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回 花婢易主賈璉休鳳 風流散場四麵投生(1 / 3)

忠順王回宮複旨。霎時天翻廈傾,榮府眾人各懷驚懼。洪水淹沒門檻,竟有人奢望僥幸。又有多少意外之人意外之事,言道不盡。

且說忠順王府裏來人,索求兩個寶玉的丫鬟,說的名姓俱全。一個叫花襲人,一個叫晴雯。來人先問賈璉,再問到周瑞,複問至周瑞家的。周瑞家的便說襲人在,晴雯已死。來人隻當周瑞家的撒謊,喝斥道:“當先呢,都死到臨頭了!還敢妄語哄人?年輕輕的丫鬟,說死就死了?若說誑語,自有活罪享用!”“哼”了一聲,直截向王夫人要人。王夫人聽後,長歎一聲,道:“晴雯沒福,大前年癆病死了。襲人是個好的,王爺既要,今日我們說不得話。”來人極不耐煩,道:“如此將襲人帶走。晴雯既死,再報上賈寶玉屋內一名丫鬟,我好回去交差。”王夫人道:“寶玉屋裏丫鬟的名兒,我也叫不全,恍惚有個叫……”正說著,襲人被一個生人帶至跟前,襲人見王夫人,跪下泣道:“太太白疼我一場!當初誰承望這場了局!麝月細致,明日或有一分機緣,好歹留下麝月,服侍二爺二奶奶,我走稍求心安。碧痕妹妹伶俐清爽,與晴雯有的一比,跟我去,想必王府無話說。”說著朝那兩個外人看一眼,那兩人說道:“既是碧痕不差晴雯那裏,且帶走碧痕。快去傳喚,我們沒時間與你們磨嘰。”

這邊襲人又與王夫人磕頭,含淚說道:“眼前黑通通一片,……然無論那一日,到了閻王爺麵前,也記得太太的恩典,二爺二奶奶的好處。望從此保重。”王夫人流下淚道:“寶玉與寶丫頭沒福。你好生著罷。”寶釵立一邊,勸慰道:“想來命數難違。太太不必傷感。”言畢,幽幽咽咽。一時碧痕也過來,與王夫人磕頭,肚裏多少話,說不出口,灑淚而別。王府來兩位媳婦,將襲人與碧痕接應過去。

下晚,番役尋出原廚房做事的,就現有蔬食,做出一頓晚飯。自然精細的飯菜公人食用,榮府裏主子奴才共吃一菜: 白菜粉絲,主食饅頭。有那天塌下來依舊嬉笑者,與孩子一般,因中午餓過一頓,此際且吃個飽足。此類下人中居多,倒教多愁多慮枉白頭者羨煞,隻輕易學不來。

主子中賈蘭最是年幼,卻是滿腹前程後事,又生來孤僻,心事不與外人道。賈琮、賈環盡說喪氣話,賈蘭聽了不語。賈環、賈琮肚饑,開飯時又喜歡起來,並不思愁什麼,且吃個飽。賈蘭不吃,隻管出神,賈璉勸他道:“蘭兒略吃一些。餓了身上更冷,容易生病。”賈蘭說:“不餓,咽不下。叔叔們吃飽。”

寶玉連日疲倦,無有一絲精神,此際當如夢中。思想大觀園遭受今番荼毒,惟恨天作孽!那些野漢濁男,焉可踏進昔日女兒聖地?公理湮滅!神佛何在?又思:林妹妹未受今朝褻瀆,明日委屈,他早去,或是幸事?那一位委實不知將遭受多少磨難,不公不道!老父老母又不知如何承受?自己果真廢物無能,不可為他,替父母兄弟做一件有為之事,任天作踐!又思襲人走的奇特輕易,再料不到!諸位姐妹自此雲散,再不可聚首!大觀園歡情樂事,諸般風流,隻作黃粱之歎,紅樓一夢耳……寶玉歎此思彼,終不安寧。賈璉見其不言不食,勸慰兩句,寶玉一字也沒入神,傻子一般。賈璉也便罷了。

賈璉自己乃是千愁萬懼: 父親與叔叔叫錦衣府拘去,家產盡抄。且父親獲罪,自己也難脫幹係。此次抄查,又不知有多少見不得天的事情翻騰出來?才剛環兒兩個不是說,自己屋裏搜尋多少票據麼?諸事皆是王熙鳳作惡!恨絕之!且有多少死鬼糾纏之,祖宗陰靈也必饒不得他!前日決意休之,顧此慮彼,左阻右攔,不曾遂意。一旦重見天日,此身逍遙,第一當作休去王熙鳳!

卻說鳳姐又驚又痛又畏又懼,再邢夫人且諷且怨,鳳姐心病甚多,暈死兩次,醒來已自癡呆。王夫人、寶釵、李紈等各自悲愁,惟有對麵哭泣。巧姐哭聲最響。海天共愁,無限悲淒,石頭記述不盡。

黃昏,北風刮的緊,遂下一夜鵝毛雪片。各屋裏主子奴才此夜皆不得睡,爐內沒了炭火,眾人擠坐一處,唉聲歎氣至天明。早晨推開門,惟見天上地下一片白茫茫,人皆哆嗦。

在此插敘一個薺菜之人芝麻微事。那年於清虛觀打醮,遭鳳姐打罵的小道士,名喚鮑圓。長大幾歲後,忍不得觀內清淨,依幾分人模樣,兩片巧唇,還了俗。又弄鬼作詐,到錦衣府孔堂官府上混個差使。孔堂官喜他清秀機靈,漸成心腹之人。鮑圓此番聽主人說抄查榮國府,十分踴躍。想那年挨打後,同伴諷笑久日,人提起榮國府的璉二奶奶,鮑圓的臉即火辣。料今生再不可見那閻王奶奶,更無可解釋心中忿怨。不期天緣作美,榮府犯事,竟是自家主人隨忠順王封查。昨兒尋趁一天,沒得見那潑婦。今晨忽見雪天冰地裏,多少榮府的小廝被喚到外麵掃雪,鮑圓心生一計。

鮑圓找到看守榮府女眷的皂隸,笑嘻嘻說道:“兄弟好!才剛聽那些個掃雪的小廝說,從前掃不好地,常挨他府上璉二奶奶的打罰。今日雪地必掃淨,各位大爺盡著放心。”那人笑道:“我有何不放心!你與我說這個做什麼?”鮑圓笑道:“我乃最具善心,講公義之人。想著那些個小廝以往受的委屈,今日替他們抱個不平,心上方安。”那人笑道:“你那意思,叫榮國府的奴才都放出,主子都打入死牢,或做奴才去?”鮑圓嗬嗬笑道:“兄弟那裏講得起此類話!”又正色道:“橫豎榮國府的主子們非死到臨頭,也是走上絕路了。我目下的意思,請大爺將榮國府的璉二奶奶喚出掃雪,讓那些小廝管教。”那人摸著下巴,瞪著眼看鮑圓,道:“你與那璉二奶奶有何過節?不然與那些小廝一個娘胎裏蹦出來的?”鮑圓哈哈大笑,拍著胸脯道:“皇天菩薩知我也!我並不認得一個,且為公義而行。”那人也笑:“竟也有趣。”

這邊傳喚賈璉之妻出來聽命。王夫人等皆驚怕,不知有什麼事。鳳姐掙挫起來,道:“死豬不怕開水燙。我竟要看看這些破窯裏長大的野鬼能將我怎麼樣。”一步一扶,挪出門檻。

鮑圓與鳳姐雖有一打之緣,究竟對麵不識。如今鮑圓換過身份裝扮,意氣興足,鳳姐死也想不到是那年清虛觀挨他打的小道士。鮑圓定睛看著鳳姐,見他穿著肥大的孝絹裙襖,釵飾俱無,麵汙色枯,形神癡呆,立不穩,行要倒。鮑圓信不真,是那年打自己的貴婦奶奶,惟記得璉二奶奶上下珠光寶氣,芳香四溢,呼聲吸氣皆顯權勢威嚴,七尺男兒不敢直視。鮑圓一味亂想,隻聽那位說道:“榮國府的璉二奶奶,你們府上的小子在那邊掃雪,怕掃不淨,須你親去教導。”鳳姐皺眉道:“有大爺們教導,何須我這個半入土的婦人管教小子。”那人道:“今大爺抬舉你。少廢話!”鳳姐道:“我身上不好,去不得。”那人擼著袖子道:“你既擺那腐朽身架,就別怪大爺我了。為你榮府的破落事,我足的凍了一日一夜,冰柱似的立在這裏,正愁無事消遣呢。”乃向鮑圓道:“叫過兩個他們的小廝,請著不去,打著去!叫他們的璉二奶奶親自掃雪,掃不好,憑小廝們責打!”鳳姐方覺悟,今朝難躲雪地一劫,忙笑道:“多大的事,犯的著這麼調兵遣將,我這就舒展筋骨掃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