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曰: 春日多顏色,因招風雨聯。寒鴉驚暗樹,清瑟怨啼鵑。道道深潭黑,紛紛鬥命騫。芳園藏魍魎,夢覺泣而禪。
話說次日寶玉府中專候甄寶玉來訪,至晚未見影響,猛想起甄寶玉昨日“不叨擾”之語,怕不肯上門。寶玉忙命茗煙幾個明日去往曇華廟恭請甄寶玉。奈何幾個小廝尋遍市廟野巷,再不見甄寶玉人影。日夕茗煙悄悄著婆子回了寶玉。寶玉精神恍惚,是晚夢見甄寶玉飄飄瀟瀟走來,道:“世事瞬息變幻,安樂時盡管取樂。亦勿妄自清高非為,最終一事無成。既入世俗,必求經濟學業,守基業,闊門庭,以報父母教養之恩,慰祖宗英靈。餘知此言,雖是生存正理,卻是極腐至濁之論,忤違你我之性。死輕易,行此端卻難。一日惟有坐以待斃耳。”言畢長歎而去。寶玉自語: 我不思明日,不論來春,隻管吟詩畫樓,然究竟滿心惶惑……複念起黛玉,心意微開。此生若可與林妹妹朝夕相守,共生同歸,往後無論如何形景,亦算得意人生。隻是二人皆已成人,卻不見祖母、父母提起,心下不禁急而起疑,終無仙法,惟是等候。
襲人在外側聽見寶玉在床上翻來覆去,長籲短歎,也不叫他,且裝睡不理。隔了一個時辰,寶玉依舊如此。襲人遂起身,欲請寶玉喝杯蜂蜜乳酪,以助睡眠,寶玉隻說不用。襲人因勸寶玉:“快別胡思亂想,睡去罷。不然明早起來,沒有精神氣,老太太、太太見了,又要追問緣故。”寶玉一麵應著,一麵再聞夜鶯悲啼,蟲語穿度綠窗,又數遠巷冷落更聲,直至東方大白。
清早寶玉去王夫人處請安,王夫人見他氣色不好,乃問原由,寶玉答諸處如常。繼後王夫人又命人將襲人喚過詢問。襲人不敢隱瞞,說大前日去馮府賞花,回來後直似喪魂失魄。問寶玉隻字不說,也問過茗煙,說無異事。王夫人遂將那日隨寶玉出門的李貴、茗煙親喚過問話。他二人遂將路遇甄寶玉的情景說個清白,且說與馮府無幹。李貴、茗煙二人領訓,謝罪而去。
這裏王夫人因與賈政商議。甄法壽已動身邊疆,因走的匆忙,未曾將去年甄府藏物璧還。今聞甄家寶玉消息,自然憂喜參半,欲雪中償炭。賈政因事累贅,喚過賈璉,叫過那邊請賈赦定奪。賈赦一麵喝茶,一麵聽著,說二老爺盡管做主。又道甄家變故餘波未平,咱們目下最好固守安寧,萬勿無事惹非。賈政知賈赦之意,暫且作罷。又命李貴與周瑞去曇華廟,尋甄寶玉母子,並自贈五百金與他母子南行。周李二人領命,出了廟,找碼頭,再尋鬧街冷巷,如何不見甄家母子,悻悻而回。茗煙聞說心內笑道: 我先行了,早知結果。除非你們會孫大聖那七十二變,再變個寶玉回來,我倒信得。賈政夫婦悵歎不已。
賈母見寶玉神色頹萎,發話與人,盡著寶玉心意,任他於園內散心玩耍,隻不準出門。寶玉雖自由,因心病甚多,故無論觀花、下棋、遊戲,究竟快樂不上。
卻說春日黛玉再犯咳疾,今年尤甚。兼晝夜思愁不斷,失了睡眠,飲食再少,是以身體愈加羸弱。紫鵑等日夜焦思,無法可處。賈母等時來探看,請醫配藥,並未見一些好轉。
是日午飯後,寶玉無可消遣,因過來尋黛玉說話。黛玉正倚在床上,手捧一部李易安的詞。鸚聲與春香,不時破窗襲來,黛玉迷迷蒙蒙,欲睡非睡。小丫頭報“寶二爺來了”,黛玉含笑坐起,道:“稀客。紫鵑倒茶。”紫鵑笑著去了。
寶玉忙問:“一日不來,便為稀客?”黛玉笑答:“你家常一日三趟。昨兒一天不曾過來,自然稀客。有人一輩子不來,亦非稀客。”寶玉略作沉吟,笑問道:“若然某日時刻相守,還當稀客否?”黛玉嗔道:“少胡說!焉可時刻相守?”寶玉含笑,又問道:“如何讀起李易安?可知,須是秋日,須是黃昏、細雨,院內種上梧桐,再讀李易安。此際,窗外春意喧闐,燕語鶯歌,芳香迷離,宜讀花間溫庭筠。”黛玉道:“依你說,不客居不讀王荊公《千秋歲引》,不臨江不與蘇東坡赤壁懷古?”紫鵑奉茶與寶玉,笑說:“兩個人無論幾日一見,三句不到必有瑣碎。”黛玉道:“你不知,寶玉開言即是不通。”紫鵑道:“我不懂你們說的。隻知二人須彼此盡讓,方是長久相處之理。”黛玉道:“你不懂且不聽!誰與他長久相處?他那裏曉得,風雨之夕我如何敢讀風雨之辭?”禁不住淚隨言下。俄爾,咳嗽不住。
寶玉心思,我隻望他常讀歡欣芳菲之文,以免心思鬱結,病上加痛。現黛玉此一問,竟不好回答了。紫鵑也勸不上,替黛玉捶了背,明知黛玉平息一會子就好,便出去了,由他兩人辯去。
一時黛玉氣平神靜,對寶玉說道:“不知為何,此春日惟愛讀悲戚詩文,惟操商音之琴。”寶玉道:“你心裏有話,隻管對我說。說了,心上想必輕巧些,再或者填詞作賦。隻不要藏存心底,日久生出病來。”黛玉道:“我何嚐不知。隻是有的話能說,還有不能說的。寫詩詞倒是排解的好法子。”寶玉道:“如此即好。凡人心中積抑鬱之氣,終得向外宣泄。或鳴或歌,或書或畫,如此醫了心病,暫得氣順神清。”黛玉道:“自然。然今日且不展眉頭,明日又何以堪?待那蕭索無奈日,歌賦已盡,不知如何支持?”寶玉道:“天地荒涼之際,莫若出家。隻是妹妹,我且問你,‘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天地如何荒涼?”黛玉似惱非惱,道:“你又混說!我隻過一春是一春,過一刻且一刻。我的病今年愈重,不敢望日後光景。”言罷,架上的鸚鵡長歎一聲。兩人不禁相視而笑。
寶玉吃口茶,又道:“妹妹,你時常出去走走,曬曬太陽,排排體內陰氣,對身子有益。時值春光喧鬧,一粒土,一株草,一滴水,皆滿溢生機。何人見之,心頭也會頓生溫暖之意。”黛玉道:“錯也。我見,惟有悲歎,哀情重重。”歎息一聲,又道:“人走向生,即渡向死。生之一刻,即死之一瞬,無生無死,方是好夢。然誰又能抵住生之誘惑,而不沉淪於死之恐懼與哀淒?”寶玉道:“若是光彩之生,自然求生;若是晦暗偷生,莫如求死。”黛玉笑道:“死不得!不聽佛書上說麼,天不叫死,自己尋死是極大的罪過,來生將受重罰。”寶玉道:“此生且不堪,何管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