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史太君蠱語歸冥界 寧國府禍發歿賈珍(2 / 3)

卻說湘雲正與婆婆一邊說話,一邊做針線,聽賈府來人說:“老太太升天了。”湘雲一驚,針戳破手指,血細細的流出。湘雲想著賈母最後一麵不曾見得,又思今昔天地之異,哭斷心腸。換上素服,雇車來至賈府。

早有婆子接湘雲進去。進正堂,於靈前上香、奠酒、磕頭,湘雲淚雨婆娑。又到後麵,見了寶釵、李紈等,心內生出萬種悲情。見到王夫人,撲其懷中痛哭。眾人不免落淚。寶玉聞說湘雲來了,忙忙過來,見他已換上孝衣,盡顯悲涼意。湘雲臉龐瘦削了,眼睛更大了,溢滿悲色。寶玉看了半日,不敢相認,湘雲叫了一聲:“二哥哥。”寶玉點頭,那眼淚早流下來了。

寶釵躲個空,與湘雲敘話談舊。湘雲道:“寶姐姐,我直如做個噩夢,至今不信那些事是真的,然再走不回去。我十分懷想大觀園,又思念姊妹們及太太,深悼老太太,又悲念我們那位。享用從前的歡樂,再不能夠!此難斯痛,神鬼也哭!以前老太太猶說,我的心胸寬宏,性格兒開朗,必定樂嗬嗬的過上一輩子。誰料知如今的苦楚!”說罷,珠淚綿綿。寶釵勸道:“這些日子,這些事,別說你痛不得,我都受不得。那日皇恩大赦,你們合家再圖團圓。須知將養身子當緊,身上不好,就一些法子也沒了。你與大娘物用上缺什麼,派人來告訴,我辦不齊全,再告訴太太,斷不致教你娘兩個受饑挨凍。”湘雲拭淚道:“除了和你說話,心內充溢溫煦。你真真是好姐姐,親姐姐,隻恨我今日苦況,不配做你妹妹。蒼天偏愛捉弄人,惟求來生相報罷。”寶釵道:“這多少年的相處,虧你說那不配的話!難不成我也遭受磨難,換個境界,才配做你的姐姐?那時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講不起今日的話,你我才白做了姐妹。府上雖說比先艱難,終究照應得起你們婆媳。因此,你也別學那小家子說客氣話,原是應當。”

湘雲含淚道:“除非寶姐姐講出這種話暖人心。一年不到,世態炎涼我盡感知。我的嬸娘,你也知的,原惱我不輕。如今他們也不好。前日我去看他們,都憔悴變了個人。兩個叔叔,在監的苦著,家中的病癱。我見他們蕭索如此,隻陪著大哭兩場才罷。他們感歎久未看望老太太,如我今日隻見了一個不說話的。”言罷,又抽抽泣泣。寶釵亦淚水潸然,道:“老太太此一走,誰不感傷念想?於老太太本自論起,竟也說不得沒福。使我一日不可忘,常時心痛的是林丫頭,竟去了!”湘雲道:“好姐姐,今日你不說,我斷不敢提他!蒼天菩薩,好段日子我都信不得,他走了!每遇閑靜時,我便念起他,哭笑嗔惱,眉目光彩,一如目前,如何竟做了古人?丫頭紫鵑也跟去了。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四妹妹,走的走,苦的苦,真是一個也提不得……”湘雲無限傷懷。寶釵亦心酸不已。

湘雲道:“我再去哭哭老太太與鴛鴦姐姐就回了,待老太太出殯,我再過來。以後得空,必來看姐姐、眾姊妹與太太。姐姐不知,我見府裏一草一木都想哭的。”寶釵會意,正要說話,卻見鶯兒匆匆走來,道:“大奶奶找奶奶商議事情。”寶釵答應。湘雲且再往靈堂哭賈母,哭畢回家。不在話下。

且說寶釵得空,乃與寶玉閑話:“想雲妹妹以前何等朝氣,現頹廢這麼樣,真真令人心疼。然世人必得讚他,貞孝、剛強。雲妹妹原當人中之鳳,倘或平平安安,多大的府第家事,必轄製整肅,如今竟為娘兩個口食發愁。因此我提個醒給你,時常派人送些米食衣布接濟他,這原是咱們情分所當。”寶玉道:“你說此話,原比我響亮。我豈不情願?”又道:“其時我初見雲妹妹,著實驚嚇心疼,等再見竟不難過了。想今生已過,隻求來世再聚罷。來生除了我們這些人,且有更多姊妹,於更精美的園子,詩戲生活。因而,今世如何,眾人如何,我再不苦惱去。”寶釵不悅,道:“也不知你心裏如何滋生如許多奇怪的想頭?今生才開頭,往後的路任重道遠,你如何說得起來生後世的話頭?且將現世目今過好,縱使不比人強幾分,到底對得起父母祖宗。那些個姐姐妹妹,走的嫁的,偶然想想未為不可,然時時刻刻,念念不忘,竟是病了。但凡一個人,把活的至親好友冷落遺忘,一個屋簷裏活生生的人視如不見,一味心思想那死過的,與那縹緲不見的魂兒魄兒,虛幻的來生鬼話過活,豈不愚昧?滿園繁花,喧天燦爛,不觀不賞,倒千尋萬哭,數片落地飄渠的花瓣?可笑而悲哀之至!因此休稱自己高深,竟是你非智不慧,無誌量少膽魄,遺棄男子漢大丈夫的擔當,躲在硬螺殼裏,睡千年的覺,做虛假的夢而已。”

寶玉道:“我說不過你。然告訴你,我留此一口氣,已自艱難。休再問疑。”寶釵長歎一聲,道:“你令人悲憫。倘若林丫頭活著,我竟要與他理論理論你。如今教我找誰說話去?”言畢,泣下。寶玉愣了一下,道:“我真真不知,你兩個原是知己。”寶釵擦過淚,道:“是你知識淺,究竟不明白林丫頭。他若安好,嫁人,你當他情願作布衣之婦,力拒夫人誥命麼?難不成他與他,天天論詩言畫,沒一個功名家底陪襯,他們會鳳凰於飛,一世安寧?怕是癡人說夢。多少世俗之情,究竟麵對。我才說雲妹妹原能幹,隻怕你還不知,林丫頭一般可作為,他倘若問管家業,必謹嚴安定。隻恨今生托個病身。”

寶玉平生第一次聽人如此評論黛玉,因生些興致,道:“你今此一番話,令我耳目一新。我盡知東府已故秦氏,咱們這邊鳳姐姐、三妹妹幾個,言行知見不凡。不意你今兒讚他兩個。”寶釵道:“除這些個,可讚的還多著呢。你那裏看得明白?”寶玉道:“我果真信得世間多少女子勝過男人。我算白托個男兒身。”寶釵道:“也隻你心甘說此話。這次老太太的事,你不該曆練擔當一些?老爺太太心手不夠用,大嫂子一向沉靜,且與我這未滿月的媳婦,都有事作。你竟東遊西蕩,無一作為,族人外戚,焉有不議?太太倒會替你圓場,說老太太從前疼你,現走了,寶玉傷心,魂魄鬧丟了。我看你丟了魂魄,可有些時日了。你速尋回你的魂魄罷,不然日陽兒照耀,隻當月亮光兒。從此明正心思,過亮日子罷。”寶玉不語,悵悵踱出屋去。

因每日吊唁者屈指可數,雖府上人手疏落,倒也不致太忙亂。日備酒饌,供羹飯祭奠,燒紙舉哀。又道士誦經,設醮追薦,方士伏壇奏章。然而賈母之終畢竟清冷。

不料,賈璉風聞察院彈劾寧國府諸項不端。聖諭年關須慎而重之,遂命忠順王鑒察此事。賈璉忖度東府裏若有事,西府如何不關聯。驚唬之餘,旋告之賈赦、賈政,他兄弟二人皆跺腳:“不好。”忙喚過賈珍問話。賈珍立一邊,歎道:“我現未接洽信息,惟倍加小心而已。倘或果然有個什麼,亦當天數,或許富貴須有個盡頭。天不絕我,行盡荒唐無礙;天若絕我,遵法守禮無益。”賈赦思索不語。賈政嗬斥賈珍道:“到底怨自己平素不檢,留把柄與人!今有事,歸咎與天。”賈赦道:“事已至此,勿怨珍兒。他的話須有幾分道理。如今可否設法,請忠順王爺稍作掩飾?”賈政連連歎息,道:“多少王爺親切稠密,隻除忠順王說不上話。此事且怕在這裏,天意不饒人處!”賈赦慢慢說道:“我恍惚聽得,雨村近來與忠順王府走近,莫若將雨村請過來,叮囑幾句。”賈政、賈珍、賈璉皆道:“隻得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