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小丫鬟進來,說外麵有人要見二爺。賈芸到堂屋,見是鳳姐胞兄王仁,笑道:“舅老爺好,巧的緊,正有事商議。”一邊說,一邊讓座。小丫鬟去倒茶。
王仁氣哼哼坐著,道:“都是些什麼世道,人都行的什麼事情!你們賈府熱火朝天的時節,誰又尊我個舅老爺,我又何曾得你們什麼利益?我妹子端箱成船,多少萬的陪嫁帶過來,現今你們抄家滅族,將我王家的銀錢古物也賠了進去!我妹子一輩子,為賈府操心賣命,娘家人沒得他一分便利。如今妹子兩手空空,隻剩一個病身,你們且把他趕打攆殺出去,叫我們王家養病送終。可是天理能容的!”賈芸忙勸道:“舅老爺請喝茶,靜靜心。”又道:“不怪舅老爺生氣。我深知大太太曆來做事與人不同。我們正籌畫嬸娘見巧姐一事,心上也愁大太太難說話,正要請舅老爺議個法子。”王仁拍手道:“什麼大太太!府抄、夫罪、家失,住在破廟裏,還尊他個太太,真是笑話!稱他個老巫婆罷了!特請我過去說話,叫我速將妹子帶回金陵,外甥女留給他看養,再不叫姓王的看一眼。賢侄,你也見過世麵江湖,可曾聽說過這些個事情?老巫婆活著,妹子要見巧姐,今生怕是不能了。”賈芸歎道:“果真是大太太做得絕情。”
王仁鼻子一哼,道:“他絕情,人也可無義,走著瞧罷!”賈芸沉吟一回,道:“如此說來,大太太怕已知舅老爺來我這邊,我竟不便出麵,約巧姐見嬸娘。”王仁道:“還見什麼見!他不肯,我還沒工夫呢。船我都叫人訂好了,我即刻帶妹子回南京,與家兄家嫂同居。我來京這幾年,也有幾樁小事業可做,現也難丟,須速返京。賢侄,我也不與你客氣,快去與我弄兩個好菜,咱們吃三杯酒,飯後,我即帶妹子告辭啟程。”賈芸聽王仁之語,忙叫媳婦幫廚房做飯。
賈芸又坐下,與王仁說道:“嬸娘病勢危重,目下不宜長途勞頓,須用藥調養。侄兒心想,待嬸娘精神好轉,再慮遠遊,請舅老爺三思。又,嬸娘萬盼見見巧姐,還須設法,必令他們母女一會,方無憾恨。請舅老爺留出時間,容侄兒計議。”王仁忙道:“不必,不必。你不曾見老巫婆的嘴臉架勢,我是一輩子再不要見他,與他瓜葛。京內多少事,我已作安頓,行李已叫家人送到碼頭。飯後動身,賢侄有萬分心意,也請收起,再不用勸說。”王仁一番話說出,賈芸不知所措。
半晌,王仁說道:“我知賢侄賢媳對我妹子一片誠心實意,可感天地,這是他的造化。我心下也十分感激二位。妹子的婆婆與丈夫,一味勢利,忘恩負義,落井下石,日後必當報應。再不提他們罷,更不指望他們一些。”言畢,沉吟一回,歎道:“我深佩賢侄為人,因此收起身份,欲請賢侄助一臂之力。”說完作抱羞之態。賈芸靈透實誠人,自知王仁之意,乃直截說道:“舅老爺生意多,世麵廣,用場大。倘若舅老爺不見外,不嫌棄,嬸娘南行,侄兒當傾力盡孝,萬請別嫌輕薄。”王仁哈哈笑道:“賢侄孝心善意,如何能拂?我替妹子領情。他嫡親的侄子,都比你不得。可是俗語說的,患難見真情。老舅佩服你呀!”說著,要賈芸帶他去看鳳姐。
王仁見鳳姐一無人形,辨認半天,方信得是胞妹。知其日子不多,心上再打主意,說道:“妹子,我見你婆婆了,他不是人!要我帶你回南京,飯後我們起程。”鳳姐有氣無力,說道:“我的巧姐——不得見了。”賈芸羞慚,安慰不得。王仁道:“你的婆婆看他的緊,你愁慮什麼。再休多想,此前隻當一場夢罷。”賈芸因道:“嬸子放心,便宜時我必關照妹妹。”鳳姐點頭,眼中含淚。
這邊菜酒齊備,王仁乃遠行之人,並不敢多吃酒。鳳姐坐不起,斜臥床上,小紅給他喂了飯,又匆匆替他收拾行裝。賈芸夫婦將家中現有百二十金悉皆贈送鳳姐。鳳姐知道,喘著氣,連道:“不必。往後巧姐還請你二位費心,必有費銀處。”賈芸兩口皆道:“我們實感能力不濟。銀子總可再賺,巧姐我們也必關照。除非他將來嫁進豪門,不認我們,那時我們暗裏替他喜歡罷。”鳳姐道:“倘或巧姐今生有個安穩歸宿,我現死現報,也是情願。”正說著話,聽得王仁那邊來了家人,車既至,王仁忙催促動身。
小紅忙著告訴鳳姐,這隻木箱裝的是衣服銀錢,那個包裹裏是藥與零用物什。展眼行李搬上車,小紅有意送鳳姐,王仁隻道不便,因隻賈芸去了。小紅淚別鳳姐,情狀淒慘。
鳳姐到達運河碼頭,忽然記憶起當年兩位兄長送嫁至京,船隊威武綿延,水中岸上,人聲鼎沸,滿目富華,何等光輝!再觀今日大水迷茫,黑雲慘淡,心中慟恨,失聲痛哭。賈芸看得心酸,暗暗流淚,此時此境,縱使巧舌如簧,亦勸慰不出一語一字。
賈芸見他們搭載的是運輸南貨的順風船,心感委屈鳳姐,然礙於王仁的麵,說不得什麼。王仁的家人將行李搬上船,跟隨主子去了。一時船起錨,鳳姐突然暈厥過去。賈芸見之,忙吵著上船,船主遠遠的說道:“他親兄在此,何須外人煩瑣?”賈芸歎息,見船上眾人手忙腳亂,替鳳姐弄湯鋪床。慢慢的,船隨風逐波南去。
卻說賈環、賈琮兩個,原也計議做出個光亮的事業,無奈無資金作生意,又無錢無體麵與本事,交個世麵好友助力。且體弱身懶,長工短工都做不得。他兄弟二人終日在街上流蕩,處處遭人鄙棄,心漸成灰,不知所往。一時見寶玉釋放回家,癡癡呆呆的,暗裏各自與他們的母親嘲笑寶玉,皆道寶玉真真廢物一個,白負了老太太當年疼他的心。王夫人隻道寶玉身體欠佳,獄中又受了驚嚇折磨,待身子養好,精神榮暢,用功讀書,自謀得前途。寶釵無有婆婆達觀,日思夜慮,如何使寶玉振作精神,奮發讀書,求名進取,複興家業。然此愁未斷,又生新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