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府的小廝雖說從前有恨怨鳳姐的,然而今日直如一張蛛網上的蟲蟻,有了惺惺相惜之意。見璉二奶奶叫人帶來,躬身掃雪,俱不忍。然見外頭大爺如此凶煞,不宜再表心意。鮑園命小廝們給鳳姐分配生活。眾小廝想著賈母院後穿堂的雪輕薄一些,那邊也擋風暖和一點,因叫鳳姐掃去。有小廝助鳳姐鏟雪,鮑園叫嚷:“快放下!不然深罰!”小廝隻得作罷。
可憐鳳姐昨日一嚇一痛一恨,又白坐一夜,肚腹長時未進食,又冷且病。拖千斤重的身子,舉千斤重的鏟,揮千斤重的掃帚,掃千尺厚的雪。手腳早凍寒無知覺,心神也已麻木無感。忽然掃帚一甩,眼前一亮,竟是一塊白玉虎飾,作工粗糙,玉質尚算優等。想必是那個奴才小子佩帶,抄家時鬧丟了。昔日璉二奶奶見之,怕髒手,必踢遠。今兒竟如得了寶貝般,忙撿起藏掖。鳳姐思算,自己身上金玉珠飾皆無,現得此玉,興許可辟邪,或某時再派個用場。藏畢,又四周瞧瞧,僥幸無人見之。再舉掃帚,卻是眼前一黑,世事皆休。
也不知幾時,漫天的哭啼聲將鳳姐驚醒。邢夫人、王夫人、李紈、寶釵、巧姐等嗚嗚咽咽,啼哭不絕。原來旨意降下: 賈赦議罪屬實,又有曲法囑托公事,隱瞞入官家產等罪,枷號一月,發往寧古嶺;賈政忠厚質樸,加恩革職免罪,允其扶慈柩歸故裏;賈璉之妻王熙鳳犯有私和人命,教唆詞訟諸罪,暫押獄神廟審查;賈寶玉言語不恭先聖,瀆犯朝廷,暫拘獄神廟候審;因賈璉之弟賈琮年幼,特赦免賈璉之罪,允其存留養親;準賈政一房,主子各留一仆使喚;其餘榮國府財產人口悉數入官。
時錦衣府審查,賈赦不顧一切,將所指長子賈璉之罪全部應承。譬如鳳姐所懼張金哥案,時托賈璉之囑修書而作,妻罪坐夫,賈璉必難脫刑命。不期諸罪俱由賈赦承應。賈璉因躲過災劫,心思父親年邁體衰,情願服侍父親流放。現身已出樊籠,賈璉立作休書與王熙鳳:
王熙鳳,有夫賈璉,因王熙鳳妒而無子,逆德,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故立此休書。此後各自婚嫁,永無爭執。恐後無憑,自願立此文約為照。立約人: 賈璉。不寧年不榮月長痛日
賈璉掖好休書,去尋王熙鳳。鳳姐正被公人押解欲往獄神廟,王夫人、李紈、寶釵、巧姐俱含淚送之,邢夫人與趙姨娘也跟隨後麵,賈璉見之,忙請各位留步。徑直奔至鳳姐麵前,自懷中掏出休書,目望王夫人、邢夫人等,道:“母親,嬸子,弟媳們都在,請作個見證,王熙鳳不德,今休之。這是我與他的休書,從此王熙鳳生死罪辱與賈門無涉。”說著遞上休書與鳳姐。鳳姐先一怔,後方明白,道:“很好!隻是替你賈二爺可惜,早一日就好了,現平兒已拉街賣去。你兩袖清風,此世不當和尚也做和尚。你那個後娘,眼睛鼻子惟是私心,不配做親娘後婆,所以一世無出。很好,竟是天理昭彰!”說著,揣上休書往前走。王夫人婆媳幾個呆著說不出話,半日,望著鳳姐的後影,道:“鳳兒,保重……”巧姐明白了,號啕大哭,追著鳳姐哭道:“娘,別走,等等我!”賈璉拉回巧姐,邢夫人嗬斥巧姐道:“他是往大牢,再打入十八層地獄的苦鬼。你理他去!從此一刀兩斷,再休提起!且跟著我過太平日子。”趙姨娘麵露喜色,道:“果真人做天看!我今兒也趁心願了。”王夫人忙喝道:“也不知自己生死那處!這樣壞心,隻怕你往後更不濟!”趙姨娘方不敢言語。
仆人中,賈政夫婦留下林之孝兩口,寶釵遵王夫人之意,含淚舍了鶯兒,留下麝月使喚,李紈留下素雲。其餘眾奴仆俱拉文明門官賣,多妻離子散,又各有所主,另有所運。不提。榮府除賈赦預備流放,另寶玉、鳳姐拘押獄神廟外,其餘諸人無處可棲,暫於家廟裏蝸居安身。寧府尤氏婆媳及幼孫三代也已過來。眾人悲悲戚戚,重新安頓過活。
話說榮府抄家後一日,乃賈母七七,原議那日出殯,劉姥姥死記著日子。起早與板兒坐車進城,誰知車至寧榮街,東街轉到西街,再繞至後街,俱是官兵把守,說王爺查封了榮國府。劉姥姥心上一激靈,腳下一哆嗦,便從車上摔至地下,說道:“姑太太、姑奶奶、巧姐兒,那麼如花似玉的奶奶姑娘們,怎麼處?怎麼過?九門十八院的宅子,畫上美的園子,都要白便宜人了麼?乍見富貴人家,以為千年萬代的紅火,誰知殺雞的工夫,自家的物銀,自家的田產,都變成人家的了?這是什麼因,什麼理?”板兒也不懂,搜腸刮肚半日,對劉姥姥說道:“我知道了。這天下萬土萬物,都是皇帝家的,皇帝喜歡誰就給誰,不喜歡就沒收。”劉姥姥想一下,讚道:“板兒大了,說話像讀了五車書,安邦宰相一般。”板兒臉紅道:“我懂個什麼。隻是腳踏京都地,像是處處見到皇帝爺穿龍袍的樣子。”劉姥姥笑道:“可是板兒有見識。我活了九十歲了,皇帝也換過幾個,究竟想不出他們穿的啥龍袍啥模樣。”板兒道:“卻又來!皇帝還換呢,侯門抄家又算啥稀奇。”劉姥姥有點惱,道:“板兒,做人要地道。那家公府侯門抄沒,我也不可惜。隻這賈府於我們有恩,心上才大過不去。”板兒道:“你和娘天天念叨老太太、姑太太、姑奶奶,一整賈府的好,我怎可忘了呢?”劉姥姥又笑了,說:“我說板兒厚道著呢。咱們快去打聽賈府的消息。老太太靈柩還在賈府麼?太無天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