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 豆蔻尼姑相攜返俗 同胞姐妹先後誤姻(2 / 3)

忽見紫鵑手捧一盤金燦燦的南沙餅進來,寶玉見之心生喜愛,欲沐手嚐鮮。卻聽紫鵑說道:“生生死死,你們隻管混談海論,可知有人果真生不生,死不死呢。”寶玉即問:“誰生誰死了?鎮日唬得人心懸懸的,快說說。”紫鵑回道:“世界廣大,那天無人生,那天無人死,何必操此無益的閑心?”黛玉知紫鵑不肯說與寶玉聽,因對寶玉道:“說了這會子話,我也乏了。吃塊餅且回罷。”寶玉說:“他不說,我就不吃。”紫鵑笑道:“那你別吃。你們那裏更多。才剛大奶奶那邊舅奶奶送來,各家都有了。”寶玉見紫鵑實不肯說,遂悶悶的出了瀟湘館。

寶玉過了沁芳橋,步上柳堤,到山子石前,因頭目微眩,乃於梨樹下坐受春風。隻聽兩個婆子在山子石後絮叨,一個說:“我那裏養得出這樣的害人精!做了他幾年幹娘,包他衣,管他食,還白惹多少閑氣。不爭氣的東西,非要去那庵裏享清淨,前輩子不修,這輩子徒鬧笑話,出乖露醜。我是個瞎眼的也看得出,那芳官、蕊官也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三個人不安本分,不守清靜,不服庵中規矩,和師父吵了架,翻了臉。三人串通,改裝出逃,沒出城,就叫捕快拿了。一人脊杖四十板子,怎麼就這樣剛強,不被打死呢?又還俗官賣,再去糟害人家。那個吳家,也有個七品職事,因喪了妻,再聘不到如意的。雖說自己長得矮醜,竟一意尋個仙女作妻,出身且不管不論。那日無意在街上,碰到官媒領著三個作孽的官賣。一眼看中這個妖精藕官,講了價,領回家去。正選吉日成親,忽聽人報,新奶奶一剪子戳進喉嚨,升了天。這吳家連忙報了官,賠了身價再不肯賠棺材錢。太太聽老爺說了這件事,就發了善心,賞了十兩銀子,叫吳信、鄭華兩個去衙門領了屍,埋在城西。叫我去哭一場,我才剛哭飽了回來,就見到你。”

那一個說:“三個人有福不享,世上那裏去找這樣的神仙園子,倒搶著往泥坑裏跳。聽說芳官叫人買去侍候大宅裏老太太了,又說老太太是出了名的刁鑽古怪人,芳官也不知熬煎到那個太陽落西。蕊官賣到商戶人家做了妾,這樣一個有主見好模樣的,真真可惜了。這三個,可是俗語說的,出汙水溝又掉茅坑——倒黴透了。倒不如那個齡官,他幹娘給他定下親事,沒待過門死了,也罷了。”一個說:“罷!這也是各人的命,上輩子的業,這輩子的孽,一起受了。我是哭過了,小蹄子的陰魂也找不得我,要找且找他親爹娘問去。隻一件,我問你,上次主子發出話,不要身價,任憑走人,你們那邊有人出去沒?”那一個答:“誰做這樣沒頭腦的事。雖說如今上邊銀錢收得緊些,外快少了,月錢降了,縱使沒有進項,憑這三廳六院逛蕩著,白住著吃著,出門又有那沒見過世麵的奉承。誰甘願出去自己動手養家,受白眼挨板子?咱們且樂一時是一時,天掉下來主子頂著,頂不了,再奔騰去。倒聽說倉上的戴良,一家老少男女,一窩一搭走淨了。咱們比不得他們,銀子肩挑車拉,顯擺著哩。老爺和璉二爺隻說放出後悔呢。”

寶玉早聽不進了,一味替藕官幾個傷心,迷迷糊糊繞到上次藕官為菂官燒紙的地方。歎人去影空,鳥盡林絕,灰飛煙滅,寶玉悲痛不盡。惟問蒼天,既集異力奇功生出這等花樣兒女,並不予日光雨露滋養,惟以摧殘毀滅為能事,公理何在?寶玉身子一歪,暈倒在地上。兩個婆子說了話,早幹各自的去了,全不知寶玉之事。

適值李嬸欲回南邊,過榮府辭了李紈,又辭別賈母等。賈母因命琥珀往園內請各位姑娘過來。王夫人早自過來,薛家母女正巧來賈母這邊問候說話。大家坐談家常。

襲人因琥珀傳話,忙忙隨帶一個小丫頭,親到黛玉處找尋寶玉。還未至沁芳橋,覺得山子石後似有什麼聲音,二人且繞過去。一看寶玉歪在地上,容色慘白,桃花梨粉撒了滿頭一身,嘴裏念著不倫不類的東西:“春風舞雨,紅謝水東,鵑啼不止,襲人花氣驟空。”小丫頭笑道:“二爺竟容易春睡。夢裏還念姐姐的名字呢!”襲人聽寶玉迷中念喚自己的名字,原本好笑,後又聽他說什麼不活的話,不禁變色。猛力將他搖醒:“小祖宗,快起來!別人見了如何是好?不說你撞了魂,倒怨我們照應不周。”寶玉睜開眼,見一人上身穿桃紅綢褂,下身著一條蔥綠綾裙,腳套蝶戀花繡鞋,青春明媚,並未認清何人,嘴裏咕噥著:“夭桃穠李,笑迎春風,逐水流,隨雲飄……飛鳥依人,一世爛漫。此乃天理我意。莫待驚雷急雨,花敗枝殘,再來哭尋紅塵香泥,追悔莫及,慘傷不止矣。”

襲人聽不懂寶玉說的什麼,隻知他迷了,撫額頭,掐人中。小丫頭也在一邊忙活。寶玉猛然驚醒,說道:“慚愧!叫你受驚了。”襲人道:“快回去換衣服,老太太傳喚過去。大奶奶那邊二太太預備回南邊,辭別眾位。你可清爽些,再這麼樣瘋癲頹敗,我也沒臉見人。”一壁說,一壁與小丫頭合力拉起寶玉,替他撣撲身上灰塵花粉,忙往怡紅院更衣,再奔賈母院去。

寶玉到賈母處時,黛玉、探春、惜春等已經過來,炕上、椅上、地下烏壓壓一屋子人。寶玉早要賈母喚過身邊坐了,李嬸道:“哥兒瘦了。”賈母笑道:“萬物到了春天都要生發,這孩子恰恰相反,每到春天總一副生心事的模樣。恐怕花氣太濃,熏得睡不好覺,飲食也少了,人豈不瘦了?”王夫人道:“果然花氣熏的,明兒園內少種些花。什麼玫瑰、薔薇、梨兒杏的,園內處處香濃,我看了聞了就犯暈。不如種些香草野蔓,倒也清雅。”寶玉忙笑說:“不敢勞動太太,園內花木點綴尚算相宜。太太不喜那些花兒粉兒,過幾日謝了敗了,太太再去園內常坐。這些日我勤到太太處請安陪侍。”黛玉跟寶釵悄笑道:“我就知道寶玉不舍得少種欠賞一株花。他要那花氣熏死,為那殘花哭死,也不要那無香無憂的清冷,那才要叫他死呢。”寶釵微笑,猶未答言,隻聽李嬸道:“哥兒可是孝順!得了這樣的兒子孫子,還有什麼不可知足呢。”又說起自己兩個女兒,連連歎氣:“一輩子沒養個兒子罷了,兩個閨女兒也算白撫養一場。不僅靠不上,他們自己尚在水裏火中。”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皆道:“正是要問,聽說兩位姑娘都嫁了,婆家都還好?”寶釵姊妹們皆端坐不語。隻見李嬸滿眼是淚,哽咽說道:“他姐妹倆命苦,誤嫁了人。怨那爛嘴的媒婆,也怪我耳朵軟輕信人,做的匆忙粗糙,害了兩個好孩子。”又看了一眼眾姊妹,欲說還休。賈母道:“不妨,你說來聽聽。倘若有個什麼,大家還能出個主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