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 通靈玉情淫淑女淚 無事忙火速天堂行(1 / 3)

話說寶玉見襲人出去,亦不問他去做什麼。聽見外間惜春的小丫頭寒瑟過來,找麝月要個什麼東西。寶玉心上一驚,將壓在褥子底下的通靈玉取出,用一塊帕子包好,放於一個小錦匣內,又取過一部書入匣。因在房裏喚道:“麝月姐姐,叫寒瑟過來一下,我有話與他說。”寒瑟聽見,遂問道:“寶二爺已睡,房內黑燈瞎火,我如何進去?”寶玉在內說道:“壁燈還亮。且將你的燈籠一並提進來,我說一句話,你就走。”麝月對寒瑟笑道:“你快去罷,我不聽的。你要的我已給你了。我去了,還有事忙呢。”說著,掀簾子出去了。 寒瑟進了房內,見寶玉隻穿著素綾單衣,坐在床沿,說道:“寶二爺快進被窩再說話,凍著了,隻怕累贅到我。”寶玉笑道:“不得了,才幾歲的孩子,就知畏首護尾。”寒瑟道:“寶二爺不知厲害,日子平安就罷。隻怕無事生有,再說不清白。”寶玉見他一臉稚氣,講起話來竟又頭頭是道,心中甚覺可笑,遂鑽進被子,說道:“此有小事一件,說不上累贅之辭。此有一部書,勞動你順路捎給林姑娘。”說著遞過匣子。寒瑟笑道:“不過一部書,竟用匣子盛上。可見二爺平素做事鄭重。”

寶玉道:“林姑娘怕是要睡了,快去罷。你親交與林姑娘。雖說沒什麼,此事還望你別告訴人。”寒瑟正色道:“這個二爺放心,我自己且須省些口舌呢。今日是二爺第一遭親吩咐我做事,不然還不理呢。”寶玉笑道:“難為你了,日後我謝你。袖好匣子,休叫人見,又要多言語兩句。”寒瑟答應,轉出碧紗櫥,徑直出來,到了園裏。見著幾個婆子,招呼即過,直奔瀟湘館。入院中,屋裏靜悄悄,忽然一聲歎息穿破紗窗,寒瑟聽出是林黛玉的聲音。寒瑟外麵說道:“林姑娘還沒睡麼?”紫鵑答應道:“才躺下。那個妹妹?有什麼事,進來說罷。”

寒瑟進了屋,說:“我看林姑娘,寶二爺送書與他。”紫鵑因帶寒瑟進了房裏,床幔一動不動,似無人的樣。紫鵑喚了一聲:“姑娘。”黛玉問:“有事麼?”紫鵑說了。寒瑟遞上錦匣,說:“二爺送部書與姑娘。”黛玉聲音極細,道:“一部書?多謝了。”寒瑟告辭出來。

黛玉命紫鵑秉燭打開錦匣,見是一部《李義山詩集》,又看書下壓著一個疊好的櫻花綾帕,展開帕子,竟是眩目晶瑩的通靈寶玉。紫鵑道:“寶玉敢是瘋了麼?將玉送給姑娘?”沉思一下,又道:“想必他要走個半年八月,把玉留給姑娘做念心。”黛玉才先死了半個人,現一驚而醒,道:“留念心的總有,什麼好給,玉給不得。此玉非俗玉,乃從神願天意上來,生一日須是帶一日,以圖神佛護佑。給我無緣之人,竟是無益。寶玉失了他,隻恐有大妨礙。不知他今日如何這般糊塗起來。”紫鵑道:“如此說來,姑娘更該領寶玉之情。依我拙意,寶玉不惜自己寧安,竟給姑娘一個定心丸吃呢。”黛玉不語。紫鵑又笑道:“此回他遠行,亦不知幾時回來。把玉給姑娘,見玉如見其人。更有一層意思,姑娘難不成忘了金玉姻緣之說?你縱不喜他,丟過一邊,終無金玉說法。寶玉的心意固然是好,我隻擔心多少事情由不得他。”黛玉說道:“也不知你小蹄子天天心思飛那裏去,可勁的說不羞臊的話。你現將玉送還寶玉,千萬別叫人知道。”說著咳嗽起來。紫鵑一邊替他拍背,一邊嘟著嘴道:“我不怕姑娘生氣,隻擔心姑娘日後委屈。”黛玉喘著氣道:“不必多言,你速送玉。”紫鵑心內原不肯還玉,拗不過黛玉氣性,因道:“深更半夜,我去送玉,也不像。縱去,明早方可。”黛玉便不吱聲了。紫鵑又要過玉,狠狠賞歎一回。後將玉放至黛玉枕頭下麵,以免人見,預備明早送還。紫鵑便去睡了。

黛玉頭枕通靈寶玉,萬千思緒。歎自己,憂寶玉,思父母,又慮寶玉遠行辛勞,又覺寶玉似一去不返,心上因疼痛起來,隻咳出一口鮮血方罷。後珠淚滔滔,隻濕了大半個枕頭,頭皮一陣濕冷,也懶怠換去。又伸手摸起寶玉,連著彩絛,盡已濕潤,乃置於心口意欲焐幹,淚水再度傾瀉成河,直至哭累了。淚雖止,咽喉裏仍飲泣不止,心上一疼再痛,不禁“呀”的叫了一聲。紫鵑夢中醒轉,過來問詢。黛玉說渴,紫鵑忙去倒茶,兌好溫的過來。紫鵑扶黛玉坐起,黛玉漱了兩口,吐在痰盂,又喝了兩口,方又躺下。紫鵑碰到黛玉枕頭盡濕,生氣道:“姑娘也太不自愛!枕頭水裏淘過似的,能可再枕?明日必頭疼。”說著另取一個枕頭,說道:“姑娘倘或沒睡意,我穿好衣裳,陪姑娘說話兒。”黛玉微聲道:“不必。一個人哭一會子才好。想著淚總有竭盡之日,怕也快了。”紫鵑鼻子一酸,道:“姑娘都說的什麼?你不顧自己,也不顧別人的心麼?”黛玉道:“如何不顧。你去睡罷。”

紫鵑回到自己床上,流了一回淚。主仆二人各有愁腸,又兩個更次方入睡。紫鵑一醒,見日陽已經竹竿高,心裏一驚,速速穿衣整裝。搖醒黛玉,取過玉,藏進袖裏,便向寶玉院裏跑去。

話說寶玉昨晚待寒瑟走後,將昔年茗煙叫外麵人仿製的一塊通靈玉尋出,形色逼真,且貼身佩帶,非親近人、用心者再看不出異樣。寶玉因預備明早戴上,直帶往杭州。昨夜心思無數,直至四更,才得睡眠,因早晨睡過了頭。賈琮、賈環、賈蘭叔侄三個,約好過來請寶玉早安。襲人讓他三個外間候著,自己進裏間喚醒寶玉,寶玉遂叫他三人進來說話。自己因睡意未解,仍靠在床上,賈環三人給寶玉請了安,寶玉讓他們坐。襲人倒了茶,出去了,留他弟兄叔侄說話。他三人先問起寶玉南行之事,又說了些祝福平安並前景光明的話,賈環、賈琮又求著寶玉去南邊帶些新奇物事,寶玉道:“自然的。”幾個又說了些沒邊際的話。

賈環見寶玉幾上的黃楊木雕筆筒雕刻可愛,因從前未見,想必寶玉新得,遂大讚起來。寶玉因說道:“兄弟喜歡就拿去。隻小心些,別弄壞他。”賈環笑嘻嘻的應著,取過掖進袖裏,謝了寶玉。賈琮見賈環得了東西,忙說自己極愛那個青花瑞獸紋蟋蟀罐,寶玉也叫他拿走,叮囑他多愛惜。賈蘭說坐久了,叔侄三個告辭出來。

襲人進來侍候寶玉穿衣,見他已自穿戴,氣色似乎鬼祟。襲人借著替寶玉整衣,看他脖子裏的通靈玉有些奇異,仔細一觀,此玉非彼玉。因問玉弄那裏了,寶玉道:“才剛起床穿衣,褥子下不見了玉,未曾聲張,因速將這塊仿玉找出替補。我自來不信邪怪的話,丟便丟過,隻休使老太太、太太知道。此玉除非你,再無一個辨出,帶著他罷了。”襲人急得眼淚都出來了,道:“什麼糊塗話!你說的倒輕巧,玉丟了,可是我擔待得起的!”忙掀褥子,翻床倒櫃,那裏有影。襲人又喚過麝月、秋紋一起尋覓,隻差被褥拆了,也沒見得。寶玉一副旁若無事的樣,襲人急不來,因與麝月私議,才剛賈環叔侄幾個進屋,莫非有誰行了促狹事。且悄悄叫過他們問詢,倘或再尋不見,不得已後再回上麵。

襲人、麝月正在計議,聽見紫鵑來了,二人走到外間,請紫鵑坐下說話。襲人捋好頭發,擦淨淚痕,說道:“你既來了,少不得給你說個前後。”遂一五一十說與紫鵑。紫鵑聽罷,笑道:“我原意到此向寶玉與姐姐們討一枝玉蘭花,與我們姑娘插瓶。如今看來,我竟須先為你們效勞。素日我罕至此地,今早碰巧來了,合該我來尋玉,也指不定。”襲人、麝月兩個聽了歡喜,忙帶著紫鵑進了寶玉屋裏。紫鵑床下看看,幾上翻翻,亦無影響。眾人掃興,出了房間。紫鵑不甘,仍在房內翻騰,趁無人注意,將通靈玉塞於褥下。

忽見寶玉進來,手舉一枝潔白的玉蘭,笑道:“紫鵑姐姐,我折下一枝頂美的玉蘭,送林妹妹插瓶。”紫鵑接過,笑道:“我先替姑娘謝了。隻是不甘心尋不見二爺的玉,因此還要尋他一會子。”一麵使眼色與寶玉,寶玉雖會意,卻也生惱。襲人複又進來,心中懊惱,因對紫鵑道:“妹妹且送花回家罷。我們這裏忙亂,也不虛留你坐。閑時我與你說話。”紫鵑道:“我再翻尋一遍,依舊找不見玉也罷了。常言道‘帽子戴在頭上找帽子’,醒目處恰是藏珍地。你們素常將玉放褥子下,保不嚴還在此處。”說著走近床邊,寶玉搶著掀起被單,果然見通靈寶玉安在。襲人跨步,握著玉,含著淚,嘴裏連道:“阿彌陀佛!”麝月與紫鵑固也十分歡喜。襲人心下似也明白了,怕是紫鵑的首尾,遂交代眾人“千萬別告訴太太知道”,各個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