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想寶釵的話亦有道理,因將字寫得豐潤些,又果真揀那通俗的對子寫去。一天下來,臂酸腰疼。明日起早,喝畢麵湯,挑了對聯,到了雲橋市場。才找一方地擺好,便有人過來,說是他賣花盆的地盤。再找一個地,又有人說此處是他賣金魚的。寶玉再挑擔走,好不易在一棵楊樹下落了根。卻見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女子過來,身後跟著一個三四歲光景、拖著長鼻涕的小男孩,女子笑著說此處是他天天賣冰糖葫蘆的地。寶玉見其麵善,猛然想起此女乃是當年秦氏出殯村莊休息所見,人稱“二丫頭”者。寶玉見他今日已做人婦人母,然性格爽朗,心想他雖粗作辛苦,活的竟似快樂,如此也罷了。“二丫頭”如何想不到眼前人竟是那年錦衣繡服觀他紡車的美公子。寶玉一麵心內祝禱他此世平安,一麵又思念起秦鍾,一麵挑擔離開。
寶玉終尋個僻靜處,放下擔子,擺出一些對聯。果如寶釵所料,買春聯的,城裏鄉下均是不識字的人。叫寶玉先將春聯上的話,念給他們聽,似懂不懂,動聽喜慶的便喜歡。但又嫌價高,說不如買那印刷品。寶玉見人真心要買,遂以低於本金之價售出,隻當送人。
寶玉自書春聯未有人愛。隻除一人,穿著袖口翻布毛的短襖,大概讀過兩篇詩書。將那春聯顛來倒去朗讀,說有些意味。又躊躇半日,挑來揀去,買了一副回家。
直至太陽落山,寶玉方賣出十餘副春聯。扣除本利,再有一些寫廢塗髒的,非盈利,且虧了。第二日,亦如是。此兩日,喝足西北寒風,又整磨兩日嘴皮,疲憊已極。寶玉因心灰意懶。第三日,睡至太陽高照,再去市場。寶玉不似前兩日有興致,更是賣不出。
寶玉正低頭愣神,忽聞有老婦問話,聲音頗熟稔,一時想不起。抬頭一看,卻是昔日幹娘馬道婆,見他還是從前裝扮,臉已老成樹皮,眼睛仍舊滴溜溜的轉。寶玉直如見了巫婆鬼怪,大不自在。馬道婆端詳寶玉半日,道:“哦,寶哥兒,你落到這個光景了!從前人隻當你寧榮二府,富貴千年流傳,今朝金玉成空,家亡人散,使人立增識見。我明白了,什麼魘方魔法,不如皇帝的一句話,命山傾山即傾,令海幹海即空。不多言了,我走罷,離你是非之人。”方提步,複轉身,道:“送我兩副對聯貼去,也是你幹娘一場。”寶玉也不答言,馬道婆自己屈身,取過春聯去了。
馬道婆才走,便有人圍上寶玉道:“這個虔婆最是壞德!別看他那樣,倒盡往有錢有勢的府上跑,熱兒幹女成群紮堆,俱是富貴公子小姐。他如何做了你的幹娘?”寶玉道:“什麼幹娘?沒的辱了我。我們窮活著苦,公子小姐又有另式煩惱,有何羨慕?不脫生死,不離怨苦。活一日且捱一天罷了。”因有長者訓斥寶玉道:“你這相公年少少的,也該讀過幾篇聖賢書,若何盡說這些喪氣話?我過年八十五歲了,窮過富過,苦過樂過,經過見過,一輩子像演不完的大戲。現今這把年歲,離鄉背井,煢煢一身,五髒有疾,腿腳有病,我且巴望多活一日,多看一時轟隆隆明亮亮的塵世。太陽多照我一日,乃多賺一天。我如若像你這麼年輕,縱使身無分文,也會自矜自為王孫財主。如欲做個什麼事業,又有什麼不能夠!”寶玉道:“長者之語,固然有些道理。然我之所曆所思所願,無人領略。我乃誤入紅塵,塵世多餘者,或係不配照太陽之人。”
寶玉說著,忙收拾物什回家。老者哈哈笑道:“我的話不中你意了!告訴你,世上不生無名之草。既來之,萬萬人物俱有深意。喜怒哀樂盡情後,方為不屈,不枉逛一遭塵世。你若聽不進我的話,請休誤他人!”寶玉回道:“前輩大智,然並不知我。知音者,已赴黃泉。紅樓是夢,情化雨霜,茅屋冰月乃永冬。我心上經受過的,比百歲老人且多尤痛。”老者再笑:“隻怕你勇力活上百歲,說話方味醇耐聽。”寶玉歎道:“生於我言,乃囚者、罪也,焉延百歲?縱使百年千歲,心魂惟縈係過往之二十年。此二十年,算我活過他人數生數世,且喜且悲複掙紮。我的姐姐妹妹,運命比戲裏演的尤為悲情,幾千年女兒身的苦悲,各各演曆一遍。他們的遭遇倍增我之哀苦。因此前輩勸得萬萬人戀生,勸不得我。勸我,乃是非道不義!”
老者再笑,道:“人至世間,必有他的位席與活法,君子有光明大道,小人亦有其生存之途。神佛默許各人之生理,善惡再報。適才那個道婆,其命定東躥西跳,左蒙右騙,德操敗壞。待惡事做絕,必有天時法事糾纏,鬼怪索命,後世牽連。如此惡賴之人,神明尚許他存世,何況你我?你我自有另番深意於人世。從你寥寥數語,我業已明白你之塵緣意味。你姐妹眾多,又俱有悲傷故事,使你千年不得遺忘。莫若你將列位經曆記錄成冊,令後人警之哭之,完了他們的運命意味。書成且完功你之命運?”寶玉低頭沉思,繼而抬頭,說道:“多謝長者指示。容我三思。”老者複笑,道:“善哉!善哉!”言畢強購買空寶玉的春聯,瀟灑離去。多少人眾追隨其後,消疑解惑。
是晚寶玉回家,與寶釵說春聯本金已回,有微薄盈利,然再不肯做此業。且承認自己愚拙,萬項生業作不得。寶釵含笑說道:“我說你生來是讀書人,作不上勞工活。”寶玉不語。忽然外麵陰氣四合,天上又下起豆大的鹽粒。北風呼嘯,夾著鹽豆,破門而入。屋裏無炭生爐,凍得人手腳麻木。眾人平日每天隻吃兩頓飯,晚飯不吃的。寶玉饑腸轆轆來家,見桌上隻有幾個鐵蛋似的窩窩頭,一碗酸齏。寶玉饑餓難耐,坐下且吃。寶釵給他倒碗開水,歎道:“也沒什麼了,這麼吃罷。”寶玉吃著噎著,不禁憶起昔日暖屋繡房,滿桌佳肴,竟無胃口。何意今日不堪如此!又萬幸黛玉未經此劫……
寶玉正出神,隻聽寶釵對麝月說道:“今夜寒冷之極,各人將衣襖悉皆穿上,恐怕也難擋此寒。不如咱們都上炕,太太腳下坐著,圍此破氈,彼此取暖,同坐共話,以度夜寒。明早太陽照出來,也就不怕了。”傻大姐拍手歡喜,道:“人多就暖和了。我還沒與二爺一起坐炕呢。”寶玉忙道:“我不坐的。我地下走著,再冷就跳繩。”
王夫人久日病痛,兼之十分嚴寒,以至一個冬日未能下炕。寶釵、麝月、傻大姐、林之孝家的果真上炕,於王夫人腳下圍坐半圈,漸漸暖和起來。王夫人此際似睡非睡,不言不語。其他人說不得別的,共憶以前兩府裏故人往事,說出多少歡愉與辛酸。傻大姐因問:“死的人,我知道不能活了。我們活著的,可也能再回到府裏過麼?”林之孝家的歎道:“倘或再回府裏過上一天,我死也甘心。”寶釵道:“林姐姐,你放心。前日太太說了,過個三二年,叫你兩口兒不陪我們遭罪,跟你女兒女婿享老福去。”麝月笑道:“大家同生共死,也是緣那。這輩子跟著太太、奶奶,怎麼樣,我也知足。且二爺明慧不凡,奶奶再作勸導,不愁某年名不上榜。什麼富貴咱們也見識過,又有什麼不敢想望。”寶釵笑推他,道:“好月兒,你是個心寬的,望你此生好福分。”
寶玉地下踱步,不語。寶釵望他一眼,又對麝月道:“老爺太太、並咱們幾個,有無造化,皆看二爺作為。該勸導的,又什麼沒說過,全在他自己領悟,及對咱們的心意上。”傻大姐忙接話道:“原府裏時,人都說寶二爺喜歡林姑娘,對他心意用盡了。假若林姑娘在世,說個什麼話,寶二爺必聽。咱們不都隨著林姑娘與二爺享福了麼?現林姑娘不在了,二爺死活不怕,才不管咱們的明後日呢。隻不過,跟著你們,從前府上人不管是誰,我都歡喜。沒的飯吃,也是不怕。”麝月忙喝斥他道:“奶奶平素對你好過了,隻不見一個怕頭。許你混說亂扯!林姑娘有他的好處,隻二奶奶做不滿的事,林姑娘怕也未必做得。你是傻子不論了,我們這多人豈可盡著糊塗去?二爺二奶奶是金玉良緣,往後不知有怎麼樣的榮貴要受享呢。先府裏時,你究竟聽過看過兩部戲,戲裏都是先演書生落難,美人遭罪,後書生必取功名,二人永生團圓,享用天大的富貴。二爺二奶奶現是一部戲的開頭,你有心姑且陪守幾年清苦,將來再過上侯門深府的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