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蠡此時的提議暴露了他其實根本從本質上就不是個憤青,憤青處在這種情況之下往往采取和勾踐一樣的解決方式,而範蠡所考慮的卻不是意氣,而是利益,是在不利環境中選擇一條對自己最有利的解決方案,而不是“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似的鬥氣行為。範蠡當時就說,死拚不是辦法,在當時的狀況下,唯一的途徑是保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於是就派文種前去乞和。第一次求和不成功,就回來裝上賄賂美女,再次前去,最後靠搖尾乞憐感動了吳王夫差,暫時保住了越王室的性命。
但是,作為保命的一個重要條件,越王勾踐答應自己親身去吳國當人質。春秋戰國的時候,諸侯國林立,互相送人質的情況也很普遍,但還從沒有過一國之君自願去當人質的。這個和談條件,很大程度上是出於範蠡的設計。吳國把越國打得一塌糊塗,範蠡的老板,也就是越王勾踐,被逼到差點自毀家門。此種情勢之下,越國實際上已經破產,勾踐作為一國之君,因為自己不聽範蠡勸告而導致慘敗和滅國的危險,是要負很大責任的,因此他威風掃地,在自己的大臣麵前也丟盡了臉麵。盡管勾踐也是個有血性的人,按說不至於自覺自願的去給人當家奴,但是他作為國王的權威已經不存在了,所以別無選擇,隻好乖乖的聽大臣的話了。而範蠡曾經是個衰賤的憤青,有幸被挖掘到越國的小朝廷當官兒,如果沒有吳越之間的戰爭,也許他也就是一個勾踐內閣裏的高官而已,正是因為越國麵臨被滅亡的危險,反而給了他出頭的機會。在這之後十幾年裏,一直到越國重新崛起,滅掉吳國之前,勾踐朝廷裏實際上一直是範蠡說了算。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吳國打敗越國,帶來的是越國內部權力結構的急劇變化,勾踐作為原來的大老板,被邊緣化了,甚至被當成了政治棋局上的一個棋子來使喚,而範蠡本來是屬於管理層,卻異軍突起,竄為真正的幕後決策者。隻有認識到這一點,我們才能理解勾踐為什麼會對範蠡言聽計從,為什麼會心甘情願去給夫差當奴隸,以及後來範蠡為什麼急流勇退,化名潛逃。
從政治的角度來說,吳越的戰爭暫時取得了一個階段性的成果,吳國大大地占了上風,而越國慘敗。但是對於範蠡這個因緣際會,從一個中層管理人員在火線上被提拔為策略委員會主席的人來說,博弈才剛剛開始。
博弈這個詞,中國自古以來就有,但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被廣泛地利用過,因為它現在被用來和一個更廣泛利用的英文單詞“game”相對應。在英語中,game是人們遵循一定規則下的活動,進行遊戲的人的目的是使自己“贏”。奧林匹克運動會叫Olympic Games。在英文中,game有競賽的意思,進行game的人是很認真的,不同於漢語中遊戲的概念。在漢語中,遊戲有兒戲的味道。所以現在大家選擇”博弈”來表達自己對於這個game所持有的嚴肅的心態。
博弈是什麼?一天晚上,你參加一個派對,屋裏有很多人,你玩得很開心。這時候,屋裏突然失火,火勢很大,無法撲滅。此時你想逃生。你的麵前有兩個門,左門和右門,你必須在它們之間選擇。但問題是,其它人也要爭搶這兩個門出逃。如果你選擇的門是很多人選擇的,那麼你將因人多擁擠、衝不出去而燒死;相反,如果你選擇的是較少人選擇的,那麼你將逃生。這裏我們不考慮道德因素,你將如何選擇?這就是一個經典博弈案例。
之所以舉這個例子,而不是大家最熟悉的囚徒理論,是因為這個案例,是一個叫張翼成的中國人在1997年提出的一個博弈論模型,被稱之為少數者博弈或少數派博弈(Minority Game)。而這個模型,也更能說明中國人眼中的博弈,通常是這樣一個人同一群人之間,甚至是一個人同整個社會之間的博弈,範蠡當日所做的博弈,亦是如此。雖然表麵上看,是一個國家和另一個國家之間的game,但在吳國為人質的那些年裏,是範蠡一個人,或者說是範蠡一個人,利用他手中有限的幾個工具,一個被當作奴隸的亡國之君,一個被吳國鐵蹄踏破的孱弱小國,和強大的吳國進行的一場博弈。
博弈論如今在廣泛的領域被研究著,社會學,政治學,尤其是經濟學。1994年經濟學諾貝爾獎頒發給3位博弈論專家:納什、塞爾屯(R.Selten)、哈桑尼(J.Harsanyi),而像1985年獲得諾貝爾獎的公共選擇學派的領導者布坎南,1995年獲獎的理性主義學派的領袖盧卡斯(Lukas),其理論與博弈論都有著較深的聯係。社會由不同的人群的集合體所構成。不同的人群集合體形成不同的結構,一個結構中的群體之間的相互作用(interactions)就構成一個博弈。這個博弈是廣義上的。而今天經濟學已成了帝國主義,它的領域沒有疆界。不僅僅經濟行為是它的研究領域,它的研究範圍是“經濟的”行為,在經濟學家看來,人類的幾乎所有社會行為都是“經濟的”。
所以範蠡作為一個博弈論大師,他帶領著越國那個憤青式的王勾踐,在熊熊燃燒的房間裏,試圖找到那扇比較少人,而且能通向生天的門,個中手段,不可謂不精采。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說,也更有相當的借鑒意義。
下麵我們再來看看勾踐在吳國三年多的奴隸生涯。
當時,勾踐帶了老婆孩子外加範蠡為首的三百官吏到吳國做人質,相當於整個中央政府都成為吳王夫差的家奴。國內隻留下了大臣文種值班當家。範蠡緊跟勾踐到吳國,正好可以私下裏繼續給他出謀劃策。勾踐一家人被分配到馬廄負責照料馬匹,住的是石頭屋子,範蠡做的是一些奴仆的雜事。夫差每次上街,勾踐就在前麵給他牽馬,任由旁觀的群眾指指戳戳,當作笑料。
勾踐在吳宮三年多,工作的勤懇程度絕對可以評勞模,對領導的恭順態度連今天的SM愛好者都自愧不如。有些事情上,勾踐表現得過於肉麻乃至於惡心,連夫差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例如第三年的時候,夫差生了一場病。勾踐一天服侍他去廁所大便。回來後勾踐告訴夫差說:“大王已經脫離危險期,不久就可以症愈了。”夫差問:“你怎麼知道的?”勾踐的回答讓人幾乎嘔吐:“我剛剛仔細觀察了大王您的大便,又聞過了氣味,根據我的觀察,您的病氣已經排泄出來了,所以說您過幾天就會康複。”,還有別的史書上的說法更為變態,說勾踐親口嚐過夫差的大便。想必是某個心理陰暗或有特殊癖好的史學家的演義。不管怎麼樣,這件事大概在心理生理上都給勾踐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傷痕,對他的味覺係統更造成了致命性的損害。所以他回到國內後,每天飯前都要嚐一口苦膽,後來人們演繹成“臥薪嚐膽”,這叫做“對曆史的美化”。
如此糟踐自己,而且是花樣百出的糟踐自己,一般人是很難做到的,更何況勾踐畢竟也是有血性的一國之君。背後應當有一個人給他出主意,那就是範蠡。夫差隻不過是提供了威脅,而利用這種威脅,迫使勾踐像玩偶一樣被擺布,被操縱的,不是他的敵人夫差,而是他的大臣範蠡。由此可見,範蠡成了曆史上最獨特的一個權臣,還沒有哪個權臣在國家幾乎覆滅,包括自己在內的整個政府都賣身為奴的情況下,還能操縱自己的主子,也沒有哪個權臣能把自己的主子逼到觀察大便的份上。因此後來越國重新強盛,勾踐雪恥,範蠡就趕緊知趣的逃跑了,這應該是預料之中的事。據說範蠡逃跑時給勾踐留了一封信,上麵說“現在有兩個人留不得,一個是西施,一個就是我。”估計這正中勾踐的下懷,而其背後的酸甜苦辣各種滋味,就隻有這兩個人去品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