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聽此兩個噩訊,自是驚痛,半晌,對眾人說道:“休使老太太知道,老太太極疼那兩個。”言畢,淚下,忙到房內,掩上門。襲人見寶玉又有癡狀,忙過來敲門,欲勸慰幾句。寶玉在裏麵說道:“不勞費心。沒事的。”襲人因默默走開,心上卻是七上八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惜春不顧李紈勸解求告,力逼奶媽請來賈珍夫婦,冰言冷辭告訴兄嫂:“我苦心思悟多年佛經義理,再目所見,耳所聞,姐妹們命運途終,而今定力漸強,慧力日增,終得看破紅塵。世間無常,四大苦空,有情生命流轉,惡性循環。情願今生入進佛門,虔心修行,脫離六道,生往福天。此生兄妹姑嫂一場,不忍一意撒手天涯,乃在水月庵東三裏太平庵內誦經念佛,依舊便宜相見。哥嫂倘或不依,一勢從此兩斷,我孤身荒庵遠廟修行,此生恐再不得見。”賈珍一聽,急得仰天長歎,道:“妹妹何時生出此等乖僻念頭?教我如何見地下父母?侯門千金,如何去得那種清冷粗陋之處?你若出家,可知將給為兄留下多少罵名非議?使我如何在世麵上行走?”尤氏也勸道:“妹妹離開府裏,豈不叫我和你哥哥日夜替你擔憂?”
惜春聽兄嫂之言,毫不動心,冷笑道:“你們為幻象所迷,我竟勸不得。我隻告訴你們,出府,我方離苦海,始有生路。既是生路,你們替我喜歡才是。”賈珍惱道:“誰說在府裏,你就沒了生路?”惜春道:“你們誰知我晝夜憂懼?明日更見叢叢霧嶂!惟經書中,讀出光明,除非出家是我之生路。”賈珍眼中含淚,道:“妹妹何以冷僻至此?!”又忍不得埋怨李紈:“弟媳原該經心些。起先有個苗頭,早該告訴我們。”李紈委屈的緊,忙道:“大嫂子早說過四妹妹古怪。”惜春道:“哥哥沒的錯怪了人。我著實走上光亮大路,你們竟以為我誤了!也休怪罪大嫂子,竟是我甘願,自己擇選。”賈珍連連歎息,道:“妹妹教我以何麵目麵見外人!”
正鬧著,早有人將賈政夫婦請來斡旋,說盡古今天地倫理,奈何惜春不能聽進。賈政道:“家門不幸,禍事不斷,恐為天意。”言畢,接連歎息。惜春道:“二老爺似乎說著了。然何來禍事,此乃幸事。我看你們皆是泥潭中紮掙之人,救不得。我有緣覺悟,豈是你們俗人能懂的?你們倘或真心為我好,請允我削發披緇,一意修行,強如時刻憂懼過活。實告訴你們,我原支持不得,再不出家,便沒活路了。出了家,此生修福,死後也望那極樂去處。”眾人見惜春說至此地位,深知無法挽回。
王夫人因道:“四姑娘執意如此,我們也不好說了。隻望姑娘也依我們一件事。”說著,目望賈政與賈珍夫婦,他三人皆示意王夫人說下去。王夫人接著說道:“姑娘既要出家,何如跟妙玉仍舊回園內櫳翠庵裏住著?強如外麵受罪,且教人懸掛。”眾人皆附和。惜春不依不休,道:“妙玉固然比你們高明,然不怕你們笑我誇口,多少地方,我比妙玉竟又清澈呢。既求進步,終須遇覺悟高的師父方好。再者,住在大觀園裏,我依舊姓賈。到了外麵廟中,我自有法號可稱,再與賈姓無幹。”惜春此一席話說出,王夫人、尤氏、李紈、眾丫鬟婆子個個流下淚來。賈政因問惜春:“侄女兒意思去那裏?”惜春道:“出家人當四海為家,我尚未至此境界。太平庵的惠絕師父堪與習學,我且跟他去罷。太平庵離府又近,且是咱們家的香火,當可放心。”眾人搖頭,又隻得依他。賈珍哽咽道:“妹妹須帶走一個丫鬟,不然尤為懸心。”惜春道:“憑各人誌向罷,此事不可強求。”彩屏忽然跪在惜春麵前,道:“姑娘,帶我去罷。不瞞姑娘說,我見姑娘有了佛心,心下早有此意,隻是從未敢說出。”惜春道:“很好。你起來。待皈依佛門後,你我皆平等,互相切磋罷。”賈珍聽了哭笑不得,無奈遂了惜春心意,又叮囑惜春道:“庵中缺吃少用,著人回來索取。”
惜春仍舊於李紈處住了一夜。明日太平庵裏惠絕師父及一個姑子,過榮府接惜春。鳳姐昨日也曾特特過來善言勸解惜春,知勢去不可力挽。回來乃與賈璉商議,叫賈薔帶上兩個小廝,送惜春入庵。
賈珍聽聞賈璉已安置賈薔護送惜春,自己不再過來。叫尤氏叮囑惜春,庵裏過不慣,速派人告訴府上接回。尤氏帶著佩鳳,與惜春說了,惜春冷笑不語。王夫人昨日叮嚀大家,休將此事使賈母及寶玉知道,眾人謹慎。不料惜春才出院門,忽說要見寶玉,王夫人連道:“不必。”惜春並不依,道:“以後怕我也無事煩勞太太。且使我與二哥哥告別兩句罷。”
正說著,卻見寶玉與妙玉從那邊談笑而來,但見寶玉迎上惜春,笑道:“可謂有誌者事竟成!兄愧歎不及。但望你福惠雙收,求得正果。”惜春道:“到底二哥哥明達。然清淨在內心,而非境外。二哥哥倘或慧根深,在家一般得自在心。”妙玉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各人得自身所終罷。”眾人正詫異他們的話頭。忽然見一個丫鬟跑來,跪在惜春麵前道:“姑娘,既帶彩屏,也請帶上我罷。”眾人仔細一辨,見是紫鵑。
紫鵑的娘氣喘籲籲跟在後麵,見了王夫人,撲通一跪,道:“求太太救救丫頭罷!自從林姑娘死後,瘋了魔了一般,天天叫喚著出家當尼姑。我與他爹商議,相個人家嫁了他,他聲聲口口尋死去。太太,我雖說有兩個兒子,卻隻得他一個女孩兒,倘或有個什麼,豈不叫我疼死!才聽他大娘說,四姑娘帶著彩屏去太平庵出家,也不顧個病身子,從床上騰的蹦下來,套上衣服往這邊趕。丫頭自從春上病了,入秋又受了寒氣,連夜高燒咳嗽,再去那個荒庵,豈不是找死去。求太太發句話,救救丫頭罷。”紫鵑娘東一句西一句的說,又急,王夫人明白個大約意思,忙喝斥紫鵑道:“還嫌不夠熱鬧!快回家去,養起身子。看你娘疼的,養你有何用,太不知孝道!”他娘接著說道:“早知這麼操心,當初馬桶裏淹死罷了。”說著又哭起來,道:“兩個兒子尚未使我這樣費心,一個丫頭,竟把我挫磨死!林姑娘死後,紫鵑丫頭直活脫成了個林姑娘,日夜啼哭。我委實聽不得,又怕他癲了癡了。求太太救救我們娘倆罷。”
王夫人聽其言語,忽然想起元春、賈珠,又看看麵前的寶玉,又似想起黛玉,頭暈目眩,氣也接不上,話也說不清,隻說出幾個字:“紫鵑別庵裏去。寶玉……”鳳姐見王夫人不好,忙上前攙扶,李紈、尤氏也跟上,扶穩王夫人。惜春與各人別過,又留話與人:“老太太若想我,便告訴他,我庵裏玩去了。”遂跟惠絕去了,賈薔護送至太平庵。
寶玉原似有解釋之意,今見紫鵑如此景象,心生痛楚,再思黛玉,更加痛不能禁。見眾人圍護王夫人回上房,自跟過去,又轉過身子,小聲說與紫鵑:“我回頭看你去,等著我。”紫鵑不語,他娘扶他回家。王夫人至上房,傳過大夫細診開藥,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