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且拉過紫鵑,到背靜處說話,道:“你今兒來巧了,我正要和你說句話。”紫鵑笑道:“什麼話這般鄭重?”襲人說道:“非鄭重,倒是太太的話。太太說我們這邊今日忙亂,不許寶玉園中去,也請妹妹們頂好不陪姑娘過來,擾了我們。我們失了禮,又不清白。”紫鵑睜著大眼,道:“太太真個說了這些?”襲人道:“難不成我還哄你?請你也別多心。明兒將這一位送走,我怕閑過了,可勁的去園裏看姑娘,找姊妹們玩去。”紫鵑低了頭,道:“我知道了。我在此幫不上忙,先回了。”言畢,拿了玉蘭花,拔腿就往外走。襲人見他眼中有淚,心中極不忍,在身後喊道:“妹妹吃杯茶再走。”紫鵑不答,去了。
到了園裏,過了沁芳橋,繞過山子石後,卻見黛玉獨立林下,似在觀摩新發的五角楓葉。紫鵑走過去,道:“姑娘穿的這麼單薄,看涼著了。從此自加珍愛罷。”說著便拉黛玉回館。黛玉迷迷瞪瞪,似說夢語:“三妹妹要走了,寶玉要走了,我也要走了……春天去了。”紫鵑站定,搖頭,流淚,道:“姑娘,我是沒法子了。”黛玉道:“難道死不是最好歸路?長眠於繁春,何其奢華!但是,紫鵑,你不要死,我也不忍,叫你守著我的孤墳。你去嫁人,與他宜室宜家,縱使缺食少穿,春天依舊盛開門前院後,笑醒夢裏。如此我也替你心安。”紫鵑哭道:“姑娘從此再別讀一句詩了,盡說無理的話。叫人聽見,可不笑話死。”黛玉形容慘然,道:“無理的盡是實話呢。你隻記著罷。”紫鵑見黛玉似夢非醒的模樣,也便不言語了。二人慢慢踱步回館。黛玉心上發熱,麵上發燒,病懨懨,氣虛虛,湯食不進。紫鵑取過家常備藥與他吃。黛玉吃了藥,燒退去,依舊渾身乏力,坐不起,臥於床上。紫鵑因知上麵忙,也不敢回去,且混過今日再說。
卻說賈政因思寶玉的行李仆人不宜累贅,故單委派李貴路上照應寶玉,寶玉又力薦茗煙,因隻得他兩個跟隨。李嬤嬤不舍得寶玉出此遠門,一日來寶玉院中五坐六論,不時囑咐襲人等別少帶了東西,使寶玉外麵受屈,罪過大了。又念叨寶玉終歸成人,要做官了,不枉自己多年費的心血。襲人聽著,一聲不吭。秋紋忍不住,說道:“誰不曉得李奶奶勞苦功大?耳朵都聽出繭了!沒有李奶奶,寶玉不能長得這麼白淨高大;一天不見李奶奶,寶玉飯也吃不下!我們都是些死人,白吃閑飯。”李嬤嬤聽了氣不打一處,道:“你們倒是委屈了不成!天天繡房裏住著,玉食錦衣,幾十個人侍候一個寶玉,還累著了?告訴你們,都有散的時候,又有幾個能守著寶玉!更著實的講,你們幾十個散了,走了,死了,也不頂一個林姑娘與寶玉慪氣一回,使寶玉傷心!我說錯這個話,也不算寶玉喝我的血長大的!勸你們,從今後,少把自己抬舉那麼高,以後笑話看不完呢。”
寶玉正從王子騰府上回家,聽李嬤嬤才剛說那一篇黛玉的話,苦惱不來,道:“姐姐們忙亂不開交,嬤嬤吃了茶去罷。”秋紋氣的說道:“茶早自吃了幾杯。隻叫我們散了,賣了,死了,他才放心走呢!”李嬤嬤急得跳腳,道:“我是老得不中用,惹你們厭了。隻是打量你們沒有掉牙脫發的時候呢!隻怕那時節,你們比我更招小姑娘們的厭惡呢。你們琢磨不出來,寶玉是讀書人,什麼道理不知,請寶玉與你們分解明白罷。”卻見寶玉眼中含淚,道:“嬤嬤要說這些話,我便要死了。”李嬤嬤歎道:“我又惹上你的癡病了。我走,我走。”說著,顛顛的出去了。忽然又轉回身來,道:“寶玉,此回出門,可要盡心跟著王爺辦朝廷的事,以後得了功,謀出官,我也求個歡喜,不枉這多少年的用心。我與姑娘們交代了,將你所用之物務必帶齊全。也多次囑咐貴兒,在外邊比家裏隻有更上心,若屈寶玉,我斷不依。明日外出,你走到那裏,我念你到那處。”
寶玉才要開口,隻見碧痕敞聲說道:“李奶奶說的,院裏的貓兒,梁上的燕子,也聽膩了!倒是請顛來倒去說與你的兒子罷!”李嬤嬤戳著拐棍子,道:“我如今是不能開口說話了,個個姑娘吃錯藥嗆的,隻管把我糟蹋。”又張開嗓門,道:“寶玉喲,恨我對你用心過頭,惹得個個嫌惡。”寶玉不置可否。李嬤嬤悻悻走了。
寶玉今日一刻未閑,才躲個空欲去園裏看黛玉,說些衷腸話,卻見探春來了。才送出探春,薛姨媽與寶釵來了。一時賈政傳喚,一時王夫人呼喚,一時賈母派人來說話。寶玉因忖度,今兒晚筵是必見的,且將懸念黛玉的心放下。賈母因身上不適,早傳話與賈政,晚上與寶玉餞行,不必煩瑣。
是晚,兩府人到賈母院中家宴,薛姨媽一家亦被請到,餞別寶玉。堂客屏內,男客屏外。寶玉因未見黛玉過來,落了座,依舊不安穩。賈政見了,便瞪他一眼。寶玉遂低下頭去,終究無精打采。席上酒飲至半酣,賈赦命賈琮、賈環、賈蘭為寶玉作詩祝賀送行。賈政點頭,命人速傳筆墨。三人思索一陣,賈環先有了,稍頃賈蘭也有了,賈琮晚了一會子。一時書寫,遞過賈赦、賈政過目。賈環站著誦道:綠水青山蘊善緣,韜光池上綻金蓮。鯤鵬難掩英雄色,一旦長鳴傲險巔。
賈琮甕聲甕氣念道:青天紅日耀,山水倍精神。趙普光輝語,逢迎爛漫春。賈蘭朗聲念道: 春風笑彩歌,社稷畫山河。天意榮芳桂,狂飆奈我何?
眾人皆喜,讚道:“琮兒、環兒、蘭兒作的都用心。了不得,個個好氣象,好心胸!”賈珍因笑道:“寶兄弟南行,哥哥誠為振奮。我早年即盼去趟杭州,賞西湖,觀江潮,去靈隱寺佛前上炷香,奈何不得遂願。寶兄弟意外得此喜訊,十分羨慕。心內激昂,忍不得吟詩一首。老爺們、兄弟們與侄兒請別笑話,我且念出來。”眾人從未聽聞賈珍作詩,因此個個喜悅,忙笑道:“速念。”隻聽賈珍朗朗念道:爆竹衝天喜,江楓雨露鮮。檀香燃錦繡,飛來嶺登天。
眾人笑讚,寶玉也笑了。賈璉坐在寶玉左側,忙轉身對寶玉笑道:“兄弟南行,你二哥哥與各位一般興奮,但惜酒囊飯袋,不會作詩。我且親斟一杯酒與兄弟,望兄弟此行一帆風順,圓滿皇帝家事,舉國盛事。寶兄弟且賺回紗帽玉帶,叫老太太、老爺太太們喜歡,兄弟們習學。”一邊說,一邊斟滿寶玉酒杯,自己的也斟滿了,一口飲下。寶玉也飲了,眾人皆笑。隻見賈環、賈琮、賈蘭列著隊過來,敬寶玉酒。
賈母在裏麵聽得蘭兒幾個為寶玉作詩,甚喜歡,因命他姊妹們也作。探春幾個心裏思索起來,賈母見李紈也是鎖著眉頭,便道:“珠兒媳婦也長了年紀,不必費此心神。”李紈答應著。外麵賈珍聽說妹妹們要作詩,連忙將現成筆墨紙硯傳進來。探春、惜春、寶釵等旋將詩謄錄出來。賈母道:“總聽來林丫頭最會作詩,今兒偏不來,也不知道送送他哥哥。”又叫琥珀跟個婆子,帶些吃食園裏看黛玉。正忙著,卻見櫳翠庵的一個婆子,捧上一個手劄,道:“我們妙師父給寶二爺的贈詩。”鴛鴦接過,遞給賈母。賈母甚悅,命與他們姊妹的一並傳與外麵老爺們賞閱。
寶釵寫道:春和二月下江南,厚德滿帆近佛壇。起躍潛魚因領路,花紅勝火水天藍。
妙玉寫道: 西湖焉掩風流態?綽約西施不久微。花路春山澄水鏡,江南氣象共梵歸。
探春寫道:甘雨和風靈秀地,江南總是好風光。雲帆一掛馳江海,春水悠悠雪絮揚。
惜春寫道: 繡室畫欄迷日月,明山秀水最清心。白雲深處仙靈隱,嫋嫋梵歌漫漫吟。
賈赦、賈政閱畢,說道:“到底寶姑娘、三姑娘作得大方。”賈珍說道:“四妹妹有些頹喪,明日我教導他。”賈璉道:“妙師父究竟出家人,俗而不俗。”寶玉因未見黛玉,心神恍惚。此際再讀探春的詩,生出另份感傷,但恐今日即是永別,不禁題詩一首回饋探春:別酒相端好夢遙,東流水去遠天朝。他鄉窗雨詩無律,唐宋春風豈渡潮?
賈母聽寶玉作詩與探春,命傳進來,令探春念與自己聽。探春念畢,久久不語,眼中落淚。眾人各有所思,俱陪淚。霎時屋內一片啜泣之聲。鳳姐、尤氏因思賈母年老體衰經不得傷感,忙止泣,皆勸賈母道:“天下任一事,有好之一麵,亦有壞之一麵。若隻管思其好處,天天可樂;若一味慮其不利,時時可憂。老祖宗乃大智之人,何必我們絮叨?”賈母歎口氣道:“鳳丫頭罷了,不承望珍兒媳婦亦能講出此一番話。我再作愚人,也不可恕了。”邢夫人、王夫人等聽畢,麵上皆換過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