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這邊新房早已布置,請帖陸續發送親友。雖說連日煩心事諸多,為求吉利,王夫人仍然打起精神,諸事關心,一個瑣碎處未曾馬虎。寶玉直如局外之人,夢中身,常對枯樹老月自語。大喜前一日,王夫人又親來看視新房,囑咐寶玉,明日必定謹慎。至吉日吉時,寶玉穿上大紅蟒袍,踏上銀鐙,坐上金鞍,騎上白馬,伴隨簫笳音樂,幾十餘騎簇擁,向薛家迎親。原議沿賈府東街,繞行一周再返,寶玉斷斷不肯。因此走不得幾步,即至薛家。寶玉在堂屋,向薛姨媽叩頭畢,薛蟠遵禮抱寶釵至花轎。迎親人等歡躍返府,一路嗩呐高奏,鼓樂喧天,寶玉直如木人。榮國府自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直至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喜轎抬至榮禧堂,儐相請出新娘下轎。寶釵紅裝盛服,蒙著喜帕,鶯兒、紫綃披紅攙扶。堂上讚禮,新人拜過天地,請賈母受拜,再請賈政夫婦受禮。後入洞房,坐床撒帳,寶玉俱如隨班就事,憑人操縱。
眾人嬉笑攛掇,寶玉揭下新娘蓋頭。寶玉目不轉睛看著寶釵,眾人皆笑道:“自古不曾見識這麼俏麗的新娘,也沒的見過一個新郎,這麼眼巴巴望著新娘子。又驚又喜,竟似不認識呢。”寶釵低首垂目,兩頰暈紅。寶玉不以為意,半日說道:“我果真不大認得寶姐姐了。”襲人笑道:“還是這麼稱呼,寶二奶奶那!二爺快改口罷。”眾人又笑,寶玉木木的重複一句:“寶二奶奶……”眾人複笑,寶玉又道:“以後我與寶二奶奶天天時時在一處了……”眾人笑倒。
後飲交巹酒,吃合喜麵,鬧洞房。寶玉神魂遊離,任人撮弄,房內竟也笑聲不絕。三更後,眾人方散。寶玉見寶釵端坐一邊,問一句:“寶姐姐可冷?”寶釵臉紅,搖頭。寶玉目不離寶釵,一盞茶的時刻,寶釵抬頭看了寶玉,又望一眼滿屋的紅光珠彩。寶玉再問:“寶姐姐可好?”寶釵不禁要笑,道:“既已到此地位,從此你好我便好。”寶玉歎道:“如此便不好了。怕我此生對不住姐姐。”寶釵道:“你既有此疑慮,何不改之勉之?”寶玉歎道:“心不由己。我已非我。”寶釵道:“我有些口渴。”寶玉忙道:“也別使喚他們,我與你倒茶。”寶釵道:“多謝。”
寶釵吃口茶,說道:“我知你忘記不得林妹妹,然人已仙去,再喚不醒。他若安好,我情願此生與你無涉。”寶玉目不移神寶釵,道:“得你此話,他在冷泉之下,當報你一笑。隻恨他再聽不見。寶姐姐,你今日美如仙子;他若有今日,我也想不來。”寶釵微笑,道:“我知你欺我是個不愛生氣的。”寶玉忙起身作揖,道:“姐姐寬宏大量,願聽姐姐責罰。請另議話題。”寶釵含笑道:“今夜不談林妹妹,又能說什麼?若論他的詩文,我亦奉陪。他一生的詩稿在我這裏,今番我已帶過來。”寶玉道:“甚好。姐姐果然賢善。今生我負了林妹妹,再負你,我因而生罪難逃。”寶釵道:“此話不當。你負林妹妹,林妹妹已故,此話再論不起。我與你,今日伊始,來日方長,盡可望規矩好處做去。因何講此失意語?”寶玉道:“暫不與你談這些。我看姐姐也累了,不如被衾裏靠著歇息,又免於受寒。”
寶釵麵上飛紅,惱道:“你說話,如何這般不尊重?”寶玉忙道:“我怕姐姐勞累,受凍。既如此,我外間坐去。姐姐床上歇著。”寶釵道:“外間不是更冷麼?不如還是這麼坐著。”寶玉道:“我不忍姐姐受屈。因此,請姐姐別生氣,我們被衾裏坐著說話。”停頓一下,又道:“實告訴姐姐,我久日不與人長話傾談。”寶釵默而不答,一時隨寶玉脫下繡鞋,上床歇著。二人倚靠齊眉祝壽枕,身蓋龍鳳呈祥錦被,端坐說話。
寶釵問道:“你最喜林妹妹那篇詩詞?”寶玉側過身,問道:“我問你,此際我對林妹妹論悲言恨,你果真不介意?”寶釵笑道:“你再問這個題目,竟是你癡,也輕看我。”寶玉連道:“多謝!”接著道:“人說‘文如其人’,林妹妹更是了。讀其詩文,心累心苦。他一世悲戚,眼中心內惟有春暮冬寒。他竟對了,早知斯命而已。此刻我們在暖屋繡衾裏,他卻獨自躺臥荒墳野塚,寶姐姐,可知我心如何愧痛?”寶釵微笑道:“可知,你雖愧痛,竟對他毫無益處呢,白傷活人心意。細想,太太知道,襲人知道,他們怪你不怪,說你不說?且長此以往,傷損身子。你若不自在,有多少人替你急,因你痛?你或有良知,豈不再添一份愧疚?再者,人之命,天注定。前塵後世,各自擔當。替人盡可嗟歎,卻無須一世哭啼。因而荒蕪自己,亦荒蕪關愛你之人。”寶玉說道:“你會分解,不愧是寶姐姐。有些個道理,我並非世外之人,一毫不通。隻恨心魂飛離,千軍追他不回。得過且過罷。寶姐姐聰明人,於你於我盡有益處。”寶釵未語。寶玉又道:“我隻不明白,因何我們果真結為夫妻,使我分不清楚是夢是真。”寶釵道:“若林妹妹還是活口,你講此話,我死無葬身之處。你若與林妹妹成親,當講此話。今夜我當不起。”寶玉的聲音生出燦爛,道:“若與他,先作真,再當夢!”寶釵淡淡一笑,寶玉再織其夢。
一對紅燭即燼,寶玉下床,再續火紅。寶釵複細觀房內擺設,新奇、古雅、喜慶,不由心動。又思,女子一世是否福樂,且賭於姻緣中了。二人說著話,究竟勞累,兩不相幹,睡了過去。寶玉朦朧見黛玉含笑走來,說道:“寶玉,成了好事,也不送塊喜糖給我!我真真替你與寶姐姐歡喜呢!寶玉,休說那不心甘的話。上回告訴你,此世我已淚幹,而與你緣盡。你與寶姐姐此生之緣,竟是悠長,善待他罷,諸處安好。退步請思,今夕與你共對紅燭者,非寶姐姐,卻是另一個珠姐姐、貝姐姐,你當如何?恐怕今夜一句話不可說上,豈不更加惱心?寶姐姐實乃一等賢妻,他若不能引領你踏上光輝之道,你此生休矣!請再別懷念你我舊事,那原非人間之情。珍重目今的緣分罷,也隻怕過眼雲煙呢。”寶玉道:“且不管我。我隻問你,林妹妹,你之心胸幾時比寶姐姐更為寬厚了?若你與他相比,你當是賢妻仙妻。隻我無福,受用天上之情。我與寶姐姐,充其量算個相識舊友,夫妻做與別人觀視。你既去,我此生已休!”黛玉歎道:“你依舊執迷不悟!歎此生誤了苦了寶姐姐,須知,你不協同,其高才懿德,落紅流水去也。罷了,凡事皆有前情後因,不必枉歎。好自為之。再會罷。”黛玉言畢,飄然而去。
值寶玉睜眼,滿屋紅光,窗外鳥語喧嘩。寶釵昨日太過疲倦,至後半夜,與寶玉說過話,竟也睡實。此時醒來,見太陽升起,驚了一嚇。二人忙整衣下床。外麵襲人、鶯兒聽見他夫婦起身,忙來服侍。襲人觀他二人悉皆和衣而睡,心上道異,卻不好說得什麼。石頭記載一首《戀情深》,詞曰: 花燭輝煌良伉儷,各啼悲淚。夢寒不度麗妍春,枉凝顰。雪梅乘月降仙音,漏斷冷鴛衾。卻見畫嬌低鬢,再沾巾。二寶雖不比戲中夫妻親和,竟也彬彬有禮,親睦友善。顯見的好處,寶玉不似成親前消沉,總不吭聲,如今有了聲息言語。王夫人暗幸自己沒有虛費精力。賈政隻望寶玉從此安心讀書,再謀抬舉,振興家業。鳳姐則與賈璉埋怨,人心勢利,寶玉早些成親,別說一年半載之前,早一個月,管必多得些親朋賀禮。如今請帖發過,竟有不肯來的,來的又禮金微薄,無非看作賈府逐漸勢衰。邢夫人則想著,寶釵是個有才幹的,家務上不會比鳳兒差。近來身上不爽,心欲鳳姐回這邊來忙年。
卻說賈母病沉,人也不識,盡說胡話,什麼“抄家的來了麼”,“鳳丫頭,快著人追打搶東西的人”,“寶玉,再別等你林妹妹了。再鬧出家,我叫你父親摞你”。眾人聽了莫名其妙,又深感不祥。賈赦兄弟二人東跑西請名醫,診後皆稱病勢沉重,難違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