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寶玉才至寧榮街,隻見車來轎往,十分繁忙,不知府裏發生什麼大事。迎頭見到李貴,李貴搓手說道:“小祖宗,你可回來了!帶幾個小王八羔子胡逛,且叫我受上麵的話。老太太不大好呢。說中飯時右手麻木,筷子也舉不動了,右眼老流淚,看人都不清,說話都難了。可驚嚇了老爺太太,虧的太醫來得及時,服下藥,這會子好多了。老太太直念咕二爺,快去罷。”寶玉驚慌,瞬時到得榮府。知廳上有人,有意繞過,直奔賈母院。
到了房內,寶玉見素日忙的、病的、弱的,各人俱到,滿屋子人。黛玉、寶釵亦在,未及說話,且至賈母床前。賈母半臥床上,眼目微閉,聽人說:“寶玉來了。”賈母睜眼,哆哆嗦嗦將寶玉摟在懷裏,含淚說道:“寶玉,我終究見到你了。也不知還能見你幾日,見你們幾時了。”眾人聽賈母說如此淒慘語,皆垂淚,道:“老太太思量多了。老太太健朗福大,神仙不能比。”賈母歎息一聲,目光又落在寶玉麵上,盡看不夠,又說一句:“寶玉,你也該成人立事了。”寶玉心中一跳,道:“寶玉慚愧!”又道:“多少大事還請老太太周全。”賈母長歎,道:“怕我等不及多少日子了。”寶玉哭道:“老太太白疼寶玉了!”說著又哭,不管不顧,道:“老太太究竟顧念林妹妹罷。安定林妹妹,怕老太太方安心百年。”
王夫人急喝:“寶玉混說些什麼,老太太硬朗著呢!看你今兒瘋魔的,定到外麵撞了邪,又不知灌了多少黃湯。老太太這裏正不自在,你盡胡攪蠻纏,說些沒經緯的話,也忒不曉事了!”薛姨媽、邢夫人、尤氏等皆勸道:“也不值什麼。寶玉過於心念老太太,老太太稍有些不自在,寶玉就慌神失魄了。並沒什麼,誰個不知,老太太個個都疼,然再疼不過寶玉和林姑娘。”
正說著,廚房裏傳進賈母的藥膳,冰糖燉海參。鳳姐與賈母胸前圍上巾帕,邢夫人與王夫人遂侍候賈母用藥。邢夫人自鴛鴦手中接過湯碗,屈半身下去,王夫人如是。賈母道:“有個鴛鴦,鳳丫頭又在,你們頭發見雪的人了,用不上你們再來立媳婦規矩。我身子好些了,待吃了藥,你們都回去,好生歇著罷。”王夫人因看邢夫人,邢夫人點頭。二人立身。
鳳姐笑道:“老太太今兒可是吃了神藥,立竿見影,從沒聽說過這麼靈的藥。再將海參寶吃了,也不知怎樣精神氣呢。隻怕我一點子做不到,就拿拐棍子趕著打呢。”尤氏笑道:“竟不知薛大妹妹那裏學到的見識,無他不知的。起頭我們還議,白頭蚯蚓怎麼炒焦磨碎,必該有個蚯蚓味,老太太竟是服了下去。便服了,喉嚨舌尖打轉的比我們都快,又喚甜孫子、酸孫女、辣孫媳了。”鳳姐笑道:“老太太剛受用一點子,大嫂子便來尋我開心。你喜讚寶妹妹,也不必非來損我。待會子老太太吃了參湯,益發貌堂,更有你讚寶妹妹的。越興將幾位太醫的苦勞一筆抹倒,何如?”鳳姐一麵笑嘲尤氏,一麵與鴛鴦一道服侍賈母服湯。
賈母湯畢,漱口,又喝了口熱茶,道:“鳳兒且留下陪我。珍兒媳婦送你大娘回北院,自己再家去;珠兒媳婦送你婆婆回去,自己也回園歇著;三姑娘與寶玉送送姨太太娘兒兩個,亦不必再過來;林姑娘和四姑娘,丫頭們好生護送回園子。我也不留你們,留下也沒的飯吃。”王夫人因道:“大太太離的遠,也別辛勞了。晚飯後我再過來陪寢。”賈母道:“很不必。你們年紀也深了,自己且休養好。今兒晚上勞動鳳兒罷,想必明兒大好,一勢鳳兒也不用。你們休要心上過不去,從此使我少生氣操心即可。我現不肯費神了,凡事你們仔細張主罷,好壞自己受用,以後也不用煩瑣我。”又道:“我今老成這個樣子,果真一時過去了,並沒什麼冤的。竟是你們各自好自為之罷。”鳳姐笑道:“宮裏老太後享不到的多少福,咱們老太太都受用過了,誰又比得老太太?老太太百歲升天,可是不冤,倒是冤著我了。沒有老太太使喚來去,我豈不像那男人丟了職事,失了魂魄,無處投奔?”說得眾人歡笑,各自回了。
鳳姐因命平兒卷了自己的鋪蓋過來,是夜陪了賈母。賈母從此果真小事不問,大事不聞,惟遵太醫之囑,靜心保養身體,竟似見效驗。
王夫人閑暇乃將襲人喚過,道:“以後寶玉去老太太處請安說話,你或麝月、秋紋,不拘誰跟一個過去。寶玉說話也有個拘束防頭,免得無故擾了老太太心神。另一個,叫寶玉少出門子會那無禮不道的朋友,把個心腸學亂了,從此在家裏安心讀書便罷,老大再悔可成恨事了。等我忙過一些事,我再親身督促他。且再說與你,若有什麼事,休腿懶,顧忌些什麼,隻管告訴,我好主張。”襲人答應,道:“自然。太太請放心。”王夫人忽然又問道:“倒想起一事。如今林姑娘可也出園,找寶玉說話頑戲?”襲人道:“幾乎不見。隻是各人的心思,誰又能知道呢?”王夫人聽了不語,半晌說道:“往後再多上些心,凡事警醒,有個風吹草動,及時回我。免得我蒙在鼓裏,叫小孩子家折騰起來。去罷。”襲人答應著退出。
且說寶玉自從衛府回來,見賈母生病,急躁的不得,眾人隻道他孝心使然,並不為意。到得家裏,又是摔簾,又是踢凳,砸杯推碗,嘴裏迭迭說著“過不得了”,又是大哭。眾丫頭婆子力疲,又少不得讚他對老太太孝心虔敬。襲人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這般形景,因道:“老太太的身體固然令人心憂,然這麼多太醫精心診視,終歸會好起來。二爺若真個的做天下第一孝孫,且讀書識禮,莫行那些稀奇古怪、離經叛道不能說與人的勾當。用心讀書,爭個舉人進士,使老太太看到你日後的指望,方是大孝心。”寶玉道:“老太太的身子叫人又憂又急,豈知還有急迫之事?如今老太太果真有些糊塗了,多少話也不上心去,白誤了人。我且怎麼樣?惟望他長命百歲罷了。至於那個狀元榜眼倒不稀罕,莫若完我一個夙願。”襲人笑道:“可有比狀元更稀罕的事?難不成皇上家要招你做駙馬?”不料寶玉冷臉道:“那我不如撞牆死了!”襲人沉下臉道:“都說的是什麼!如今你益發好歹不辨了。叫人怎麼和你開口說話?”說著徑直到自己屋內去了。寶玉也不說話,隻坐在窗前發呆,透過玻璃窗戶,望院內石榴樹上兩個剩石榴,相依互偎,淒淒豔豔。
是夜寶玉輾轉不寐,又著了寒氣,明晨且頭痛腦熱,渾身虛乏。又是請醫,又是調藥,忙個不歇。因總不思飯食,數日成月不見康複。久未去賈母那邊請安,倒是賈母在王夫人、鳳姐等陪護下,過來望候寶玉兩回。寶玉見了賈母,似有話不說的模樣,王夫人看不上,忙與眾人圍護將賈母送回歇息。寶玉日夜不能安寧,對丫頭婆子們姿態暴躁,因此多少奴才寧可躲他遠些,隻除襲人、麝月,依舊如常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