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夢逝賈妃黑雲壓府 情迷尼道暗世同儔(1 / 3)

詩曰: 未見瓊軒友美人,禁門重複鎖天倫。京華雲遮荒唐夢,花月春風畢竟塵。

話說黛玉去世的夜裏,王夫人與賈政異床共夢,見元春滿麵風塵血汙,項纏潔白的帛帶,自荒嶺幽穀走來,地上沙塵飛揚,頭頂烏雲翻滾。元春含淚說道:“爹,娘,兒今生錯了去處。二十年來,兒於深宮,畫地為獄,日防人險,時懼天禍,一刻不寧。不但無些樂處,且孤寂悲苦之至。幸此生磨苦已盡,兒現已踏上奈何橋,且再留兩句話於爹娘。兒辜負爹娘一番苦心癡愛,但求來生相報。再者,爹娘若求今生安好,再勿攀附雲霄富貴,惟有抽身退步,保守寧安。爹,娘,兒去了,日後泉下再見,再訴衷腸。”言畢,身子逐漸隱去。

賈政夫婦二人俱從夢中唬醒,驚出一身冷汗。時賈政在趙姨娘屋裏安歇,趙姨娘見賈政下床,又踱出門外,看樹影月亮,連忙取件大衣裳給賈政。賈政披上,並不說話。好一會子返進屋內,依舊一聲不發,坐在椅子上,直至天明。

賈政穿衣漱洗畢,來至上房,見王夫人滿麵陰雲,似乎才哭過。賈政剛坐下,王夫人便問道:“夢都是反的麼?昨兒夜裏,我作個不吉之夢。”賈政問:“夢見娘娘了麼?”王夫人道:“正是。夢見咱家娘娘了。”賈政道了聲:“不好。”心下忖度兩人的夢必定一樣,竟是天意了,因歎了聲:“可畏。”王夫人見賈政說了這麼幾個字,心裏更怕,問道:“老爺也夢見大姑娘了?”賈政點頭,卻不語。王夫人頭疼心痛起來,含淚道:“老爺速叫人打聽,咱們娘娘在外還好麼?我甚記掛。”賈政道:“自然。你休多愁,把身子想壞。”

賈政夫婦正說著話,賈璉進來,請過叔叔嬸子安,遂說起黛玉昨夜過去了的事。倒把賈政夫婦著實一嚇。隻見賈赦夫婦一前一後進來,說起黛玉去世,俱傷感不盡。眾人議定,暫不使賈母知道。賈赦、賈政又交代賈璉細致料理喪事,說了女孩子家走的孤單,道場佛事不可省儉等語。

邢夫人與王夫人遂一道去園裏哭外甥女。鳳姐、李紈、尤氏等早已過來,薛姨媽母女也來了。薛姨媽見了邢、王二夫人,擦著眼淚,道:“林丫頭去的急了些個,委實可憐。我叫寶丫頭也過來了,送送他妹妹。”邢夫人道:“很該如此。”邢、王二夫人走到靈前,痛哭:“薄命的孩子。”哭畢歎道:“權作去見姑太太罷。”此語一出,更是悲痛,所有之人悲泣不止。停靈七日於園門外東南邊花雨軒內,後送靈於鐵檻寺家廟。

此些賈母皆不知,一日心上靜些,賈母要鴛鴦帶著去園裏看黛玉。鴛鴦情知不能再隱瞞,因宛轉說了黛玉已故。賈母大不受用,涕泗縱橫,道:“老天竟挖去我的心肝罷!”又哭道:“林丫頭,你焉可去的這麼急?叫我這白頭人如何立足於世!”再哭道:“你不來我這裏,在南邊走了,我也不能這麼疼法!今日竟索我的命罷!”又大哭“苦命的敏兒!”鴛鴦一麵哭,一麵勸。一時王夫人、鳳姐來到,俱勸慰:“林姑娘自幼虛弱,想來命中如此。老太太請自加珍重,別哭傷了身子,林姑娘的陰魂又不安了。老太太權當林姑娘睡覺了罷,她走時直如睡著一般。”賈母聽此話,並未減一分傷痛。

大家正悲戚無奈之際,卻聽外麵吵吵嚷嚷,幾個媳婦婆子跌撞跑進屋裏,上氣不接下氣,道:“老太太、太太,不好了,才剛宮裏來人,傳爺們、太太奶奶們進宮,說咱家娘娘前些日在京外薨了。老爺說老太太也要換妝進宮。”王夫人聽後暈死過去,賈母半個身子就麻木了,動彈不得。鳳姐瞪著眼,沒了主意。賈璉進來,見這個光景,連連咳歎跺腳,一麵口傳太醫,一麵著婆子抬賈母床上歇著。鳳姐也緩過神來,治救王夫人。王夫人急痛而迷,此時醒過,看著眾人,一句不語,隻流眼淚。賈母說話不利索起來,慢慢道:“璉兒,說我病重,進不得宮了。叫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天理不容那!”麵上淚涕交流,竟不知自己半邊腿腳木麻,見鴛鴦摩挲著,方知覺,道:“不能動,竟罷了,入土也是該了。”忽聽王夫人放聲號哭,屋內李紈、鳳姐等,及地下婆子、媳婦、丫鬟,皆啜泣不止。忽見惜春到來,滿麵鎮靜,問了賈母、王夫人好,道:“富貴如雲,壽夭前定,萬物皆有前因後果,不必悲傷。從此再遇禍患,我再不與俗人共哭。”賈母含淚歎道:“我的兒,你小小年紀,通曉的過了。”

賈母正傷歎,賈政衣冠整齊,一臉悲傷,進來看望母親。李紈、鳳姐反應遲慢,亦未回避。賈母費力說道:“政兒,我的腿委實動不得了,不能往宮裏送娘娘,你代我向他的陰靈致意罷。再安慰你媳婦兩句。”說完,喘氣,閉眼。賈政眼中含淚,回道:“母親隻管安心調養。太醫即到,璉兒兩口子暫留這裏照應。我與大老爺、珍兒、蓉兒及各位媳婦,再環兒、琮兒,先走一步,進宮慰望娘娘在天之靈。”賈母點頭答應。眾人進宮按製守禮,三七後元妃藏於皇陵,諡曰莊和溫惠貴妃。

賈母用藥無濟,癱了半個身子,鴛鴦身心皆勞,消瘦許多。幸虧有個襲人,侍奉賈母協助得力,又與鴛鴦談得來,鴛鴦方可撐持。暇時兩人閑話。鴛鴦說道:“幸虧老太太長江裏的石頭經過風浪,不然隻怕怕著了。再遇一個兩件,就不好說了。縱然這麼樣,還半身貼在床上,腦子也糊塗的緊。今兒將我喚著你,把你叫著晴雯了。”襲人笑道:“可不是。老太太對我說,‘晴雯,快將寶玉與林姑娘喚來吃飯’。”鴛鴦歎息一聲,道:“算是他的心病呢,別提了。竟是你有造化,寶姑娘是世上少有的賢惠人兒,將來寶玉娶過寶姑娘,你的日子必定好過。”襲人紅臉道:“你倒會拿人取笑。有造化的是寶玉、太太,與我何幹?”鴛鴦責備道:“你說那外氣話,我也不和你談了。”襲人忙賠笑道:“對不住,不敢了。與你說掏心窩子的話,我著實以為寶姑娘與寶玉配得好呢。太太、寶玉得福沒說的,怕我也能沾上一星半點的光。”鴛鴦也笑道:“真真替你僥幸,得了終生的好去處。像我,跟著老太太,怕是身子已埋半截土了。”襲人忙道:“你說的太沒天日了!說句不怕雷打的話,待老太太歸了西,大老爺不找饑荒,你的前路光亮著呢。”鴛鴦道:“你那知我的心事,過一日有一天罷了。”忽聽賈母睡醒,疊聲喚鴛鴦,道:“將寶玉、林姑娘、雲姑娘、二姑娘、三姑娘、琴姑娘統統叫來,說笑話猜謎。”鴛鴦與襲人竭盡腦汁,百哄千勸,賈母稍得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