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看是北靜王府的書函,讀罷,笑向王夫人道:“王爺果真是咱們的福星喜神。王爺來函,昨日見禦前大臣,向他舉薦寶玉,得了個三等侍衛的供職。叫寶玉明日帶上履曆,去龍禁司報到,聽候安置。”王夫人喜的滿臉開花,道:“阿彌陀佛。說是寶丫頭帶來的福氣,怕也不為過。快傳寶玉,再速報老太太,叫他歡喜歡喜,也不枉老太太疼寶玉一場。”
賈政心裏喜歡,速寫了回函,著人送王府。一時寶玉過至上房,賈政見之形色萎靡,一團喜氣盡失,嗬斥道:“眼見成家立業的人,終日睡裏夢中,霜打的茄子,使人如何有興!”寶玉低頭不語。賈政又道:“今祖宗積德,上天賜福,北王爺開恩,與你薦個三等侍衛之職,你須好自為之,虛心供職,再圖上進,為祖宗爭光,替兒孫造福。”寶玉直似半日方聽明白,說道:“老爺太太別生氣。兒子不孝,無能,恐不能稱職,不如辭謝。”王夫人聽了此話,急痛得眼淚都出來了,道:“我不信寶玉這麼不爭氣!”賈政頓腳歎道:“孽畜!不知好歹!還要棍棒侍候麼?早知如此,那一回莫若打死。”王夫人淚流滿麵,道:“寶玉,還不跪下,向老爺謝罪!”寶玉跪下身去,卻不言語。王夫人又道:“思父母之位,因何望子成龍,難不成自己做上父親方可懂得!”寶玉也流下淚來,道:“此世我誤墮紅塵,誤人誤己。罷了,從此老爺太太怎麼說我怎麼行。”賈政眼中含淚,道:“蒼天菩薩,我因何生下此孽!教我如何麵對祖宗?”王夫人勸解道:“老爺言重。速叫寶玉起來,將供職信息告訴老太太,再預備明日去龍禁司報到。”賈政命寶玉起身,歎道:“天降好事,卻要不孝子弄出烏煙瘴氣。”說著,領寶玉去見賈母。
賈母近日身上似有好轉,得此消息,固是歡喜,連說:“看寶玉生就喜相,合逢天降美事。那會子強他讀書,逼得什麼似的,如今少讀兩部書,不一般有前程可奔?”眾人皆附和,又稱老太太厚德,福澤寶玉。
薛姨媽知道,亦欣悅,心下自思: 寶丫頭憨厚,果有厚福。前兒蟠兒媳婦鬧吵,又刮上小姑子,咒他沒時運,要嫁衰敗府上。今日且舒一口氣。寶玉知根明底,且會疼女孩兒;寶丫頭又賢惠能幹,成親後管必助女婿進步。以後他兩口兒過好,做母親的也心安。薛姨媽未聞得寶玉得了執事惱父母一節,寶釵卻是聽說,又不好說與母親,因此心內憂喜參半。
寶玉遂報到隨班。隔日,賈政帶領寶玉,父子隆裝官服,往北靜王府深致謝意。府中又忙著往薛家過大禮,豬羊衣飾皆按禮製置辦,薛姨媽十分稱心。襲人因寶玉雙喜臨門,除主子外第一個興頭,時常笑逐顏開。寶玉每每出班前,襲人將衣飾所攜物品早早備齊,又萬遍囑咐,慎重值班,奉承上司,善待同仁,千萬別出古怪言行,惹人議論。寶玉麵上承應,行動依然故我。班上一如投入大監,班下悶悶不樂,不知何往何從。
一日寶玉與同僚白炎激論莊子之文,白炎語鋒尖利,寶玉一急,又論起仕途中人為祿蠹一說,白炎激烈批駁。二人不歡而散。白炎之父白仁軾,乃工部尚書,對賈政有所知聞。白炎與其父稠密如友,無有父子拘束。白炎凡事與父講論,是晚乃將與賈寶玉所論,說給父親評斷。白仁軾十分稱讚其子之言,惱極與子駁論者。且白是個喜較真、心胸狹窄之人,雖不認識賈寶玉,卻知是部下員外郎賈政之子,難免對其父子有嫌惡之意。
卻說賈雨村自前年降了,去年又因石呆子古扇案革職。自為才華絕世,隻因逢時不利,致運受挫。欲趁年方盛時,重圖富貴,乃力謀機緣。如今早已疏遠賈府,僥幸攀緣上忠順王府。忠順王見他儀表堂皇,語言漂亮,頗有風雨不驚,虎背上論詩詞大丈夫氣概。雖說實質鑽營,表象絕非逢迎趨勢之輩,乃是審時度勢大聰慧之人。因而忠順王明知他幾進幾退,心上並未小看雨村。亦因此,其他王公冠帶,對雨村亦不似前時側目,雨村對忠順王亦十分感仰。
一日,王府眾客議起華夏姓氏淵源,談興恰濃,王府長史忽然問起雨村:“賈先生,京人皆議先生與寧榮乃是一族?”賈雨村哈哈笑道:“如此便誤會了。兩千年前係一家,同是賈氏而已。正如上溯千萬年,大人與我及在座,俱是盤古血肉所化,真真一家一體呢。”眾客嘩笑,長史官因笑道:“皆因先生昔時與寧榮往來親稠,故有此一問。”雨村亦笑,道:“自然。初進京都,休說同族,共姓之家已然稀罕。再者賈府端的有些異事警人。一個賈寶玉,即是千古未見奇譎之人,想必在座皆有所耳聞。如今北靜王爺舉薦,賈寶玉現供侍衛之職,侍奉內廷,想來性情有所變通,不然如何立足於世。”那日白仁軾亦在座,遂將其子白炎與賈寶玉之辯論公之眾人。眾客皆批駁賈寶玉怪異。
雨村又談起寶玉素喜內帷廝混,並不在意經濟之事,不知以後可否回歸正途。又道賈寶玉竟是天下第一等風流之人,曾說過“凡山川日月之精秀,隻鍾於女兒”,所以“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極尊貴,極清淨”,而“須眉男子不過是渣滓濁沫”。眾客自古不曾聽過此些奇談怪論,俱捧腹而笑。眾人因又憶起前年曾傳閱賈寶玉所作《姽嫿詞》,歌當日恒王之姬林四娘,詩中盛讚女兒,且有多少不恭論辭。眾客一邊噱談,一邊捋髯歡笑,道:“一總說來,賈寶玉的丫頭們必嬌媚可人,他方熏陶,生出奇情怪誌。然如其鼓吹,朝廷文武將軍盡作鶯聲女流,當作如何荒唐景況!我等七尺須眉,竟回家哄抱孫兒孫女,眾位可否描畫此圖?但憂家不家,族不族,國將不國矣!”
眾客興盡而散,忠順王沉吟半日,竟不知賈寶玉怪誕如此,那年琪官之事竟不足道了。如此看來,賈寶玉之稟賦斷不宜供職內廷,以後必有煩瑣。如此,北靜王做的魯莽。忠順王思來證去。
話說皇太後突犯舊疾,又出新兆,遍體時刻哆嗦,持續高熱,言語無序不忌,禦醫稽首無策。皇太後一晝夜竟升仙而去。天子痛而思痛,夜召北靜王,再仔細詔問上回靈隱寺上香,錢塘江放生還願之事。北靜王據實稟奏,禮製諸事俱恭謹圓滿作成,且征兆均吉。萬萬不料,皇太後如此倉促大行。興許依古人之見,皇太後人間榮貴之極,壽終正寢,並非凶事。因此未現異兆。聖上乃古今稀奇孝帝,正因失母劇痛,今聽北靜王之言,甚為刺耳。複思往昔數位王公私議,北靜王放縱不羈,言行逍遙,乃至背忠結黨等多項不謹。聖上急痛盛怒之下,奪除北靜王位,囿其於居所。
賈政聞風驚悚,半日不能言語,十分喟歎北靜王斯人斯境,又無從表達。心下又萬分感念王爺昔日好處,又憂寶玉供職是否平安,卻見寶玉外麵回來,精神尚佳,心裏稍實。不料寶玉請過安,即告訴父親,領班今日示知,現侍衛官充盈,且放他半年的假,再來跟班。賈政當頭澆一盆冷水,見寶玉並無失落之意,反有歡喜之形,不禁怒火中燒,喝道:“蠢才,畜生,快滾!”寶玉悻悻而出。
薛家也得了訊息,薛姨媽心內生痛,寶釵因趁哭嫁之禮,依偎母親痛哭兩日。夏金桂不知那裏聽到,跳蹦著過來,說道:“人都說姑娘福相,成親後必定旺夫,隻不懂,才要進門,生將姑爺的皇職克去了!我們雖說不旺夫,卻妻妾紮堆,有戲尋醉的過日子!”薛姨媽氣的打戰,道:“你咒他,別當麵!也須換個日子,還算個好人家的孩子,嫂子起碼的德行。”夏金桂嚷道:“好人家!向陽走,方算好人家。向著背陰去,再休提什麼好人家!說到外麵叫人笑話死!”薛姨媽氣的頭痛,眼淚簌簌掉下,道:“自來不曾聽過見過,這麼不要顏麵不安好心的媳婦。你遠遠的去罷,此處用你不上,也無人稀罕見你。”夏金桂頭一揚,道:“我知道,你們巴不得我早死,叫你兒子再娶好的,你們可是叫安好心!你現在用我不上,待老後癱下,叫你姑娘丟過丈夫侍候你,或抬他夫家去。何如?”薛姨媽氣恨的說不出話,寶釵默默流淚,替母親叫屈。眾婆子看不下去,因勸夏金桂道:“奶奶說話積些口德才好。眼望也要養兒子了,往後一般當婆婆、太太,一日遇上報應,須無處爭辯。”一麵勸,一麵擁夏金桂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