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王仁帶著李順返京,吃賭嫖玩,手上緊缺,因思異法弄錢。想起邢夫人及胞妹王熙鳳,心中忿忿不平,心裏盤算如何出得一口氣,並混幾錠銀子使用。
某日王仁來至舊友賈薔家中敘話。前年賈薔經賈珍做主,娶個做皮草生意人家的女兒。先有賈珍及丈人家濟助,日子頗過得。後寧府出事,又丈人見女婿終不成器,再無心將銀子往無底洞裏塞,賈薔自此斷了生路。老婆既恨丈夫不爭氣,又怨父親無情,更歎自己命苦,時常與賈薔鬧個脾氣,待風平浪靜,又萬事順服賈薔。
賈薔見王仁來到,小廝跟隨,帶來兩匹絲綢,又有酒菜。賈薔一團歡喜。既是飯時,且現成,賈薔因命媳婦幫忙女仆,擺開桌子。王仁與賈薔對坐對飲,敘談投機。二人先談生意世情,再說實名人詳明事。王仁提起邢夫人與王熙鳳婆媳,一股憤恨之意溢於言表,痛斥二人豺狐之心,寡恩薄義,如今遭天報應。又道:“外甥女巧姐兒無辜跟著老巫婆,缺吃少養甚可憐。倘或往後與巧姐兒說婆家,以老巫婆貧苦境界,必定糟蹋外甥女。現巧姐兒親爹娘,走的走,死的死。我是巧姐兒親舅舅,原當照應巧姐兒,做他的主,少不得給他說個好婆家,得個好去處,免他一世忍饑挨餓,穿粗布衣裳。我一片好心意,隻怕老巫婆不能領會,不準我領巧姐兒來家照應,白誤了外甥女的前程。”
賈薔聽王仁說的動情,二人商議拿主意。明日由賈薔帶著媳婦兒,去看望邢夫人與巧姐兒。再約他祖孫兩個來家,住上兩日散散心,去廟裏拜佛,往雲橋市場逛逛,想必願意。去邢夫人那邊的禮品王仁已備。王仁去後,賈薔乃與媳婦姚氏說了原故。
明日,賈薔夫婦找出體麵衣飾,打扮齊整,固是少爺少奶奶的風光。帶著王仁所備禮物,去家廟探望邢夫人及巧姐兒。其時,尤氏,趙姨娘帶著賈環,亦住家廟。賈薔夫婦見眾人氣質皆變,落魄不堪,心上感慨。邢夫人、趙姨娘見到賈薔兩口,倒是真心喜歡,喝了粗茶,談了閑話。賈薔夫婦又邀請邢夫人祖孫,往家住上三天五日,陪著街上廟裏逛逛。邢夫人說:“前夜受了風寒,也未喝藥,身子乏的緊,不去了。巧姐兒願意,且跟你哥哥嫂子去玩幾日。”巧姐兒巴不得。自住進家廟,未踏出廟門一步,日日受祖母挾製使喚。今日祖母竟發慈悲,準允去兄嫂家散心,自然萬分歡喜,忙去自己房中收拾物事。
邢夫人歎道:“這個丫頭越大越不懂事,也不推辭,也不道個謝字,就要拿東西走人。”賈薔夫婦笑道:“他還小,不遮不掩,這樣才著人疼呢。竟是叫他少帶些東西,缺個什麼,帶他街上買去。”邢夫人又歎道:“誰承望日子過到這個田地,都是你們這些親戚資助,不然也不知那裏討飯,或作姑子去了。”他夫婦再見邢夫人頭發雪花了多半,穿著從前府上三等仆婦丟棄的衣裳,心內也感傷,忙又勸慰邢夫人道:“我們假若豐衣美食,必定不忘祖母及妹妹。隻妹妹生得如花似玉,雖說府上敗了,究竟侯門小姐的身子,將來尋個好婆家,怕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我們如何比得上,且不敢高攀呢。那時祖母也可跟著享老福了。”
賈薔外相清俊,性情乖順,又能舌燦蓮花,因此邢夫人素來不厭賈薔。見他媳婦也是個知趣會禮的,今日又帶上厚禮看望自己,心上著實喜悅。所以才剛他夫婦邀他祖孫倆家去散誕兩日,也是情願的,實因身上不舒暢,才令巧姐兒獨去。巧姐兒如今出脫得出水芙蓉般,人見人喜,待謹慎擇選人家,自己也能得靠。他娘做了自己十五六年的媳婦,沒得他個孝心好處,怕是老天憐憫自己,叫孫女兒替他娘還上孝心,也未可知。邢夫人因適才聽姚氏之語,乃這樣想著,心裏很受用。巧姐兒因跟賈薔夫婦去了。
王仁本意將巧姐說嫁個殷實門戶,先得個定禮花用,來往個富室親家。誰知媒婆說了幾戶,有嫌賈府名聲難聽的,有懼賈府壞事帶累的,有怕黴運帶上門的,便是有一二家有意,見他家今朝境況,給不得貴重聘金,態度輕慢。媒婆原在賈府常走,認識巧姐,也知王仁名聲。此日來王仁門上,將各家話意添油加醋告之王仁。王仁聽後又急又惱,因問道:“倘或與富貴之戶作妾,須得個好價?”媒婆咧開大嘴,笑道:“這麼小的孩子,起碼再養兩年,才能發身成人,教男人喜歡。誰家買妾,不是現買現享用。這些個道理,大爺可該明白?難不成先叫人買去做小丫鬟,再收入房裏?大爺豈不賣虧?丫鬟可再上不去價了。”
王仁聽了心上不耐煩,揮手道:“罷了,罷了。我是他親娘舅,再養他兩年,或嫁或賣,老了得外甥女一些孝心,也不枉了。你且回罷,再不勞你費心。”丫鬟奉上茶水,王仁喝了一口。聽西風吹打窗戶,不耐煩,乃往院中。但見紫荊木花葉飄飄揚揚,灑落地下,隨風奔舞,再一場沙塵卷過。王仁再返屋內。妻子付氏端著針線過來,欲與王仁說家常。王仁連連擺手,說自己須靜一靜。付氏見王仁煩躁,也不敢多語,去了房中。
王仁一時坐,一時立,一時拍腦袋,一時跺兩腳。苦著臉,皺著眉,猛然小眼睛裏流露出一道邪光,繼而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忙喚丫鬟取過紙墨,與賈薔寫封書簡,約他明日未時正刻往西街春蕾茶肆坐坐。著小廝將信送往賈家。
次日賈薔依約而至。王仁對賈薔毫不介意,傾心交談。將媒婆之話悉皆告訴賈薔,連連歎息外甥女巧姐無緣嫁至勢利門戶,前途灰暗的緊。又道:“ 與其嫁個布衣,苦累一世,莫若豔鄉享清福去,或遇個多情公子,正娶或二房,比進那不做不活的人家強多去。”賈薔原是個輕薄之徒,好逸惡勞,自來與王仁臭味相投。此際聽王仁說此一番話,並不道異,亦不駁斥,笑道:“老舅替外甥女前算後計,巴望他安逸一世。隻歎璉二嬸子,何期親生女兒至此窮途末路的地步!罷,再說不得盛時的話。現妹妹若求錦衣繡屋,怕也隻得如此了。老舅費了心神。”王仁呷一口茶,慢慢將茶葉自嘴裏細細吐出,長歎一聲,道:“怕世上隻有賢甥能領略我的良苦用心。我的意思先將巧姐送那絲竹香暖處,趁著年輕學個彈唱,會幾樣本事,叫公子老爺們喜歡了,再嫁個風光門戶。如何?我必照應妞兒一世的歸宿。然丫頭並不曉事,不知聽了什麼人的唆使邪說,隻說我這個舅舅不疼他,且害他。我倘或接他來家,他必不依。我若從賢甥處將妞兒接走,他祖母必瑣碎你,我亦過意不去。賢甥亦知,我素來最不肯煩難好友。今日山窮水盡,竟顧不得了。”
賈薔笑道:“老舅何必見外?我若效得力,無可不可。老舅究竟什麼主意,隻管說。”王仁喜歡,說道:“才剛聽你說,你和侄媳今兒帶妞兒去了街市,吃了,玩了,又買了多少衣飾。雖費我一點銀子,他開心,我聽了也極快樂。今晚你回家和他說,明兒帶他去西山趕集,再賞秋光紅葉,他必喜歡。侄媳今兒既累著了,明兒不必出門。你跟車夫提前約好,車至麗水街綠萍巷,說車壞了,你帶妞兒下車進花月樓。就說這邊有朋友,過會子坐朋友的車一道去西山。到了花月樓,我接應你們,那時由不得那丫頭了。我先前去過花月樓,鴇母說看人再定價。賢甥近來恐怕手頭也不鬆快,事後我們四六分成,我是他親舅舅,拿個六,也不客氣了。過兩日,你再看妞兒祖母,隻說街上人多,一時走散,輕易再尋不見。賢甥你看可使得?”
賈薔笑道:“老舅最有心機氣魄,我自來佩服,且信實老舅。我且聽你的,就這麼辦去。”王仁起座,走近賈薔身邊,拍下他的肩,笑道:“好!我就愛你個爽直!苦事辦妥,我們再吃酒看戲。”賈薔亦起身離座。二人前後出了春蕾茶肆,約好明日辰時二刻花月樓上見,遂別過。
次日,一如王仁計議,一路順暢。鴇母見巧姐甚為如意,卻死不肯出王仁所開之價八百金,二百八十兩到頂,再不肯多給一分。鴇母道:“這般我且吃虧。這麼小這麼瘦,說少的,好衣好食白吃白養三年,能長出個招男人喜歡的樣。還得教他琴棋書畫,吹拉彈唱,調脂抹粉,能言會笑,得費多少銀子功夫。替我掙銀子,早著呢!大爺,你說是也不是?”王仁那裏說過鴇母,兌了現銀子,果真與賈薔四六分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