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回 且證掌握官印易貪 可傷歡喜冤家永別(1 / 3)

且說齊國府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誥命生辰日,鳳姐與尤氏妯娌去齊府恭賀。在座的定城侯誥命,因聞得王熙鳳的女兒巧姐兒今年十二歲了,清雅柔順,並不似其母之性,心下欲與其次孫謝鵬說親,乃請托陳瑞文誥命說話,今日飯後因提起此事。鳳姐對謝府竟有所聞知。聞得謝府二公子,隻愛花叢中玩鬧,不肯讀書。又知定城侯之長孫媳因門第好,人才出眾,秉性潑辣,做人圓滑,深得太婆婆、婆婆寵愛。巧姐這麼忠厚的女孩兒,到他家裏豈不吃虧?心上因有些不悅,麵上卻還笑嘻嘻的,說道:“多承太君夫人們看得起!皆因去年有個算命先生,說我們姑娘要大一大才能說親呢,別誤了謝公子的好事。再者此事須他祖父母及父親點頭才行呢。”陳瑞文誥命因笑道:“那就等兩年再說。我這個喜酒是吃定的。”眾人皆笑道:“必定的。”

鳳姐回府,是晚與賈璉說了此事。賈璉笑道:“你也知家中有個厲害媳婦兒,好教人怕懼,自己快不改一改呢。”鳳姐聽了著惱,將被子一掀道:“嫌我厲害!明兒我死了,再娶個年輕的小姐給巧姐做後娘,給你當這個東補西破的家去!我天天累得脖子不是脖子,腰不是腰,別人不落好罷了,你還嫌我厲害!我若不是金剛似的撐著,府上也不知過到那個破廟去了。”言罷不禁啜泣起來。賈璉急道:“好好的,讓人聽了怎麼說。隻是一句頑笑,也值得這麼樣?我究竟不信,謝府那個媳婦竟比你能幹過去!”說著伸臂摟過鳳姐,求親熱,鳳姐掙脫,嗔道:“不知你是求恕,還是喚打。看凍著了,明兒又不能做事。”二人熄燈睡去。

閑時鳳姐又告訴平兒,平兒亦說不妥,“巧姐兒實誠,隻宜到一個厚道人家,守住一個上進又安分的女婿過日子。”鳳姐道:“可是呢。巧姐兒老實過了,一些機變沒有。這個事,我再不替他費心挑揀,越發有愁的。”說著歎了口氣,道:“若像咱們府上,也是不能的。巧姐兒那有我這多心力操持去。才過正月,且琢磨當物賣地,此一年也不知怎麼過,凡事守個安寧罷了。”平兒笑道:“奶奶心上灰暗過了。府中饑荒固然多,然究竟有些盼頭。休道娘娘的恩典,三姑娘展眼又做海島的王妃了,皇上家的好處不怕沒得的。”

鳳姐笑道:“等著瞧罷。三姑娘的事忙乎近一年了,也快有結果了。虧的妝奩嫁送,一概是朝廷包攬,不然忙的那裏找手腳去。隻可惜了,家裏統共一個三姑娘言行來得,日後可作個指靠,竟漂洋過海,嫁的沒個蹤影。眼看日子近了,休說老太太、太太,一個寶玉足的傷戚得丟魂。這個年且過得七零八碎,再經些事,老太太也不知怎麼樣了。為府上,我算鞠躬盡瘁,隻怕還沒人知我個情,且要那爛舌根的背地裏嚼說去。”平兒道:“這也不是奶奶心煩的。奶奶勞苦功高,上下各人那隻眼不見?多少大事奶奶尚且分不過神來,且去擾這個心。真有的閑,養好身子是正經。”鳳姐道:“我倒是想呢。一年到頭,一天的閑工夫也剩不出來,真真比那衙門裏的老爺操勞。隻怕今年更有忙的,外麵裏頭求個平安罷。”

卻說年後有禦史彈劾延福縣知縣賴尚榮,去秋征收錢糧貪弊。言每斤加派一錢三分,共起征五萬餘兩白銀,與人瓜分。天子聞聽震怒,口諭即刻將賴尚榮革職,諭戶部尚書梁仕天嚴查此事,若屬實,嚴懲不貸。

賴大一家得了消息,驚去魂魄。賴嬤嬤帶著兒子兒媳,慌慌張張到上房,於賈政夫婦麵前磕頭求恕乞方。賈政正為此事惱怒,並不顧及賴家幾十年的臉麵,道:“放著好好的太平日子不過,且行此殺頭滅丁之事!你們不怕砍頭,主子還怕壞了名聲。我們如何抬頭與上司、同僚、親友說話?末世才有的事,你們也行的出來!真是氣死我也,氣死我也!”說著手不停的拍打椅子扶手。賴家年紀古來稀的、知天命的,皆戰戰兢兢,痛哭流涕,道:“素日我們那裏知道小子行的些事?知他惹出殺身禍,起先斷不容他捐戴做官。吃穿住行皆豐美,比不得那些靠官俸養家度日的,行那殺身禍事。興許小子無知,得罪了上司同仁,被人算計誣陷,並無此事?此際還求老爺憐恤奴才、奴才子孫,周旋一番。來生再做主子奴才,做牛做馬做豬,報主子恩德。”賈政道:“你們說的倒輕巧!這樣的事能夠周旋,禁宮裏也是小孩子過家家了。這會子沒人再以此事彈劾我,已算萬幸。自朝中回府,直至此刻,我尚心驚肉跳。”

賴大家的人聽此一席話,急得以頭碰地,涕淚縱橫,道:“奴才粉身碎骨不上緊,連累老爺與府上才是罪該萬死,死有餘辜。如今如何請老爺設法周全。奴才們沒見識,可否敢請咱家娘娘在皇帝爺跟前說兩句,求個情?或者請那位府上相好的王爺,去萬歲爺麵前解說幾句。奴才得救了,老爺、府上皆太平,主子們與幾百號奴才也都全了福安。”王夫人坐在一邊歎氣,道:“嬤嬤的年紀長了,骨頭也脆,賴嫂子趕緊扶你婆婆回去罷。這樣的事,也不是你老爺問得了的,問得了自然要問。此刻對你們教導棒打也不濟,隻是自家作的終歸自家受。此事也別說與老太太跟前去,我們沒法子,老太太也難生出法子來,沒的把他驚著,罪過更大了。”賴嬤嬤聽到這裏,更加號啕哭起來。地下婆子和丫頭扶起賴嬤嬤婆媳出去。

賈政又叫著賴大,說道:“你暫且不用操心府上的事,凡事交與林之孝與周瑞忙去。此事我再斟酌,有法子好,沒法子也隻聽任天意罷。去罷。”賴大聽著,又磕了三個頭,拖著步子走了。

誰知賈母那邊早得了信息,傳報賴大家人過來。老婆子回說,賴嬤嬤才剛從上房出來,頭栽地,賴家人正忙碌不清呢。賈母生氣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生兒不教,養孫不管,真是害人害己!奴才果真一個抬舉不得。一個個吃了豹子膽似的,不問王法不知羞恥,隻貪眼前,不知明日後事。既是奴才,既知奴才秧子,就本分的做奴才去!主子養你,養你的子孫也不虧。那種鬼鬼祟祟忘恩負義的,行那拆基倒廈的事,打死也不解氣!”此時,王夫人、鳳姐、李紈、探春等皆過來問候賈母。

王夫人見賈母盛怒,因勸解道:“此事恐是為人誣陷,等水落石出再講。即使是實事,也是賴家老小自作受,與府上並無關連。老太太因兒孫之事費神,我們尚且不安。現在倘或為奴才的事傷了神,就沒天理了。”賈母道:“我為奴才們惱傷,可是笑話了。隻是你們日後,家裏外頭,多長幾隻眼睛。莫待火燒起,再杯水車薪,管個什麼。我是老了,經不得事了,你們的日子還長著呢。自己的兒孫惹了麻煩猶可一說,若是叫那些奸詐、良心喂狗的奴才招出禍患,可就不甘,沒天道了!”

地下婆子丫頭屏氣聽著賈母說話。王夫人、鳳姐、李紈、探春等皆說道:“自然。老太太從此不用操這些心,隻管養好身子,就是大家的福氣。”賈母道:“我的福氣也就這些了,此一輩子也罷了。隻望你們平安,我走的就輕巧了。”鳳姐笑道:“老太太真是享清福甚了,生出如許思愁。若是忙成我這麼樣,那有工夫憂這慮那。老太太的福氣誰比得過,盡給帝王家養媳婦,數遍天下有幾家。”說著推上探春於賈母麵前,道:“我再當一回家。從今兒起,三妹妹去老太太跟前日夜侍奉,我們省心省力,又省了老太太訓導。三妹妹也別惱,小家子的和暖,你也受用不了幾天了,回頭再正經享用你的王宮富貴去。此些日請多陪陪老太太,我也得脫身幹自己的差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