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回 舊府妾逢新偶榮春 敗家兒典親母戲孝(1 / 3)

話說賈珍的侍妾佩鳳,抄家後被致政翟老爺買家作妾。因佩鳳外相嫵媚,言語溫甜,行事大方,性格兒又隨和開朗,去不多日,上下皆稱好。翟老爺心滿意足,落得無可不可。翟老爺的正妻陳氏,患了痰疾,癱在床上,百醫難治。病榻前,佩鳳如親女體貼侍奉,真情感應,或者佩鳳使了神巫手段,或者將死之人常作善言,陳氏原本妒妻,臨終竟交代丈夫,待他死後,務必將佩鳳扶正,自己走後也放心。翟老爺歡喜,差些喚妻喊親娘,對陳氏說了多少生前死後的好話。

陳氏卒後,翟老爺即將佩鳳扶了正,上下人等皆服,因此中人昔時多有不喜陳氏者,今見佩鳳行端言正,柔中有剛,作事平和,人均伏他。翟老爺一勢將家事俱交與佩鳳,肝膽奉獻,百般奉承。佩鳳原是個知足常樂的人,心正且善機變,竟未負丈夫一番心意。

翟老爺舊時官麵上也甚活躍。去歲寧國府事發,變賣家產人口,翟老爺早聞聽賈珍有幾個活潑媚豔的侍妾,即命心腹家人去市上買人,果然如願以償。佩鳳比那夢想的竟又好多去。翟老爺竟對賈府生出感戴之情,自家中清客及市麵上聽了多少賈府消息均告訴佩鳳。佩鳳極重情意,有心看望尤氏,因多少事牽絆,今日方成行,跟隨一名侍妾、一個媳婦,帶上裝包成箱的東西,去了賈府家廟。

尤氏恍惚聽說過佩鳳之事,今見他氣色鮮潤,服采華麗,舉止灑脫,勝於寧府之時。尤氏愣著神,半晌說道:“寧府中,如今怕你是最有福的。”佩鳳麵上紅潮翻騰,一會子說道:“命由天定,身不由己。神佛送人到那處,那處安身罷了。曆經那一番遭際,我再不敢想日後長短,且看當天日頭過。”

趙姨娘聞得佩鳳過來,要看看,又知必能得些利益,因此也早趕來熱鬧。趙姨娘見了佩鳳,羨慕的死,話像黃河水般滔滔不絕,說此問彼,唾液也飛起來。趙姨娘隻當佩鳳為仙人,東一句西一語,南一人北一眾,隻半個時辰,將寧榮二府多半上下人等命之所歸,大議一通。聽得運好的,趙姨娘便妒羨;運悲的,趙姨娘便嘲諷兩句。

時佩鳳說起寧府裏有個小丫頭卐兒,竟是時來運轉。城外有戶員外,家有萬貫之資,夫婦一輩子隻生養一個女兒,不料前年十三歲上患了傷寒,過去了。員外兩口傷心欲絕,卻無回生之術,夫婦前後俱得重症。家中有個老仆,是太太娘家的陪房,忠順仁善,成日家尋由頭教主子開心。那日寧府在東市賣人,他去看熱鬧,見了卐兒,直如見了小姐重生,眉眼姿態一模一脫。一時疑惑,小姐是否有個孿生姊妹?待回過神,方明曉天賜機緣。也不及還價,自作主張,花了五十兩銀子,將卐兒買回家。

初兩日,員外夫婦雲裏夢中,隻當女兒複生。慢慢醒轉,明白真相,心內生些疼痛,卻也較前安慰,遂認卐兒作女兒教養。卐兒因得千金之貴,受盡寵護。而員外夫婦身體幾近康複,又方圓百裏放出話去,招贅一個長相英俊、性情敦厚、家境貧寒的讀書人為婿,百年後萬貫家財歸女兒女婿。眾人因道異,當日誰承望一個小丫頭有這份奇緣!又議說,人慣常以眼前富貴窮通定人終生,究其實極不妥當!

趙姨娘嘖嘖讚歎,說卐兒從地麵直掉井底,又自井底再入福天洞地,教人羨煞。當初我們三姑娘也是鎖在深屋撞鴻運,當上王妃,隻恨離家遠,親娘親兄弟也沾不上光。又說寧府那個卐兒,可想不出影,如今咱們衣不遮體,與從前光景倒了個頭,也不宜看訪他去。

尤氏含笑說道:“卐兒丫頭好福氣。我倒也不識他長的什麼鼻子臉,安樂就好。”佩鳳見尤氏頭發半白,後麵窩個髻,用黑網線兜著。穿著青布夾襖夾褲,碎花布鞋,全身一無飾品。又觀尤氏麵色灰暗,眼目裏失魂少魄,因此他此一笑,卻是夏日見雪,陰怖淒索。

尤氏遭遇佩鳳盡知,也著實心疼尤氏,遂道:“姐姐跟我去翟家罷。正堂後麵有一所院落,無人居住,姐姐住著,我當親姐姐敬你一輩子。”尤氏忙道:“不必,不必。我這一輩子已自過來,那裏再須折騰去!除非蓉兒遇赦回來,我尚有念想。”佩鳳道:“倘或他回來,你們再母子團聚。此前日子與我一起,究竟比這裏強些個。”尤氏歎道:“什麼強,心裏盡是苦。你不曉得我的心思,別提了。”佩鳳知他丟了孫子,乃是苦中苦,見尤氏如此說,便也無話。又說坐得過久,屋內看看邢夫人,尤氏因帶佩鳳往房內去。

邢夫人臥在草席炕上,尤氏說:“佩鳳來看大娘。”邢夫人迷迷昏昏,隻問那個佩鳳。尤氏一時語塞,趙姨娘接過話頭,道:“原東府裏珍大爺的姨娘。”佩鳳與尤氏心上皆別扭。邢夫人似明非懂,“哦”了一聲。一時問佩鳳道:“有個自由身,有個心,有個力,跑到家廟裏看咱們,必定是日子過得去的。我且問你,你可知我那巧姐兒弄那去了?”

佩鳳也曾聽翟老爺說得,賈府裏有個小姐,被其親舅騙賣煙花巷,沒幾日叫個鄉下婆子贖走,京城內當奇聞傳遍。佩鳳且當戲裏故事聽,不敢作真。想著賈府裏小姐除了一個賈巧姐,縱使舅舅狠毒,年齒這麼小,花柳場怕也不肯要,又被什麼鄉下婆子贖了?鄉下婆子那裏有這個錢,縱然有錢也不會如此冤枉著花。因此佩鳳隻是不肯信,現邢夫人問起,知是有因的了。

佩鳳原是直爽人,因回道:“恍惚聽人說,府上一個小姐叫他親舅賣了花柳地,倒也驚而無險,沒幾日工夫,一個鄉下婆子給贖走了。尋思著不合情理,總沒的信。”邢夫人紮掙著起身道:“什麼情理?這些個畜生,什麼事做不得!王法不懼,天理也不顧!一準是薔哥兒與那個王仁勾結,狼狽成奸,做了傷天害理的事。等著瞧罷,他二人必不得善終!巧姐的娘生前不行好,死前受盡挫磨,屍身異鄉。作了惡,今日又報應妞兒身上,且累及於我。真真叫人咽不下這口氣!你才說什麼,叫個鄉下婆子贖去了?”

佩鳳道:“是的呢,這才是奇聞中的異事。”邢夫人道:“什麼異事!這輩子咱們隻來往了劉姥姥一個鄉裏婆子,他又是疼妞兒的,隻他的本事過大了!他既贖了,因何不將妞兒送還與我?”

趙姨娘搶著說道:“那種地界都去了,回來有何臉麵見人!往後嫁人,也是沒人要的。太太總巴望他好,有個好婆家,沾個好處。如今看來,也是竹籃打水!”邢夫人喝道:“誰許你說話了?還不夠人厭惡呢!”趙姨娘嚇了一跳,嘴裏猶低聲咕噥著:“我說的盡是實情,一些兒也不錯,有什麼可惱?”

佩鳳道:“多少傳言信不得的。說璉二奶奶在世時,將什麼姥姥的外孫子與巧姐兒定下親事,贖家去,要成親的。”邢夫人惱道:“這便是謅話!倘或定了親,我這個親祖母豈有不知不曉的!”尤氏忙勸道:“如若傳言都真,竟罷了。劉姥姥贖回姐兒,也是不幸之幸。縱使送回來,京內過生活終是吃虧。莫若妞兒到了鄉下,隱姓埋名,清靜一世。鳳兒在時,聞得劉姥姥女婿家在當地頗過得,板兒咱們也見過,是個周正人。倘或劉姥姥一家三代忍恥,不嫌棄妞兒,依我愚見,竟是姐兒的造化呢,比那香豔地豈不強去千倍萬倍?再請佩鳳打聽確鑿,大娘勿再牽掛妞兒,敢是他命定如此。”

邢夫人捂著胸口咳嗽,傻大姐使出劈柴的勁替他拍打。尤氏、佩鳳皆命傻大姐輕些個。邢夫人含淚說道:“我一輩子過成這麼個樣,連個鄉下婆子都不如!此世沒有生育一個!偏生有個二姑娘,叫姑爺虐待死了;璉兒隨他父親餐風飲霜去;一個琮兒,從不見個鬼影,那天死在外頭也不知;一個孫女兒,又不曾看好留住。活著,有什麼理!”言罷,放聲哭泣。尤氏忙勸道:“大娘心寬些,誰又是過得好的。我的孫子……”說到這裏,眼淚開了閘般,滔滔流瀉。

佩鳳竟不知如何勸導,且陪他二人垂淚。趙姨娘忽然說道:“哭當不得飯吃,頂不得衣穿,哭他做什麼?想著那些個逞能依勢、比鍾馗更凶,王母玉帝似的一起人,如今做鬼的做鬼,逃荒的逃荒,未高過我,沒好過我,我就歡喜!以前看不上我們娘們,今日一般窯洞破廟裏容身。”尤氏忍不得,道:“你那意思,抄家抄對了?大家同苦共死,竟是替你出氣了?你也不想一想,沒人接濟咱們,豈不早餓死過了?且又有誰看你和環兄弟的麵子,看顧咱們的!你那環兒,年輕有力氣,又讀過幾篇書,可他又何曾從外麵搗鼓一兩銀子回來?除了吃喝騙賭,那裏做過一件正經事。你牙縫裏省出銅板給他,竟認不得羞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