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回 貧主仆破氈熬雪夜 花襲人善始有善終(1 / 3)

話說賈芸回了家廟,正與小紅、劉姥姥忙的不開交,忽然聞得寶玉夫婦、薛蝌夫婦一行四人過來。賈芸、小紅欣喜迎出。原來王夫人念想中秋已月餘,不曾有家廟諸人消息,因命寶玉、寶釵去看望邢夫人等。薛蝌與邢岫煙似乎受了什麼啟示,吃了早飯忙忙往家廟趕。快至家廟,與寶玉、寶釵遇個正麵,遂一道過來。

此際,邢夫人與尤氏已入迷境,再喚不醒,嘴裏不時冒出一兩個熟悉的名字,再無一句完整的話頭。寶釵與岫煙見此光景,又驚又悲,早已落下淚來。寶玉則說:“活著受罪,早些解脫也好。”寶釵聽寶玉之語欲惱,又怕人笑話,乃對寶玉說道:“你幫不得忙,一邊歇著罷。去院裏走走。”寶玉正嫌屋內煩悶,果出去前後院中踱步,賞衰草,聞蛩鳴。

這邊,劉姥姥與板兒,賈芸與小紅,薛蝌、岫煙及寶釵,裏外分工,忙起邢、尤二人之事。前些日,賈琮始終在賈芸店裏吃住,此時賈芸早著人將賈琮喚回。是夜,邢、尤一先一後,去了冥鄉。他二人亦有百兩積蓄,王夫人亦拿出五十兩,親戚族人亦共有幾十兩喪銀,竟將事情辦得與常人家一般。

賈環回來吃住兩日,眾人問起趙姨娘之事,他並不為意,說:“娘比在家廟的日子好過多去,從此再不擔心娘的養老送終。娘享福去了,你們不必淡吃蘿卜閑操心。”王夫人恨的隻罵:“奴才秧子,從此休在外麵說你是賈家的人!臉麵丟盡!”賈環頂口道:“你們誰又活得體麵?寶玉哥哥如何?人皆道他是傻子,與傻大姐一般無二,除非男女之異。”王夫人氣的發抖,道:“寶玉好不好,由不得你議!這是你大娘、大嫂子的喪事上,不然那裏饒得你!快滾出去罷,天地盡大,投你的窩圈去。”

賈環雖說不似昔時懼怕王夫人,然究竟無味。遂抓起八仙桌上一個瓷杯,往地上一摜,又狠踢腳下一隻楊木椅,悻悻出門。又回頭說道:“我娘的東西,你們一樣不許動。大娘、大嫂子分我的那一份留著。傻大姐留著。”傻大姐忙道:“大太太、大奶奶都死了,這裏荒崗一般,我是不敢再住。三爺休怪我不懂情意,我要跟太太走人的。”別人聽了傻大姐一番話,均覺好笑。賈環氣的跺腳,道:“前兒還信你給我做飯洗衣的話,我差些上個傻子的當。你原是老太太的人,老太太自來偏著寶玉,如今你且跟他們去罷。我樂得清靜!你們休再管我,冷街荒廟流蕩!隻父親回來,須知,皆因你們苦逼!”賈環恨恨看著眾人,也不聽人說勸,甩袖離去。

王夫人命將邢夫人、尤氏兩口材暫存放家廟,待賈政回來,再作裁奪。賈芸好言巧語從東城荒寺請來兩位小和尚,看住家廟,食用賈芸支銀。諸事皆畢,各人告別,傻大姐果然跟王夫人去了。

巧姐堅執,再不進城,故未送邢夫人西行。王夫人等聞聽巧姐異事,皆憤而悲戚,又曰僥幸,遇逢劉姥姥智義雙舉之人,巧姐終歸得了安定之處。王夫人搜索自身半日,隻上回薛姨媽與自己一枚古金戒,值幾兩銀子。因將戒指除下,請劉姥姥帶給巧姐,以作賀親之禮。板兒跪謝王夫人,王夫人忙命他起身,又交代他,此緣奇異,務必善待巧姐一世。板兒答應。

劉姥姥又欲認王夫人新居之處,說等收獲新鮮蔬菜果子,叫板兒送上門。王夫人等感歎劉姥姥古道心腸。及至居處,劉姥姥見如此寒酸,與他們鄉下所居竟也差遠。也不敢叨擾,飯也未吃便告辭。祖孫兩個街上吃畢飽飯,回了鄉下。

王夫人與寶釵議起巧姐,稱過於傷悲了。寶釵連連歎息,命由不得己爭。寶玉未議此事,心頭究竟沉甸甸。寶玉終日不語,又不肯讀應試正經書文,一副癡癡呆呆的模樣。見寶釵雖布衣粗作,並不掩國色花容,深替寶釵惋歎,誤嫁自己,清冷一生。

王夫人因悲傷事層層疊疊,身心交病,苦不堪言。李紈早已搬出,寶玉又無能,所以凡百事情寶釵耽待,家裏戶外忙個不歇。王夫人病臥,請醫抓藥,銀錢費去不少,可病勢愈加沉重。又因坐吃箱空,生活日益拮據。寶釵的金鎖亦賣,一件本金生意未做,銀錢早已流水。寶釵日夜愁悶。

寶玉竟日癡癡無語,寶釵萬般勸導寶玉讀書求進,恨寶玉寧死不肯讀那應試書文。寶釵隱忍不住,因說道:“你既不肯讀書求名,須知你究竟男身,當奉親養妻。設法掙些銅板,買藥買米罷。”寶玉回道:“竟不知我能做個什麼。自覺是世上多餘之人。”寶釵道:“你這麼說話,不隻太太心寒,我也沮喪。須知,天不生無用之人。”寶玉道:“既如此,你說個我做得的事,我做去。”寶釵歎道:“如今失去根基,且從小事做起——不是等藥治病,我也舍不得你去做。前日街坊吳大媽說他女婿在總兵府上當差,欲覓一人門前打更,問你肯去否。其時我隻當辱了你,不曾答應。現冰屋冷灶,你且委屈一時罷。你自己暫不挨餓,於家又有個小進項,給太太買炭配藥。”寶玉道:“如此,你速去回吳大媽的話。若總兵府還要人打更,我今晚即去。”

寶釵忙換上稍齊整的衣裙,帶著傻大姐,去了吳大媽家。吳大媽卻也上緊,即刻叫人去尋女婿。申時正寶釵得了信息,叫寶玉是晚即去總兵府打更。頭一夜寶玉警醒,連著兩日三日,困的不行,連走幾個更次。因教人打了一頓,辭出。

寶玉悻悻到家,寶釵並未埋怨,道:“讀書爭名,與做苦力孰個更難,現在可明白了?”寶玉說道:“我才自黃粱夢中醒過,如何再入迷夢?”寶釵再勸:“莫道古人雲,‘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我日思夜忖,惟是讀書合你此生之路。無有功名夢,你我此世比那挑腳磨刀者都不濟。明日我與麝月趕早貪黑,與那有錢人家多做些針線,維持生計。你挑燈懸梁用功,我就高興了,太太更是喜歡。”夜間寶釵始知寶玉叫人打了,心裏又疼又惱,又說不出。惟望他得個教訓,生個激勵圖強之心。

次日,寶玉忽然生出快樂之態,對寶釵道:“我昨兒四更醒來,想了一個適宜自己的生計。”寶釵心裏隻當玩笑,麵上卻鄭重其事,道:“你且說來,我斟酌。若使得,你不必鑿壁映雪可好?”寶玉笑道:“自然使得。你從此不必再逼我讀書。”寶釵道:“快說罷。我竟要聽個新文。”寶玉道:“記得往日人皆讚我的字寫的好。我自己不敢說怎麼樣,究竟見得人,有些奇特處,另一人難摹難書。現近年關,我寫些匾額對聯,必定好賣,城內人買價高些,鄉下人要便宜些。倘若賣出名聲,一年四季,隻靠寫字書法,怕不夠糊口的麼?”寶釵見他說的眉飛興舞,心下好笑,又不當掃他的興,因說道:“現家中統共有兩錠銀子,許你拿出一塊,買紙揮毫。若然得了利息,照你心意書寫,做壯此事。倘若不然,白賠銀錢,你從此隻管用功取名,須信此生你並無二途。”寶玉笑道:“你總不信我。”寶釵亦笑亦歎:“你總不聽我勸。”

寶釵果真令寶玉買來多少紙墨,任他書玩。寶玉寫出幾句俗語對聯,熱火過頭,讀來非滋味。乃自出心裁,寫出幾副對聯,有:冬去春來綠,風吹雨落紅;桃開柳笑長江水,燕舞鶯啼細雨天等。寶釵見了,忙阻攔道:“你心內所思所念,與人異趣,人家賞讀不來。識字的不買,不識字的不明你意。你白費心力。告訴你,讀書人家不買你的對聯,除非那沒念過書的市民,或是鄉下人。你盡管揀那熱鬧俗話寫去,興許賣出幾副。且你的字過於瘦挺,寫春聯,怕有多少人看不好。我的意思說了,你看著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