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曰:
榮華正好讚人間,草木驚心未等閑。
正道滄桑無奈語,古今富貴總償還。
恰說賈母朦朧聽說鴛鴦死了,懊惱不已,嘴裏卻喚著黛玉的名,哭道:“林丫頭,當日不該叫你從南邊來,這裏皆是你的冤家,教你把小命送了才罷。好生陪你娘罷,過些時,我也去尋你們。寶玉呢?”其時,寶玉早已過來,眾人將寶玉推上,賈母道:“我知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先林丫頭,後寶丫頭的事,隻當天意罷了。從此休胡思亂想,用心讀書,考個舉人進士,也算我和你太太疼你一場。”寶玉跪下聽著,卻神思恍惚,不知心魂那裏去了。
賈母又叫鳳姐過來,卻說著已故秦氏的名:“蓉兒媳婦,你是個可人的孩子。模樣兒標致少見,人又精幹,知見又遠,鳳兒不如你!隻一時糊塗,命也賠上,名聲也出去了,虧的緊!此世壽淺,老少憐惜你,又害了府上。因此疼你不來,恨你不來,來生修個好福罷。”鳳姐與眾人聽了直愣神。
此時寶釵也已過來,賈母見之,道:“大姑娘,你苦嚇!宮裏去不得的!”眾人知賈母將寶釵當作元春了,隻聽賈母說道:“原望你一世榮貴,誰知你進了個牢坑,無說無笑,死得不明不白。縱有些才德,也枉費了。人活一生,冤不過你!黃泉邊咱們再聚再談。”寶釵聽得心寒。
賈母又歎道:“探丫頭、迎丫頭、雲丫頭、癡了的四丫頭,你們何來命皆這麼苦呢?我們那一輩兒的堂姊妹表姐妹,幾十個,俱是小姐、奶奶、太太,直至老太太,過得順順當當,和和美美。你們倒是可勁比著命苦,要得個苦命的功勳才罷,教我這老到入土的看著,怎麼受得?還有赦兒、政兒、璉兒、珍兒、蓉兒,那個使我放心?我日憂夜驚,但怕你們惹下禍患,丟了祖上功德,教我如何見你們太爺祖宗?隻怕你們已經騎上虎背,再下不來……”又忽然說道:“鴛鴦,好孩子,隻你使我遂心。”又猛抓著花開富貴錦繡被麵,驚懼著說道:“那個?你是那個?我不認得你!我還有話與我們寶玉說呢,出不得家的……”
賈母說此一句,再無聲息,竟慢慢轉了臉色,似欲過去。邢、王二夫人忙命琥珀等取出壽衣,眾人忙著與賈母換衣停床。賈赦、賈政、賈璉、賈珍、賈環、賈琮、賈蓉等合府爺們俱已過來,女眷在內,男丁於外,齊跪舉哀。好在一應皆有預備,牌樓高起,孝幔張掛,上下成服,立時榮府一片白汪汪。
眾人哭泣之餘,也皆感歎:“到底鴛鴦與老太太有緣法,若老太太先去,鴛鴦再想著跟去,倒沒什麼。現奇的是,鴛鴦先去理個下處,老太太隨後,豈非天意?老太太此一去,使人心下稍安。”賈政亦與賈赦私論:“鴛鴦忠心難得,且未卜先知,給老太太領路去,使我們做兒子的感愧。須好上發送鴛鴦,全他心誌,陰間再細心侍奉老太太,我們也放心。”賈赦道:“自然完其心願。隻鴛鴦做事並不細密,既知自己要去,何不將老太太的東西交割清楚。如今如何理這個頭緒?”賈政道:“竟怨不得他,誰知老太太走的這麼急。也無妨,待事畢,問著其他幾個跟老太太的丫頭,也是一樣。”
賈赦正要說話,見賈璉白履絰帶進來,向父親與叔叔說道:“諸事妥貼,隻官中再支不出一項銀子。”賈政連連歎息:“賈門至此地位,外人若知當何笑話。”賈赦道:“且別論這個。我昔日聞說,老太太早留過自己後事使用。現將老太太貼身的丫頭婆子喚來,將老太太的東西銀子撥弄明晰,分派用去。”
話說琥珀與瑪瑙幾個,從鴛鴦的箱子裏翻尋一份明細單,上記賈母所藏銀兩數目,並一切有價之物,亦將百年後各房分配,業已記清。時府中男主女主皆合聚賈母處,清點分派遺物。寶玉一見紙箋,說道:“前年大夏天的,老太太午睡後,使琥珀姐姐喚我過去,寫的那張東西。又萬千囑咐,不要說出去。我那裏有工夫說他,早忘了。”王夫人因道:“我今日亦頭次聽說。可見寶玉的脾性,凡事無心,因而老太太才叫他寫去。”琥珀說道:“的真是老太太叫寶二爺寫的。彼時我與鴛鴦都在,還點了些銀物,究竟不知做什麼用。”
邢夫人道:“也罷。璉兒念一遍,有些個東西還要對一對。想來老太太珍愛的,多居此屋。親隨老太太的琥珀、瑪瑙,兩個媽媽留此幫忙,其餘出去罷。”其他丫頭婆子遂出。這邊細致清點分派。賈璉心怕那年當出的一箱東西亦上此單,僥幸避過。賈母遺單上,有數件要緊珍玩不曾尋出,賈璉自認一個汝窯青釉紙槌瓶,及一個內造百花不落地花觚被其賣出,得了銀錢,送了幾家賀禮,賬房有記錄。邢夫人便不高興,道:“每日想著討好老太太,想他的東西,連他的丫頭都知巴結。金屋銀山也叫你們搬走,敗光。”又聽分配銀數,總是二房多,賈蘭都有三千兩。自己這邊連個孫兒也無,便虧一層。因此邢夫人心裏麵上,便大不快。
王夫人與鳳姐想著,賈母究竟留下自己後事所用,不使兒孫費心,心裏不住念佛。現賈母能夠走的風光,已是天大幸事。賈赦與賈政悉知賈母餘資甚豐,頗感安慰,又難免愧疚。兄弟兩個又商議些事,皆無異議。誰知邢夫人心懷不滿,又身上不自在,腰酸腿痛的,因議之賈赦,“我身上不好,叫鳳兒卷個鋪蓋過來服侍罷。現忙亂罷了,一旦老太太大事完畢,我們且趁上心願,搬過去住上正經公府。又老太太之事出在年下,不同平常,出殯之日尚須再議。”邢夫人遵照一己之利,說了許多。賈赦聽著也似有道理,乃與賈政再議。賈政聽兄長說一句,便點一下頭。隻王夫人聽後不大樂意,卻不宜爭論。
鳳姐心下尤是苦不堪言,卻不敢駁回,暗請王夫人向邢夫人求情,待賈母之事忙過後再回北院。王夫人亦有心留鳳姐這邊照應,遂橫下心與邢夫人商議。那知邢夫人絲毫不留情麵,說道:“你是兩個三個媳婦用著,處處便宜,那知我的艱難。如今我年長,身子骨脆的很,沒個媳婦跟隨,大不便當。還望二太太成全。”王夫人聽此話,氣的發怔,道:“不是老太太的事出來,我留他做什麼?”邢夫人冷笑道:“從前老太太安好,鳳兒不也一直服侍這邊麼?罷了,各門另戶的過,莫提舊話了。”王夫人欲再辯,想著賈母屍骨未寒,便忍過了。眼中不禁含淚,乃往賈母靈前痛哭。李紈、寶釵、鳳姐也皆失聲陪哭。尤氏帶著佩鳳,及多少丫頭婆子勸解,隻勸的哭號聲更加震響。邢夫人也過來哭一場,鳳姐拭淚過來服侍。賈赦、賈政聞知裏麵啼天哭地,悲痛過了,因命賈璉傳話,望眾人節哀,尚有諸事須作。
三日後發訃聞,雖有多少親友吊唁上祭,然說不得炫耀,難比家業鼎盛隆恩浩蕩之時。親戚中第一個王子騰家敗了,賈母的娘家史府亦牽扯進去,眾人一直瞞過賈母,以至賈母臨終,心裏隻埋怨史府冷淡。後知湘雲事,又歎他命薄,又怨他不過來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