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兩府中人,各各肚愁。賈珍教導賈蓉道:“娘娘說去就去了。往後你也仔細些,少在外麵遊蕩惹禍,無人替你消災。隻常在家讀書教子,保個平安,不辱祖宗,便是萬幸。”賈蓉答道:“兒子謹記,父親放心。”賈珍命賈蓉去了。蓉大奶奶許氏正月產一重六斤九兩之男嬰,取名賈榆。賈蓉但望兒子將來讀書出仕,重新光耀門庭,因此疼極媳婦。尤氏見其夫婦和睦,自己今做祖母,十分欣慰。隻西府裏傷情事不斷,每每與賈珍議起,歎息不止。
卻說一日賈赦夫婦無事說起家常,賈赦道:“我看老太太也難長久了。”邢夫人道:“此兩日我頓悟,兒孫除了通常敬孝,且必當保重自己,務必康安,不然直如催趕老人家的命。豈非大不孝?二房裏個個稱孝,卻接二連三有事,使老太太感傷成癱。焉可當孝?”賈赦道:“你倒可以編新經了。”邢夫人道:“我不編新經,竟有新愁。若老太太歸了西,府上恐有煩難。老太太到底有多少金銀細軟,咱們不知,鴛鴦最是明晰,二太太、鳳兒怕是心裏有數。老太太糊塗,他們倒是不急。璉兒兩口子凡事對我守口如瓶,瞞的緊,也不知自己根枝在那邊。別的不理論了,老太太分明存有林姑娘的嫁妝銀子,如今人未嫁出奔了黃泉,此項錢豈不省下來了?璉兒偏說老太太沒銀子,偷偷摸摸,強叫人屯上賣了上千畝地,得了碎銀,送走林姑娘。如今聞得連日債主上門,璉兒左躲右避。過上這種日子,豈是人料的?”賈赦道:“我尚未知,確實可憂。多少富貴之家,到了末世,便是這個形景。”邢夫人道:“我們且守住自己的東西,求個溫飽罷。”賈赦道:“自然。”邢夫人又道:“二太太傷心過了,才幾日,頭發白了十之八。這也難勸,縱是你我,還感傷憂懼呢。”賈赦歎息道:“府上不幸,兆頭不好麼。莫說了,焚香求告個平安罷。”邢夫人答應去了。
且說黛玉去世,寶釵傷心哭別,自己又不便常時過去。因在家給黛玉立個牌位,供上花果詩書,痛哭七日,心下方平靜一些。後聽聞元妃娘娘升天,又驚痛一場。薛姨媽因而得了一場病。夏金桂因薛蟠三天兩日在外吃賭嫖玩,氣恨且發到婆婆小姑身上。薛姨媽怕人笑話,省一句是一句。夏金桂竟有理無理,無完無結。薛姨媽急了,道:“你若真個與蟠兒過不得,我一勢不管。你存什麼想頭,與蟠兒商議分合,憑人笑去。我無能為力。”夏金桂拍腿大哭,道:“我的親娘喲,你把我嫁個什麼人家麼!婆婆巴望兒子兒媳,不親不愛,分開散過才罷。”抹罷眼淚,又道:“自己養了兒子不教導,禍害人家女兒。媳婦才辯兩句,婆婆就要趕要殺。我又不是買來的妾,收納的姨娘,可是你家三媒六證,八人花轎抬進來的!我又無惡疾,又沒養漢,憑什麼說去就去?這個理問到都察院,我也不怕。再說你家姑娘,自十三歲上,就搬到賈姑爺府上住下,將來娶過,一般奶奶媳婦尊著。雖說如今做不上皇帝家舅奶奶,究竟不期望賈家說退即休罷。”薛姨媽聽了,一口氣上不來,暈厥過去。夏金桂慌了神,寶釵忙著人外麵請大夫。寶釵心裏埋怨嫂子,卻一句話也說不出,惟啼泣而已。及至大夫到來,薛姨媽已醒,大夫看過,說並無大礙,留心病人別動氣傷神,開過藥方去了。
薛蟠正與一新貴家飲賭,聽家人報說母親又與媳婦惹氣,病上了,忙告辭策馬回家。來家見母親早已醒過,倚在床上,薛蟠又是奉茶,又是侍藥,又是流涕懺悔。薛姨媽歎道:“此種姿態,我也看厭了。”薛蟠哭道:“兒子該死!我死如何?”說著便要磨刀尋斧。薛姨媽喝道:“孽障,省些心罷!笑話還不夠人看的。外麵緊緊韁繩,裏頭挺直脊梁,什麼好處沒有!去罷,見你沒的惱心。”薛蟠悻悻出了房門。
薛蟠近日與裘都尉的兒子打了一架,裘府立命家人打砸薛家京內兩個商鋪。薛蟠又因外頭賭資欠項太多,乃悄將一個當鋪轉賣出去,暫也未敢告之母親與媳婦。誰知跟他的一個小廝,名喚蘇旦的,是個極怕事的,背著薛蟠,將此事告訴了薛姨媽。薛姨媽委實懊惱,叫過薛蟠訓斥。薛蟠跪在地上,自打嘴巴,罵自己畜生,哭著說:“對不起母親與死去的父親。”薛姨媽看不過去,又不忍心,隻道起來,從此改過罷。
卻說賈政因思貴妃已薨,欲將家廟裏省親買來的二十四個小尼姑、道姑放出,遂各人心意,或往寺廟,或找出文書,送回各自家鄉。遂議之王夫人,王夫人亦說應當,因示之賈璉。賈璉乃命周瑞帶人去家廟,將二十四個尼姑、道姑帶回府裏問話。賈璉又叫興兒將賈芹喚來說話,興兒去了賈芹家中,小丫頭說:“四爺去廟裏了。”興兒又去鐵檻寺尋賈芹,迎頭碰見周瑞,正坐車帶人回府。興兒因說欲去家廟找賈芹,賈璉要找他說話。周瑞道:“芹四爺倒在廟裏,正鬧別扭呢,你好勸兩句罷。”說著,去了。興兒趕至家廟,見賈芹正坐門檻上愣神,道:“四爺,璉二爺現請你過去呢。”賈芹耷拉著頭,道:“別活了就是。走罷。”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又看看自己破舊的衣服鞋履,歎息一聲,與興兒一道往賈府來。
賈璉這裏正鬧的不開交。二十四個尼姑、道姑聽此訊,有笑的,也有哭的,內中最有兩個荒誕不經,不要往廟裏去,也不肯遠涉回父母身邊,一個說欲嫁芹四爺,一個說願做薛大爺的妾。賈璉第一遭遇上這般無恥人,竟哭笑不得,無法可處。賈璉心下盤算,雖說薛蟠傻氣,作風荒唐,然究竟是親戚,不便詢問。莫如待賈芹來了,再訓斥。早聽人說賈芹不學好,歪風邪道。才又聽周瑞說,賈芹剛在家廟裏,與幾個念經的孩子吃酒唱曲呢。想及此,賈璉心內不由怒憤。
一時賈芹垂頭喪氣走進來,賈璉劈頭蓋臉說道:“麻繩捆豆腐提不起來,抬舉不得的東西!你竟說說,家廟裏你到底做了多少雷轟的勾當!小尼姑聲聲口口要嫁給你,可是替你娘省了力氣銀子呢。”賈芹心虛,忙跪下道:“侄兒該死,請二叔裁處,隻不要叫老爺太太與我娘知道。”賈璉道:“也知怕頭,早些做什麼去了!我現不問你那飲賭之事,且問你,這兩個小尼姑怎麼處?一個死活要跟薛老大,一個生死要跟你。”賈芹道:“我知道是那兩個。我去教訓安置他們。”賈璉笑道:“你這又能為起來。跟你講,親戚扯進來,也是你的大不是!再倘或有上吊見血之事,惹出官司,你自己擔待償命,沒人替你撕虜。起去罷。”賈芹起來,聽得二十四人現於梨香院內,遂過去尋那兩個小尼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