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回 且證掌握官印易貪 可傷歡喜冤家永別(2 / 3)

眾人才要笑,隻聽賈母說道:“提起探丫頭的事,不由我不感歎。日子巴著指頭數了,這一去,也不知幾時再回來。我必再不得見了。”說著掉下了眼淚,眾人連忙解勸。李紈低聲對鳳姐說道:“你如今說話也沒個算計了,隻管朝亂草堆裏紮,泥坑裏栽。”鳳姐回道:“你會說話你說去,我的地位現禪讓知書博識的大嫂子。好日子的時候,見花草兒也要笑,那石頭塊兒也會說話,誰都開心。這時節說天上下珍珠的故事,也沒誰耐煩。”李紈忙道:“我說不過你。”

探春立於賈母榻前,起先不語,後又落淚。哭泣畢,說道:“老太太、太太、大嫂子、二嫂子,請別一味替我歎息,此皆天意。天下事無有圓滿,得失一如陰陽互生。一日到了海外,我自珍重,你們不必憂慮。倒是你們使我懸念,放心不下,山高水遠,不能助一臂之力。隻盼日後時有機緣返母國娘家團聚。”言畢,不禁再垂淚。賈母道:“此事任朝廷之命,順應天意,從此不必苦惱。”說完長歎一聲,又轉身對王夫人說道:“賴家的事,叫政兒與赦兒商議一下,總要朝好的一麵做去,慎重問理。我也乏了,留著三丫頭陪我一會子。你們都散了罷。”王夫人等答應著去了。

賈政聽王夫人說了賈母的話,忙去北院。賈赦正與姬妾們嬉鬧,聽人報“二老爺來了”,忙喝命眾姬妾散去。賈赦聽畢賈政的話,氣的大罵:“我說這些奴才可恨!靠主子吃,賴主子穿,再外麵狐假虎威耍威風!姓賴的,老老實實做奴才也罷了,非要出了奴籍,還捐官選官!又不出奴才種子本性,貪酷甚了,做出此等違背王法天道的事!殺了剮了,也不虧他!還要替他們說情去?”說著鼻子裏又“哼”一聲,道:“奴才,隻做奴才才有個平安樂處。”賈政道:“兄之意,咱們不問此事?”賈赦道:“你也思量多。說個大俗的話,咱恩蔭之屬,皇親國戚,怕那些吃飽撐的狗屁禦使嚼吐咱們的奴才去!”賈政問道:“兄敢是不知,奴才子孫三代不可入仕做官?”賈赦道:“他個賴尚榮不改祖籍履曆,不忘本棄宗,如何能捐得選?他既改,又與我們何幹?如今速將賴家的人悉皆攆出!隻是便宜他們了,怎麼也得留下千把銀子,好打點他們的事。”賈政道:“如今全城皆知,姓賴的是咱們府上的奴才孫子,總是有話議的。別說他的事像個真的,便虛有,也累及府上名聲。”賈赦道:“想必暫且無事。現聖上盛怒,此事原不可赦,請誰說話亦不宜。先觀自然,再作裁處罷。”

賈政道:“便這樣罷。”停頓一下,又道:“老太太適才知道,惱得罵個不住。”賈赦道:“奴才原欠打欠罵,他們隻配主子看著管著使喚,叫他們自己過生活去,倒沒的不會走路行事了,還盡給主子招風破屋!老太太身體還好?這兩日我身上不好,也未過去。”賈政道:“老太太到底年紀長了,不可生氣操心。去年一場驚怕不輕呢,如今更該仔細了。”賈赦道:“正是。”又問道:“三姑娘的事忙的何如?”賈政回道:“都是皇帝家的事。元宵節後,宮中天天來人,也甚折騰。”賈赦道:“遵照禮儀製度便罷,也算府上榮耀。”說著又連打兩個哈欠。賈政告辭出來。

賈政原意請賈赦一道去北靜王府,請北靜王於聖顏麵前好說兩句。今見賈赦此態,便罷了,遂命賈珍、賈璉陪同去王府。

竟說皇太後前年得一怪症,見到日光,渾身顫栗。禦醫不治,又廣召民醫,俱無果。去歲聖上陽春南巡,於杭州靈隱寺大雄寶殿佛祖前許願,若聖慈病愈,即於錢塘江六合塔碼頭,放生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尾青魚。返京後,太後果真怪象自失,朝野皆喜。誰知今春太後又犯舊疾,聖上忽思恐怕未及時還願故。去歲不曾二幸杭州,今朕躬依舊國事繁冗,不便幸臨,因諭北靜王代為。欽天監選定吉日,北靜王後日辰時正起程。賈政知王府忙碌,但今日不可不擾,遂兩府各備禮物,當作辭別北靜王。

賈政坐轎,珍、璉騎馬,後麵跟著十來口家人與小廝,去了北靜王府。至王府大街,穿過由南而北麵闊五間的街門,入進獅子院。賈政出轎,珍、璉下馬。隻見院落中間一對石獅高大威猛,人見敬畏。王府大門基高數尺,繚以崇垣,上麵黃琉璃瓦綠剪邊,歇山頂調大脊。紅青油飾門柱,門上金釘縱九橫七。雄壯偉麗,自不待言。門上遞了名帖禮單,傳了進去。裏麵傳出話,稱:“快請。”便有太監領路,入了府門。儀門內院宇廣大,上麵七間廣殿,坐於十尺高基,前出月台,石欄環護。上覆綠琉璃瓦,脊安吻獸,門柱丹鑊,飾五彩金雲龍。東西各九間翼樓,七尺基台,前墀護石欄。深廣通達,雄偉輝煌,王府勢派自不尋常。賈政叔侄並排向北三作揖。殿門左右六位紅衣太監垂手恭敬侍候簾外,見賈政叔侄三個到來,忙口裏呼唱,手上掀簾。殿內開闊疏朗,梁柱貼金,棟畫耀彩。堂上高懸鑲珠嵌玉赤金大匾,上書世祖宸翰“王德流馨”,兩邊一副對聯,書雲: 花香鳥語泰心光日,月霽風清緣督奉經。

北靜王端坐朱髹彩繪高廣寶座,座後三開紫檀屏,屏繪五爪金龍。賈政叔侄向北靜王行禮,北靜王欠身,疊稱免禮。殿內賓客滿堂,相互見禮。北靜王賜他叔侄座,各位謝領。才坐下,小內監奉上茶水。

眾人正熱議北靜王南行之事,賈政叔侄亦說了多少堂皇祝福的話。賈政本欲請教賴尚榮之事,又不便開口。卻聽北靜王笑問:“寶玉近日若何?因何未曾到臨?”賈政回道:“小犬今日小恙,故而未至。小犬一向不喜讀書求名,素愛看古今遊戲雜書,十分可憂。辜負王爺抬愛,吾父子惶恐!”北靜王笑道:“如此亦難強他。我昔聞寶玉甚慕江南風景人情,此番莫若隨我共行,又可增長知見,又可怡心悅性,而文章尤加風流。再者,他果真不肯讀書成名,又有濟世之材,小王與眾友往後可栽培舉薦。惟望此行一帆風順,圓滿聖心國願。”其他賓客亦笑語附和。

賈政不勝感激,回道:“王爺如此厚恩,他日犬子銜環相報!”北靜王笑道:“不必客氣。自見寶玉,誠為愛惜。後日辰時出發,時間倉促,忙不及,我指人與你便宜。”賈政回道:“不必。多承王爺周全!我們不敢再擾,先去了。”說著叔侄三個離座欲辭。北靜王亦不多留,其餘客人與他三個各按禮節道別。卻見北靜王起座,躬身送出門外,竟又主動與賈政提起賴家之事,道:“賴尚榮之事,政老不必憂慮。小王已探問,累及不到你。放心。”賈政感激涕零,千恩萬謝。賈珍、賈璉也皆說了些感遇忘身之語。三人複三作揖辭別,北靜王微笑還禮。又見階下禮部李侍郎拜訪,眾人含笑見禮。

賈政叔侄告別去了,又有太監領路,直至大門。叔侄三個歡喜回府。賈政回到上房將此事告訴王夫人。王夫人甚喜,道:“寶玉終歸有個前途可奔,老爺從此不必一味憂慮。”賈政夫婦喚過寶玉說與此事,吩咐幾句。又速至西院稟告賈母。時寶玉聽得如癡若呆,迷迷傻傻,信步行走,目不觀人,眼不見路。少時進入園門,過了沁芳橋,葳蕤走進瀟湘館。竹葉吹過一陣清風,廊上的鸚鵡念道:“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寶玉長歎一聲。忽聽鸚鵡又說道:“寶二爺來了。”寶玉淒然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