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 悲迎春含淚赴陰世 義繡橘碎玉求天倫(2 / 3)

賈璉聽勸,再不理會孫紹祖,急命孫家小廝帶領去靈堂。孫紹祖瞪了一眼賈璉,又瞪一眼小廝,隨他們去了。從廳堂繞出,向西一個角門,便進入一個陰濕的小院。院裏衰草搖曳,秋蟲唧唧,紙錢灰滿空飛舞。入進門來,見有穿素衣的,有未穿的,有立的,有跪的,有哭的,有憂的。隻見一個身穿白衣,頭戴素花的丫鬟,對著賈璉一跪,嘴裏哭著說道:“二爺,請替姑奶奶申冤做主,奴才死也甘心。”賈璉 認出是丫鬟繡橘,忙道:“快起。有話回頭慢慢說。”

賈璉於妹妹靈前上香,行禮,又揭起靈袱,觀迎春遺容。迎春麵容蒼白,雙目緊閉,眉間悒鬱不散。臉上、手麵盡是斑斕的淤血紫痕。賈璉啪嗒掉下眼淚,周瑞扶他坐下。繡橘立於一邊,一字一怒,五字一哭,將孫紹祖如何虐待迎春,說了八九。賈璉聽後怒恨滿胸。怨父親不知深情,冤死妹妹,又罵孫紹祖該剮當殺,又思父親難處,府上尊顏何處,心裏七盤八算。

話說孫紹祖聽家人報說,陪房丫頭繡橘對舅爺大哭大訴,大爺如何欺淩大奶奶虐待至死。孫紹祖氣的暴跳,立命小廝叫老婆子將繡橘捆來。家人忙勸孫紹祖:“大爺,也別動氣了,請舅爺廳上來坐。憑那丫頭去罷,又不是一天生事惹非了。”孫紹祖想了一下,點了頭。此時賈璉心底有了幾分成算,及至見了孫紹祖,擼起衣袖,恨恨的說道:“我妹妹死的冤。我們堂上說話!”孫紹祖忙道:“你隻知你妹妹冤,怎麼不知我的冤甚於他!此一年,我勞心費銀,最後猴子撈月一場空。”賈璉道:“你縱使不遂心,也是自作自受。”孫紹祖急道:“你妹妹更是死得活該!哼,上堂見官,去就去,侯門公府賣女坑人,看誰現眼!”賈璉惱道:“有人現眼,更有人償命!”兩家家人忙竭力相勸。孫紹祖聲聲叫喚丈人爹還五千銀子葬其女,眾人好看。

大家正議,不料繡橘衝進廳內,孫紹祖罵道:“野丫頭,撞魂的,不去守屍看鬼,來這裏做什麼!回頭我收拾你們。”賈璉道:“你且讓這個丫頭,說說迎兒怎麼含恨死的。”不及孫紹祖說話,繡橘猛然從袖裏抽出一把梅花匕,直往孫紹祖麵上、眼裏、喉嚨中刺。孫紹祖不防,頭、眼角、脖頸皆有傷痕血跡。隻聽繡橘恨恨說道:“瞎眼昧心的,要死大家一處死去!縱然死,也死個聲響出來!”孫紹祖大叫:“不識抬舉的東西!拿住他!打死他!”繡橘料知再襲孫紹祖無望,道:“孬種!快往衙門去,論個生死黑白!”言畢,梅花匕刺進胸膛,頓時香消。石頭有詩曰:英俊安牝牡?何評貴賤身山茶紅化毯,灑血問天倫。

孫家的人忙著給孫紹祖看傷敷藥,見繡橘倒在地上,皆驚的不知所措。裏麵婆子媳婦聽得繡橘前麵鬧事,也都趕過來。老婆子以手試繡橘的脈搏鼻口,毫無氣息,人竟去了。老婆子失了魂的喊:“大爺,死丫頭今兒真的尋死了!”孫紹祖叫道:“快用草席卷了,到化人場燒去!從此幹淨。”管家裘白忙勸孫紹祖道:“事已至此,大爺三思而行。”隻聽賈璉道:“私菅人命,快堂上說去!興兒,你現飛騎都察院,叫老範帶人來,看孫家主仆屍身。”

孫紹祖此時方然醒悟。裘白忙替主子出謀劃策,衙門如何去不得。百千事情抖摟出來,明日官帽不保,有家無歸,後悔不及。不如破財免災。隻說到外麵,丫頭重情知義,殉他主子奶奶。如今厚葬,裏外好看。孫紹祖跌腳首肯,賈璉聽後勉強作罷。

此時孫家小廝來報,孝衣全部做好。不分老少肥瘦,男女分別一套,孫紹祖命各人穿上。眾媳婦婆子又忙著料理繡橘。這裏孫紹祖與賈璉略略說了,如何與大奶奶主仆兩個移靈正堂,買棺大殮,請陰陽生五七日內擇好日出殯。暫往城外廟中寄棺,再擇日回山西家鄉祖墳安葬。賈璉聽了大概,並無異議。又值孫紹祖同仁過孫家探喪,深異孫家有這般情義雙全的丫頭。賈璉不欲久留,起身告辭。眾人麵前,孫紹祖礙於顏麵,送賈璉至門外。

賈璉回到榮府,先去看望回稟父親。賈赦聽後,說道:“如此甚好。繡橘丫頭足夠剛烈,算沒有白養一場。孫家情願好生發送他主仆兩個,我心上且平服一些。你速稟告老太太,女婿愧悔不及,在姑奶奶靈前頓首哭泣,此一年照應不周,求陰魂饒恕。念他悔慚,咱們又不與他一般識見,好生發送姑奶奶,也罷了。且如今有繡橘丫頭殉了他主子,陰間有人做伴侍候,姑奶奶也不枉了。我的身上不自在,過兩日再去請老太太安罷,你代為問候。即去罷。”賈璉唯唯應著。

到了賈母那邊,未進垂花門,賈璉聽聞賈母鼻子出了些血,華太醫又過來診視一回。賈璉速往裏麵走,賈政正侍奉老母,聽人報“璉二爺來了”,忙親向賈璉迎去。賈璉低聲略略說了賈赦的話,賈政點頭,叫他:“與老太太說去罷。”賈母已挪至裏間床上,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尤氏等俱立侍床前。賈母閉著眼睛,十分蒼老頹廢。賈璉半跪於賈母麵前,連喚數聲“老太太”,賈母微睜雙目,道:“是璉兒麼?”賈璉答道:“是的,璉兒回來了。”賈母又問:“迎丫頭跟你一道來家了麼?”賈璉不知如何應答,鳳姐替回道:“是的。二妹妹說等老太太身上爽快了,才肯見老太太。”賈母道:“嫌我老了,不中用了?我老了,管不著你們了。我是不怕了,你們日子還長,各人自己保重罷。”說罷,又似睡過去了。眾人聽了賈母的話,直下眼淚,屋裏一片啜泣聲。

王夫人因賈母身上不好,不可再費心神,因命人將寶玉送回,囑咐襲人等悉心照應,有事及時傳話。自己到底不放心,此時收了眼淚,與邢夫人告了假,親身看望寶玉。王夫人扶著玉釧,從賈母的後角門出來,過穿堂,再向東向北,直奔寶玉的院子。誰知在院外便聽見裏麵吵吵嚷嚷,王夫人心裏一驚,腳下也快起來。隻聽裏麵有寶玉的哭歎,襲人與麝月的哄勸,又似有林姑娘的飲泣,更有趙姨娘的嘰喳話音。王夫人疑疑惑惑,自掀簾子進了屋,屋內登時鴉雀無音。

王夫人坐下,襲人捧上茶。趙姨娘立於一邊,手腳動來晃去,渾身不自在,王夫人瞪了他一眼。趙姨娘上前兩步,說道:“太太,我好心過來看寶玉好些沒有。誰知到了這邊,大神小鬼鬧得房頂也掀了!寶玉因他二姐姐嫁一年就死,魂也驚掉了。隻說姑娘們都不該嫁人家,合在家養老送終。又說林姑娘身子弱,更不可出門。我才勸了寶玉半日,一年就嫁死的,究竟是奇事。倘或姐妹們嫁好了,隻有比在家強的,三姑娘就有望頭。林姑娘也大了,南宅北府,終久須嫁,養在家裏才是愁人。”王夫人罵道:“什麼東西!真是一天不招人罵,不得日子過!寶玉不好,全是你們一起小人妖精詛咒鬧騰的!我話說在這裏,寶玉倘或有個好歹來去,你們都別想活過!再者,寶玉疼了病了,用不上你來看。站在人麵前,隻叫人著氣,還不速離了此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