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某日榮府門上忽見孫紹祖家來人,說迎春於今卯時歿了。門上人急忙向裏邊傳話,一麵傳報上房,一麵傳報賈赦。時王夫人、鳳姐與眾姊妹正在賈母處閑話承歡。院裏老婆子聽二門上人說迎春過去了,唬個半死,慌慌張張向裏走,手掀著簾子,腳下門檻上一絆,一頭栽倒在地上。後麵跟上的婆子、小丫頭也皆倒了,眾人一驚。鳳姐與鴛鴦等聽外麵喧嚷,情知有事,欲命人外麵攔阻說話,已自不及。小丫頭驚驚詫詫說著:“才剛孫姑爺家來人,說二姑奶奶沒了。”
賈母一聽,從頭涼到腳,半晌,流著眼淚說道:“我說不好,心裏總是突突的。直教個迎丫頭死了!你們賠我的迎兒!十八歲的生日還沒過,一朵花兒還未開足,就悄沒聲兒去了。”言畢涕淚縱橫,又道:“我說姓孫的混賬,你們總不理會!直至今兒迎兒送了命,你們又來招我的惱恨。”又疊聲命喚過賈赦夫婦問話,隻問他們要迎丫頭,又叫打死姓孫的。
賈赦正為迎春狠下恨淚,嘴裏隻罵孫紹祖狼心狗肺,非人類所養。邢夫人坐一邊陪淚。夫婦二人忽聽母親傳喚,心下一驚一愧,身上不自主的哆嗦起來。一麵稍整衣衫,一麵命外邊速速備車。誰知才進榮府大門,聽人聲喧嚷,說老太太不好,急傳太醫。賈赦二人更加惶愧,急匆匆趕往賈母屋裏。
賈母急痛而迷,眾人忙亂。鳳姐巧壓賈母人中穴,鴛鴦服侍賈母喂下通絡丸。人報“大老爺大太太來了”,賈母立時醒轉,賈赦夫婦齊齊跪於母親榻下。賈母怒道:“一跪再跪!都行的是什麼事!”賈赦低首斂眉,囁嚅回道:“原與孫家是世交,又看孫紹祖人物英偉,有個小前程可奔,遂應了這門親事。起初女婿態度恭順,不意後來竟大變。”賈母不待賈赦說完,喝道:“什麼女婿,竟是牛頭馬麵索命鬼!成親未至一年,生將這麼一個忠厚、結實、俊秀的孩子挫磨死了!你們做父母的不知疼,竟教我做祖母的痛煞!”賈赦二人聽母親如此說話,將頭碰地有聲,但求母親責罰。賈母道:“你們起來。我再打狠罵你們,此時也無濟於事。如今與孫家已仇非親,你們若對迎丫頭還有個親兒養女之情,便找姓孫的,與迎兒討個公道,使他的魂兒安寧!”賈赦二人應著。
寶玉深痛迎春,聽了消息,渾身軟如綿,目似癡傻。嘴裏胡言亂道,隻要見二姐姐去,又說死便一處死,免了孤單。賈母、王夫人等見寶玉情狀似癡,唬得痛哭失聲。正鬧著,華太醫來了。眾女眷回避,華太醫先後看了賈母、寶玉祖孫兩個,說了些怕也怕,不怕也不怕的話。說病人惟須心安神靜,再不可傷神動氣,分別開了藥方,以化為主罷了。賈母命寶玉留自己身邊休養,本人因驚而怒,因怒而痛,自此身體衰竭下去。
賈赦、賈璉送出華太醫,太醫不及吃茶,即辭。賈赦陪出廳外,賈璉直送至大門。賈璉方進儀門,興兒急急慌慌迎上說:“大老爺身上不好,且不叫請太醫,怕驚動老太太,說白吃兩副以前的藥罷。大老爺現在二老爺書房歇著,二爺請看視後再作定奪。”賈璉匆匆進得書房。賈赦頭歪在官帽椅扶手上,帽子也斜了,口水將胡子沾濕,老相畢露。賈璉心裏一動,口裏一歎。稍近賈赦,輕聲喚了兩聲“老爺”,賈赦連唇帶胡子顫動幾下:“是璉兒麼?”賈璉答應。
賈赦道:“我身上大不爽,你去孫家料理料理你妹妹的事罷。但須明白,老太太才剛是急了的話。咱們侯門深府,大小事情,俱須顧及禮數顏麵,惹得外人議論,就不好看了。”賈璉連連答應。賈赦又恨恨說道:“說起孫紹祖,我端的恨不能擰斷他的頭,扒下他的皮!當初見我真真龜孫子一個,也是看他姿態恭敬,才許你妹妹與他。誰知他忘恩負義,無恥暴戾,畜生一個!瞧著罷,天必不容他!”賈璉答道:“父親說的極是。我們不惹他,天也必罰他。”賈赦道:“我且不用你費心。你速去孫家,代我替你妹妹告個別罷。”賈璉答應。
因賈母、寶玉病著,家中上下忙亂。寧府中,賈珍近日著了風寒,賈蓉因妻有喜,時請大夫,各有煩忙。賈璉遂親身一人,帶著周瑞、來旺、來昭、興兒等幾個家人,來到孫府。門上人見賈璉氣咻咻的臉麵,不敢怠慢,忙忙報進去。孫紹祖正在裏間與丫頭廝鬧,聽說舅爺來了,鼻子裏哼了哼,半日換了衣服出來相見。
孫紹祖一屁股主位坐了,與賈璉對麵說話。賈璉自進孫家,見眾奴仆皆為常服,院中搭個不成樣的白棚,門上依舊大紅字聯。又見靈堂未設正堂,再見孫紹祖傲慢不禮,賈璉一氣成怒,剛欲開言,孫紹祖卻先說了:“舅兄必見識了敝人的晦氣。我自娶令妹以來,破財遇災,院裏雞飛,簷下狗鬥,不曾一日清閑。先是與你父親花了五千兩銀子,算是買了你妹妹。後三茶六禮,八抬花轎,稱金費銀的過門。現又要操辦喪禮,一年光景,為你妹妹花費幾萬銀子,罄盡家私。如今我人財兩空不說,官場裏竟有人議我,原是圖勢利求配,我何曾得你賈家一些好處?沒的白玷辱了名聲,且沾滯多少晦氣。人又道我命硬克妻。我如何官麵做人,再娶新人?璉兄,你說那個有我冤?”說著腦袋又稍近賈璉,目光猥褻,笑道:“你我身為男人,固然明白女人的用處皆是一樣。每常賤人比淑女更可人意,派用場。因此我娶你妹妹,真真曹操遇蔣幹,倒黴到家了。”
賈璉見孫紹祖越說越不堪,怒斥道:“我父親何曾用過你的銀子?再者,果然女婿孝敬丈人一銀半金,原是該的,沒的你這般說得難聽。倒是我一個活鮮鮮的妹妹,嫁與誰家,斷不至一年白送了性命!”孫紹祖身子動了一下,臉有些紅,道:“他要尋死,我如何管得?”賈璉道:“咱們先去看了迎兒再說。”孫紹祖見賈璉勢單,並無畏懼之意,說道:“且將醜話說在前頭。死了的是我的媳婦兒,是我的家事,不用外人指手畫腳!”又眯著眼,冷笑道:“你也少擺譜拿款!打量我不知道?賈娘娘宮中日子不甚好過哩。再有,想著你爹的覺也難睡穩,祖宗留的官,盡他玩完罷!”
賈璉聽罷,怒火中燒,道:“孫紹祖!我沒工夫與你這不念書,缺父母教導的村夫野人理論!你且帶我去瞧妹妹,沒有破綻,算你運氣好!”孫紹祖心裏咯噔一下,嘴上仍然刀槍火棒,道:“倘或舅爺今兒一味找茬,無中必能生有,又何必再瞧啞巴身子!掏心窩的話與你說了: 叫你爹還我五千銀子,再與你妹妹體麵入土。不然,我砸鍋賣人,停靈三天五日,楊木榆材管不得,盛得下五尺屍身就算好。舅爺睜著明眼,我家門前盡可羅雀。原親戚故舊都在家鄉,京內那個同仁家還沒死過人呢,我好意思告訴人,家裏死了老婆叫人吊喪?”賈璉聽了,氣的七竅生煙,恨不能打殺孫紹祖。周瑞、旺兒幾個見賈璉意欲動手,連忙勸道:“二爺,快別理會姑爺一套沒天倫無經緯的話。咱們看了姑奶奶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