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造化弄人香菱作古 青娥任命司棋離魂(1 / 3)

迎春無奈回至孫家,消受前世因果,不在話下。光陰易逝,時已年下,上下冗忙。值梅翰林家自任上歸都,示之薛姨媽與薛蝌,明仲春公子梅鶚即欲迎娶寶琴。薛姨媽自添幾分忙碌。且香菱病勢日益沉重,薛姨媽悉心延醫調治,並無效驗,究竟認命。香菱飲食不進,惟候仙界。

薛蟠聞得香菱不好,急急跑至後麵看視。香菱穿著秋香色綾襖,身子裹於鴛鴦錦被裏,烏雲淩亂,顏色枯槁,魄離人間。薛蟠見之油然生出一段溫柔心腸,抓著香菱的手,跺腳說道:“老天,乖乖,如何就這麼樣了!還能夠好起來麼?我拚命買你來家,斷不意這般了局。”嘴裏疊疊連聲:“挖了我的心肝了。”薛姨媽喝道:“滿嘴裏胡浸亂道。忙你的去罷,且不必在此添亂。”

一語未了,但聽外麵嚷嚷著說道:“我看看你的心肝!”夏金桂自掀氈簾雄赳赳進屋,見薛姨媽亦無請安問乏隻語。薛蟠愣頭愣腦,心下慌張。薛姨媽對金桂滿生嫌憎,因道:“越發沒規矩了。”金桂昂臉說道:“我竟是情願嫁個夫妻恩愛、有大有小的規矩人家呢!縱是香菱,也自為賣到畫房香園好居處,再不承望好年好節尋死不活去!”說著徑直往香菱炕邊,道:“可是不得了,賣到了好人家!隻是節下有一天無二日,真真是死不揀時候。”寶釵忍不得,因道:“嫂子,如此境下耐煩說些暖和話。無事寧可歇息去罷。”金桂拍手道:“我好心善意看香菱,你們倒幫派一道欺壓我,竟不如香菱早閉眼蹬腿。”

薛姨媽欲惱終覺無味。薛蟠瞪出眼珠看著夏金桂,一語道不出,急了,拉起夏金桂往外跑。金桂氣忿忿出來,嘴裏猶為潑三汙四。薛姨媽歎惱不已。

是晚,香菱淒然躺在炕上,幾上擺著新鮮的果點,丫頭臻兒默立一邊。香菱歎息一聲。外麵煙花閃爍,隱約有人聲喧沸之音,香菱乃因循此音追奔。身後似有人聲呼喚,卻不像自己的名字,接著又“我兒、我兒”呼喚不停。香菱猛可想到,自己原也有父母,並非天外人物。遂停佇,回身尋覓爹娘,惜毫無影響。

香菱全身抽搐一下,臻兒忙問:“姐姐好,喝茶麼?”香菱使出力氣搖頭。抬眼凝望窗外,月天飄臨一位麗服仙姑,攜起其手,輕靈靈的飛,身下亦水亦樓亦楓橋。倏忽停於一個院落,院內東邊長棵石榴樹,西邊種棵柿子樹,樹上花燈繁綺。隻見一個五六歲光景,穿著紅襖紅裙的小女孩飛奔裏屋,向著一個慈愛的婦人,道:“娘,我棉鞋上的蝴蝶飛起來了!飛上花燈,飛到那一個冬天也沒掉下的大柿子上。又飛,飛到天上銀河去了。”他娘笑道:“小鬼靈,你又來騙人了。告訴娘,到底怎麼頑皮將鞋上的蝴蝶鬧掉弄丟了,看你過年穿他醜也不醜?”

封氏歪在榻上,似睡似夢,隻見一個憔悴清麗的少婦走近身前,仔細辨認恰是英蓮,隻聽道:“娘,兒今生命蹇,對不住娘,未報育養之恩,徒累娘一世苦念,惟求來生相報。兒去了,既解脫生苦,娘再勿牽念。請自加珍重,寧度晚景。”言畢傾身下拜。封氏紮掙起身,抓抱英蓮,嘴裏絮叨著:“我兒,莫走!自此陪伴娘,娘再不怨憤前苦。莫走莫走,娘細細看看,教娘再看看你……”封氏連英蓮的影子亦不曾喚住,卻見甄士隱青袍麻履,風塵仆仆走來,嗔道:“苦兒悲母,錯愛冤戀,相生相克。紅塵榮華散聚,皆迷緣幻象,刹那生滅。戀者苦也,癡者悲也。”言畢拉起英蓮,道:“你此生冤苦已盡,幸而今日解釋。我且帶你同往太虛幻境警幻仙姑處,薄命司銷號。”二人飄然而去。封氏心痛不迭,一頭栽跌地上。封肅聞得丫鬟說報,忙過來看視救治女兒。

話說臻兒眼望香菱昏昏沉沉遊夢尋仙,聽他嘴裏親爹生娘亂呼。俄爾啜泣長歎,餘音嫋嫋,淒厲陰沉。臻兒心內悚懼,輕喚幾聲“姐姐”,並不應答。再觀花容已無人色,而眼角蓄淚,唇際猶帶一抹苦笑。臻兒壯膽,伸手試他唇口脈搏,氣息已無。這才驚呼起來,急忙跑起報知薛姨媽。薛姨媽一陣疼痛慌張,忙率人前來。見香菱果已魂歸地冥,忙命同喜、同貴與臻兒給香菱趁著熱身穿衣修飾,移床易簀。一麵命薛蟠帶人抬出已備材板,一麵著人尋出香菱舊日幾套鮮明衣飾入殮葬棺。薛姨媽尋思年下鬧忙,委實不便驚動王夫人那邊,沒奈何,隻張主早結束此事。

薛蟠見香菱麵貌猶生,十分秀麗,不禁撞屍號哭。金桂見了不禁嫉恨,道:“有這般疼愛的心上人,何必三媒六禮、大鑼小鼓娶親,糟害人家女兒?縱使這樣疼愛,還在你家折挫短命,不愛不疼的也不知將來怎麼個死處!”言罷,擼袖抹衣,放聲大哭,哭了又說:“香菱死了,我也沒個說話的人了。他享清福去了,我且不知生受那天!”眼淚鼻涕流了滿麵一身,頭發也散了。

薛姨媽嗬斥金桂:“這不是你的哭處!有他在日,你怎麼浪聲惡語欺辱他的?今日且要你黃鼠狼哭雞裝慈悲。拿鏡子照照你的形容,街頭小人家的媳婦,也比你知禮識羞。縱使我的孽障荒唐些,媳婦賢德了,萬事也能振興。沒的見過這般鎮日大呼小叫不過生活的人家,過年過節也不圖個祥瑞,討個安生。”金桂卻非禮不讓婆母,回嘴道:“如此說,香菱竟是我害死?你殺千刀的兒子是我教養壞的?香菱不要吉利死在節下,是我教閻王爺拿他了?我識禮、體麵,還不知叫你們欺負到那座奈何橋上了!”

薛姨媽渾身顫栗,麵色慘白,口中不能出一言。薛蟠始終驚悚呆立一邊,此際見母親怒痛至此,忙與寶釵扶母親圈椅上坐下。薛姨媽氣喘不止,肋下疼痛,丫鬟早遞上麵巾,奉上熱茶。寶釵又命人取過安神的藥丸,親侍母親服下。夏金桂見婆婆怒傷不似平常,一麵悄悄的提步溜出,一麵打聽如何喪葬香菱,後知婆婆意思,暫不言語。

話說襲人與麝月收拾年節針線。襲人悄聲問道:“可知香菱死了?”麝月吃了一嚇:“這個快!你如何知道?”襲人道:“方才我叫佳蕙將昨兒老太太賞的棗泥糕送些與寶姑娘,誰知到了他家,正鬧的天翻地覆。香菱沒了,他家夜叉奶奶又憐惜起來。隻怨薛家不疼人不容人,又怕厚葬香菱。姨太太惱傷,先倒後病。”寶玉恰在屋裏打盹,朦朧聽說香菱死了,打了一個冷戰,自床上一躍,徑奔襲人麵前道:“你說香菱死了?這麼一個良善靈慧的人,青天白日就死了?”襲人忙道:“你不要亂嚷,叫世人盡知。姨太太說即刻入殮,造地下葬。因念節下,也不叫這邊人知道。你說他死的不該,我們且真真替香菱難過呢。一般擺了筵席,戲酒熱鬧收納,死了這麼冷清,丫頭似的。小老婆的罪,竟是堂上屋內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