夫,這也是丈夫當年的囑托。
這本書稿以平靜的語調記錄了她的百歲人生,主要是和天樂第二次相遇後的七十五年人生,因為那也是人類社會突遭災變、幾死幾生、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時期。毫不誇張地說,這七十五年濃縮了人類千年的曆史,實現了數千年才能實現的科技突破。上帝不經意間打一個尿顫,便使得他的億萬子民如螻蟻般倉皇,其中也升華出生命的壯美。如今驚濤已經退去,海灘上隻餘下滿地貝殼。如今她把殘貝細心地撿拾起來,默默欣賞殘貝上天然的虹彩。
月亮在山凹中升起來了,光華清冷,如夢似幻,一生的場景在朦朧的月光中閃現……天樂坐在行李卷上吹泡泡,認真地說:我朝一個吹好的大泡泡橫吹一口氣,它本該碎的,但它沒碎,又分成幾個精美的小泡泡,這裏有上帝之手在幹涉……馬伯伯平和地說:人活著是為了享受活著的樂趣,不是為了逃避死亡。因為無論是個體,還是人類這個物種,抑或是宇宙,所有的一切都無法逃避死亡……天樂睡在床上,她俯身吻了他,笑嘻嘻地說:我留下不走啦。不過啥時候我累了,覺得和你生活在一起是痛苦而不是快樂,我立馬就走,不帶打哏的……天樂媽困惑地說:我的天爺!鬧了半天,原來啥子天塌地陷隻是老天爺打了一個尿顫?……公婆,此後還有姬人銳,都在火葬台上變成了嫋嫋上升的白煙,白煙隱著三人的靈魂,一隻蒼鷹飛來把它們馱走了,升入天堂。丈夫和伊萊娜隻火化了軀體,他倆的靈魂應該還在兩顆大腦中吧……柳葉、洋洋、昌昌並排立在她麵前,認真地交代:這三十年來我們一直被包在蟲洞裏,沒辦法和你們聯係。但我們放了十幾個漂流瓶,你們收到沒?……
魚樂水突然驚醒。原來她已經進入淺睡,把真實回憶和夢境糅到一塊兒了。這些回憶在她一向平靜的內心中激起了漣漪。今年是宇宙開始收縮的第一百零五年,再過十九年,收縮波將結束,宇宙會恢複到原來那個溫和膨脹的真空(嚴格說是零真空)。接下來,暴漲的孤立波就要開始。它真的會帶來人類智力的崩潰嗎?如果會,人類社會將變成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