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惋惜春頓悟皈佛門 哀紫鵑情迷追主魂(1 / 3)

題曰:

公侯貴府篇,景象故喧闐。

姝麗常常見,驚雷往往連。

畫園春水夢,瓊殿蜃樓煙。

何處尋清寂?拈花色界天。

麝月與秋紋午時提著食盒過來,遍處靜悄悄。見桌上地下滿是書文紙稿,寶玉衣鞋未除睡在床上。因過來催醒,寶玉睜一下眼,說道:“睡覺。”麝月道:“二爺吃過飯再睡罷。”寶玉又嘟嚕一句:“睡覺。”再喚不醒。麝月兩個見了,好氣又好笑。乃將寶玉的鞋除去,外衣脫下,掖好被褥,遂至後麵找李嬤嬤。李嬤嬤也正海睡,呼嚕打得山響。麝月二人笑道:“老東西也這麼能睡,敢情林姑娘這個屋子,要睡神占了去?誰進來就要大睡。”說著下死勁推醒李嬤嬤,李嬤嬤半睜著眼,說道:“我不去,正熱鬧呢,寶玉就要揭蓋頭!寶玉歡喜,雖說林姑娘著羞,隻怕心裏比寶玉還甜浸呢。跟你們說,我這個嬤嬤也是興頭的緊。”李嬤嬤再睜眼,見是麝月與秋紋站在麵前,忙咂舌道:“我做錯夢了。”秋紋笑道:“我們來早了,等媽媽再吃兩杯酒才好。”李嬤嬤坐起,忙拍腿出去,道:“我看寶玉去。”麝月二人忙拉著他道:“寶玉正睡呢。你別擾他去。”遂將方才情形說了,又說飯帶過來了,等寶玉睡醒,再與他吃。麝月又交代李嬤嬤幾句,二人便出來。麝月回來,將形景告訴襲人。襲人想來無事,遂又稟知王夫人放心。

寶玉一覺醒來,已是次日正午,將黛玉與自己的詩文又欣賞一遍。後坐著愣神,想著黛玉果然天上來再天上去,心上稍安。但自此再不得見,上蒼殘忍狠了,眼淚又珠線掉落。忽又想到鳳姐心細如此,他雖未讀過書,竟雪中送炭,送來黛玉贈詩及紙墨,因此十分感激鳳姐。不知黛玉還識得這些人否,常憶往事否?寶玉正思此念彼,卻見襲人與麝月提著食盒,結伴而來,他二人笑道:“二爺睡到換骨脫胎了,吃了飯且回罷。太太急著見你。”寶玉長歎一聲,道:“罷了。”

襲人與麝月忙服侍寶玉穿衣洗漱,又欲將桌上文墨收拾,寶玉見了,忙道:“放下。我回頭親自整理。”突然聽襲人說道:“頭眩。長時不來園裏,怕與此生疏氣息不合呢。”說著,便有些站不住,麝月忙扶他坐下。此時李嬤嬤也過來了,麝月因叫他侍候寶玉,寶玉連說不用,自己來。麝月無法,遂叫李嬤嬤先扶襲人回去。到了家,襲人找些散熱驅邪的藥丸吃了,也未敢驚動王夫人。

這邊麝月待寶玉吃畢飯,幫寶玉收拾物品。寶玉又親將桌椅家具擦淨一遍。此時王夫人命繡鸞及一個婆子,敦促寶玉出園。寶玉屋內院裏再轉圈欣賞一遍,後與眾人一道出了瀟湘館。但見園內遍處芒草拂動,野鳥結群,淒淒漠漠。寶玉滿心悲感,恍恍惚惚,跟隨眾人到家。

誰知襲人病的不輕,吃藥亦無濟於事,嘴裏胡言亂道:“我再不去園裏”,“什麼嫂子嫂子,林姑娘快別亂叫”,“寶玉若出家,我還過個什麼趣”……麝月聽了,心裏發驚,忙支開眾人,又給襲人喂安神的藥。恰王夫人過來,見寶玉尚算常態,心上塌實多了。又聞得襲人從園裏回來,中了邪般,不大好看,便命傳大夫診視。一時又親領寶玉給賈母請安。寶玉悉聽王夫人調度。至賈母處,吃畢晚飯再回家。所幸襲人吃了大夫的藥,好轉一些。王夫人知道自是稱好。

寶玉自此吃睡自如,卻不苟言笑,盡日對著寒窗枯葉發呆。外客來訪,一概不見。外頭人送來請柬,也擲過一邊。一日,惜春來看寶玉,二人倒談得喜悅投機。惜春回家後,次日又親送《心經》及《普門品》兩部經書與寶玉。寶玉時常捧讀經書至深夜。雖說襲人病愈,口上也能勸會道,寶玉卻再聽不進去,且無好臉色聲氣與襲人。襲人惟暗裏掉淚罷了。又有麝月將其病中言語戲謔,襲人羞慚,央求麝月,千萬別學與人,真真無顏見人。又與麝月私話,歎道:“寶玉如此光景,不敢預知往後,得過且過罷。好在寶姑娘快過門,我們便輕省了。此些日平安無事,就是造化。”

倏忽一日眾人說議,昔年常派媳婦婆子來怡紅院請安的傅家,小姐傅秋芳養了快三十歲,竟可嫁出去,真乃異事,隻可惜嫁了年已古稀三品職官陳老爺。陳老爺一個嫡妻,一個姨娘,先後皆走了。兩個孫子已經成家立業,即做太爺爺的人,原不肯再娶。誰知傅家三天兩頭請官媒去陳府遊說,說傅家姑娘如何溫順秀美,如何會服侍老人,陳老爺由不得心動,花重金聘了傅家老姑娘。說做親後好的緊,各得所需,傅家叔兄侄男雞犬升天,得了多少好處。傅家姑娘自身一日未熬,做個現成的太太、老太太,管著幾百口的家事。眾人對此事有讚有譏,襲人怕寶玉聽去心上不受用,遂叫眾人少議兩句。誰知寶玉知道了,但怪襲人多事。說有什麼大驚小怪,求什麼因,得什麼果。以後再有故事,皆不必詫異。襲人聽寶玉說此一套,倒是驚詫得無語,再添心事。

王夫人觀寶玉,竟是比預期的安靜,心上倒實了。忙著與薛姨媽商議,妥當料理二寶之事。寶玉初起個個牽掛,自也思念寶釵,後來聽聞賜婚之事,黛玉病故,倒無心再見寶釵,擱過不提。一日突然放下手中經書,喚過襲人,打點衣裝,去見湘雲。襲人叫過麝月,二人共同勸解寶玉,暫不宜去會湘雲。又說:“指不定那日雲姑奶奶來府上玩,大家皆可見他。倘或委實懸念不過,送些物事與他猶可,亦是他如今切實所需。”寶玉因不再執意親去。命襲人將所有現銀俱包好,又選兩部詩詞,襲人、麝月又各自找出數件半新的衣裙,一起包裹好。著茗煙與掃紅送與湘雲。寶玉原意書幾行字與湘雲,提筆竟不知寫些什麼。方明白,一切真心切意之勸慰,俱虛偽無力。惟共榮之回憶,可訴可談,竟又如揭傷疤,愈增殘忍。談不可,勸不能,惟是受者自受而已。想到此,寶玉流淚不止。

湘雲倒是帶回字信與寶玉,道是人生若夢,夢醒恰須直麵暗日冷月,黃沙漫漫,不知所終。奉請舊友,勿作無益悲憫。湘雲直語,恰如針刺,寶玉心痛不已。

真是東嶽廟走城隍廟,橫順都闖鬼。忽又聽聞兩件傷情事,使寶玉之心愈加麻木。喜鸞春上嫁了一個好女婿,眾人稱揚。不料女婿近日得上時症,眼睜睜去了。如天塌下,喜鸞與婆母及親娘,三個抱頭痛哭,哭個死去,再來認天命。寶玉先驚再歎,歎息餘音未散,再聞霹靂。四姐兒去歲嫁人,親事圓滿。今春重身,合家皆喜,小心翼翼護養胎兒。尚未顯生養之象,早請當地產婆於家住下,察視產婦。及至臨盆,產婆慌張告知,胎兒體大,體位顛倒,自己無能,請速再尋高明。四姐兒夫家慌作一團,一麵好語留此產婆,一麵飛馳百裏外,另請有名人接生。無奈天意磨人,四姐兒鬧騰三天三夜,兩個產婆使出平生之功,母嬰依舊共赴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