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太平庵的惠絕師父見寧榮二府敗落,失了固定的供養,庵裏人多,自己又是個愛銀錢的,急得幾夜沒睡好覺。第一看著賈府四小姐賈惜春不入法眼,雖說他穿著平常的黑尼服,眼目清淨空無,時常認真誦經,恭敬念佛。然而左瞧右看,依舊小姐的架子端擺著,目下恰是挫其氣性之時。因命惜春及兩位幼尼,親上街市捧缽乞食。惜春並無怨言,有人認出,亦不羞慚,依然故我。隻當自己乃出家人,俗身時人事盡忘。到庵中受惠絕欺負,亦不言語。
一日於鬧市,小紅將惜春認出。惜春原不認識小紅,聽人招呼“四姑娘”並不為意。小紅多予他幾串錢,也不道謝,且顧前行。小紅心酸,回家告訴賈芸,賈芸便知是太平庵的老尼搗鬼。即刻與小紅一道到太平庵探視,自稱賈府本家,看門的隻不許進。賈芸急得要砸門,看門的見此勢頭,遂慌張,忙傳報惠絕。惠絕聽說隻不過賈府本家,有什麼說不清,命放人進庵。
賈芸夫婦乃奔庵中客室,見了惠絕,道:“我們乃賈府親族,因看賈府小姐於本庵遭受欺辱,來討公道。”惠絕笑道:“原是賈府族人,為賈小姐而來,很好。先告訴你們,賈小姐賈惜春名字已銷,如今喚他的法名寂恒。寂恒乃本庵之尼,當聽本住持調遣。目今本庵生計維艱,庵中人各盡心力,並無欺辱寂恒一說。”賈芸夫婦道:“你當他是寂恒,我們至死認作賈府四姑娘。庵中人皆可上街募化乞食,隻我們姑娘不可。”惠絕冷笑道:“什麼賈府,也不知現在喚作真府鄭府了,虧你們有臉麵再提!賈府醜事頗多,如今惡貫滿盈,當受天罰神譴!你們那位姑娘都厭惡提起。”賈芸惱道:“惡貫滿盈之侯門深府多了去,賈府難數算名位!你若是男人,我早出手打去!姑娘遺忘我們,我們未曾忘記他。其他且不論,隻告訴你,再不許你們的寂恒上街乞食,且不準他做粗活,隻管念經打坐。你們若供養不起,他的日用銀錢我出。你且算個明細賬,各季度我們必提前送來。”惠絕遲疑不語。賈芸又道:“快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說賈府醜事多,貴庵中多少髒汙不利索,外人愚昧,我們豈有不知!”
惠絕一聽賈芸此等口吻,知是不好惹,因笑道:“大爺奶奶既如此仰重同根一族之情,本庵也不辜負你們一番善心意,寂恒往後日常費用,憑你們供養罷。供養出家人,雖是族人,依舊替你們各自積下陰德。”賈芸夫婦歡喜應承,又提議此刻見見惜春,惠絕遂命人帶領賈芸二人過去。
惜春才從外麵回來,正坐榆樹凳上出神,麵前桌上放一部《金剛經》。聽見來人,身子亦不動。小紅走近惜春喚道:“四姑娘,我們過來看你。”惜春依舊不動身,道:“這裏沒有四姑娘,且我並不認識你們。”小紅說道:“我原是璉二奶奶屋裏的,他是你賈家侄兒,我們是夫婦。姑娘不認識我們無妨。我們一心期望姑娘安樂,不受委屈,我們心上且求個塌實。姑娘若肯青目,我們必當效力。”
賈芸見惜春尼姑裝束,麵上冷情,心內十分酸楚,說道:“今日侄兒侄媳一片誠意探望姑娘,惟盡同族之情,晚輩之孝。姑娘見性明心,必當明白侄兒侄媳一番孝心用意。”惜春道:“既如此,我也不說拂你們心意的話了。你們的善念好意,我皆知悉。我很好,再不必費心,從此再不必過來。速回罷。”言畢,再不理會賈芸二人,他夫婦深知,任是真心巧舌,不可打動惜春,且丟下一句,道:“望姑娘從此如意,若有人不敬,請叫人告訴賈芸,侄兒媳必奉孝心。”二人告辭出來,惜春身心不動。
賈芸夫婦又尋到惠絕,交割惜春春夏兩季的日用銀錢。賈芸又告誡惠絕,再不許怠慢惜春,倘或風聞什麼不妥,斷不饒恕。惠絕笑道:“自然,本庵決不委屈寂恒。寂恒有大爺這樣的同根共族,往後應當安好。”賈芸聽畢,笑道:“你到底是明白人。”賈芸二人遂辭別出庵,回家再計議協助鳳姐、寶玉。
卻說襲人叫人帶至忠順王府。忠順王閑暇時,命人將襲人帶過觀視,一目掃過,笑道:“不過如此。”想著心上甚愛的蔣玉菡意欲娶妻,正愁無合適人選。見襲人尚有三分姿色,又有一種溫慧尋常不見,蔣玉菡妻之,怕也造化。襲人又乃賈寶玉舊日屋裏得意之人,且發一笑。忠順王遂將襲人賞與蔣玉菡。
蔣玉菡見忠順王賞妻,固是從之。又知悉襲人係寶玉從前屋裏人,誠惶誠恐,不忍輕慢。忠順王著人張羅,不幾日,蔣玉菡與襲人洞房花燭。因寶玉此一層,蔣玉菡對襲人十分敬重,常時談起寶玉,又憂其今日囚境,心內急忿。一日,襲人收拾衣箱,自蔣玉菡的衣包裏,竟然尋出一條自己當年所係鬆花汗巾。想必那時寶玉拿自己的汗巾換人,所換者即是蔣玉菡。當日與寶玉惱時,自己腰裏亦曾係過蔣玉菡所贈汗巾。如此,深思遠觀,豈不是老天多情,人生姻緣前定?襲人遂心安理得,一心一意,與蔣玉菡過活。二人俱惦念寶玉,盤計如何設法救寶玉出獄。
一日,蔣玉菡又被忠順王召進府中演戲。戲盡,趁忠順王喜歡,蔣玉菡略提寶玉之事。忠順王笑道:“你倒是不忘恩!你那媳婦如何,當不負盛名?”蔣玉菡羞澀回答:“感謝王爺賜福。”忠順王大笑,道:“甚好。賈寶玉之事如何審理,何用我參與意思。據我估測,並無大礙。牢獄之災可躲,隻怕活罪難逃。由他去罷,以後休與我提起此人。”蔣玉菡回家,將忠順王之語告訴襲人,二人相互安慰,寶玉當無事。
人力天助,不幾日,寶玉果真出獄回家。鳳姐刑案事出有因,而查無實據,且其病情沉重,已自奄奄一息。賈芸費百多金替鳳姐保釋,例許題允釋放。邢夫人力拒鳳姐再回賈門。事已至此,王夫人無可如何,乃暗囑賈環速找王仁,帶鳳姐家中養病。這邊賈芸兩口且留住鳳姐,求醫問藥,噓寒問暖,悉心照應。鳳姐感激涕零,又不免說真情話:“我的身子多半截已入黃土,你們替我做這麼多,值不當。黃泉下,我必感念你們的好處,隻求你們人間福滿。從前生趣既滿,現今活罪也快盡了。我心裏什麼都放得下,隻放不下巧姐兒。臨死看他一眼,再聽他叫聲娘,說上幾句話,也得瞑目。我且求告你們一件事,怎麼設法叫我見見巧姐兒,來生我做晚輩孝敬你們。”賈芸兩口忙道:“嬸子折死我們!嬸子對我二人恩重如山,沒齒不忘。巧姐之事,我們必盡力。大太太有些個難說話,聽聞他一步不離看護巧姐,也算對巧姐上心了,此一層,嬸子略可安慰。嬸子且請寬下心,養好身體,見巧姐之事,我們再慢慢盤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