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寶釵作《十獨吟》的當夜,不曾深睡。迷迷昏昏之際,猛聽敲門之聲,喚傻大姐、麝月,均不應聲。寶釵遂整衣裝,親自開門。卻見寶玉光著頭,身披杏黃袈裟,肩背乾坤袋,腳穿羅漢鞋,出家人的裝扮站在門前。寶釵渾身發顫,淚水盈麵,道:“寶玉,你真忍心……”言畢,身子支持不住,跌倒地上。
和尚忙道:“施主誤會,我乃甄寶玉。吾意欲送賈兄返往赤瑕宮。施主道賈兄無情,竟錯會了他。正因他對萬萬人物情深、情熱、情切,灼熱勝火,不可支持,故生情極之毒。他決然棄世,再求人生正果。你強留身側,令他塵世輾轉,比那地獄裏火烤鞭打更苦痛一層,且荒廢生涯。施主及眾位姊妹命運多有不平,卻有多少前因後果,非賈兄一人所為。施主時遇顛倒,富貴心,誥命夢,終究一夢耳!再勿做無用之悲。惟請念經拜佛,是求來生之福。一片善意真言,請施主斟酌。”寶釵身子雖軟,心內竟是明白,忙道:“師父快請離開!我不甘心……請別帶走寶玉!”
甄寶玉道:“癡人一個,苦命一條。再會,再會。”寶釵撕心裂肺,滿地梨花,樹上黃鶯,共其哭啼。寶釵正將心腸翻卷出來哭泣,忽然見母親步履蹣跚走來。薛姨媽似與千年樹木同庚,滿頭銀發,衣裝粗糙,神情憔悴。薛姨媽緩緩蹲下,使力扶起寶釵進屋。母女坐下,互依相偎。
薛姨媽道:“女兒,娘害苦了你!人皆道你生來福相,娘作最不濟的想,再不承望你命苦至此……”說到此,大聲痛哭。寶釵於母親懷裏,號啕啼哭,直哭得淚幹氣斷,花落雷鳴,地搖城摧,萬魔群舞。
哭泣過後,薛姨媽對寶釵說道:“從前怪娘誤了你,悔之無及。目今寶玉出家,非意外離世,你須守他終身。你若心寬,憑娘主張,以你體貌素養,依舊嫁得福壽人家。娘因得死而瞑目,當算你成就孝道。”寶釵忙道:“行不得!母親容諒!自古好女守貞勝孝!死得、苦得、悲得、冤得,隻嫁不得二夫!女兒此生報不得母親生養之恩,來生做馬做仆補報。寶玉已自出家,實乃我之命數,如今惟求早脫苦海。萬望母親諒解!現母親雖未有親兒女敬孝,尚有叔伯兄弟媳奉養,亦因母親素昔好德所得福報。請母親惜福。”
寶釵掙出母親懷抱,跪下身去,說道:“請母親恕兒此生不孝!”薛姨媽屈身,抱著寶釵,再度痛哭,道:“我也知你不肯再嫁。皆因娘舍不得你,替你鳴不平那!娘救你不得,娘痛心那……”寶釵忙勸母親道:“隻當女兒沒養大,半路傷了。”說到此,聲音又哽咽起來。薛姨媽疚心疾首,泣不成語:“我眼看著自己的女孩兒,長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認了字,讀了書,性格兒、品德兒、才學兒,色色善好……天下多少公主後妃,須比他不及——焉可寥落至此,蒼天不公那……兒子不知那裏遭罪,女兒日夜苦熬……養兒隻教他們受苦,我留此老命做什麼!”說著,起身觸柱。
寶釵哭著拉著薛姨媽喊:“母親……”倒將寶玉驚醒,忙呼喚寶釵,寶釵迷夢醒轉,猶是嗚咽悲啼。寶釵猛可坐起,目望寶玉,道:“寶玉,你會出家麼?”問起此一句,不禁淚雨瀟瀟。寶玉道:“我並不知曉,明年明日我將身往何方,隨遇而安罷。心脫塵俗,空留此身,原無意味。姐姐一味癡迷,徒增苦悲耳。”寶釵身子癱軟下去,道:“莫說了,莫說了……”
此日,賈政吃畢早飯,正在院裏與林之孝一道,在西牆角翻磚鋤地,預備種些菜蔬。忽聽遠巷隱約傳過木魚音響,念道:“南無非想非非想菩薩。集聚銷散,崇高墮落,合會別離,有命歸死。我們授人舍心,發明智慧,勝解清淨,福受未來。”賈政聞聽,恰是當年鳳姐與寶玉中邪施救的和尚道士語音。想必今日亦因天意而來,點化寶玉,心歸正途,也未可知。
賈政忙丟下鋤頭,自地裏跳出,衝開院門,尋佛音而去。巷口拐彎,迎頭即見那賴頭和尚與跛足道人,麵容裝扮如昔,說說笑笑。賈政忙上前施禮,自報姓名,道謝舊情,再訴新愁。請二位仙人施大法,舍恩情,救拔癡兒。那和尚與道士聽畢,哈哈大笑,道:“甚好,甚好!賈寶玉苦行即滿。”因隨賈政行來。賈政喜不自勝。
寶玉晨起,與昔日行徑不一。竟強與寶釵梳發,修指甲,盛讚寶釵美色,非人間姐姐,相對生幻。寶釵不知何意,亦驚亦愁。早飯,寶玉親喂母親。王夫人喜極而泣,說道:“此事有你媳婦與麝月足夠,將心力用於學業罷。”寶玉含笑不語。飯畢,寶玉回房將經書認真整理,屋內收拾明潔。正坐屋裏出神,賈政喚他出來見高僧天人,求告點撥。
寶玉欣然出來,見了二位道僧,隻當老友相見,三人嘻哈歡笑。賴頭和尚對寶玉說道:“走罷?”寶玉笑道:“好嗬!恭候多時。然須許我十年時限,將此番親曆所聞記寫。十年請勿擾我。”那二位笑道:“我們度人且忙不來,竟是怕你攪擾我們表苦言悔!”寶玉又笑道:“罷了,罷了。”
賈政觀他三人形象,聞其對話,甚覺不妙,忙道:“寶玉,你身上不自在,回屋歇著罷。我親向二位大師請教。”寶玉道:“父親請上座,受兒一拜,從此別過。此生多有辜負,萬請寬解。”賈政未回過神情,和尚與道士忙扶賈政坐端正,寶玉早拜下身去。寶玉又往王夫人屋裏,向母親拜別。又尋寶釵作揖,道聲:“保重,平安。”方去,猛可又回轉身來,向寶釵拜倒,旋起身離開。所有迅雷疾速,又似夢幻迷離。寶釵醒悟,未及套上外衣,趿著鞋,追至外間,再逐出院外,寶玉早跟隨和尚道士飄然而去。遠遠有歌音道:
何方得意讚圓滿?世事無常見彼岸!
無來無去是如來,苦行既盡寂滅禪!
何方莊嚴歸圓滿?青埂峰下荒唐緣!
花風拂拂,柳絮飄飄。寶釵哭死過去。賈政醒過神思,悔之莫及。王夫人早暈死過了。
梁上燕子,簷下蜜蜂,均死過一般,寂然無聲。黃昏,梨花落滿院中,密密層層,白亮亮,淒清清。寶釵看天望地,哭而無淚。麝月進屋,取過夾衣,與寶釵披上。寶玉此一走,麝月自己且腸斷心碎,再無語勸慰寶釵。
王夫人暈死,再未醒過,嘴裏發出咿咿嗚嗚之音,再無人懂,其臉麵憂戚驚怖。賈政延醫治命,又請兩個老尼,於王夫人床前晝夜念經。薛姨媽母女、李紈母子、岫煙夫婦、賈芸夫婦等多少親友環繞,三日後,王夫人撒手塵寰。寶釵哭死數回,薛姨媽大慟,病倒。
賈政寧可傾盡銀銅,將王夫人送得略略動靜。然人丁稀落,財力單薄,又是這個病,那個倒,喪事冷落之極。賈政因思,原也兒女成行,而今並無親兒生女送王夫人西行,心中倍感傷懷。此際,賈政萬分思悼賈珠,又恨寶玉無情,又痛賈環不器,又歎元春福薄,又念探春孤苦。再哀府上之災,複悲兄長、侄兒、侄孫之苦,曾孫之傷。賈政撫今思昔,萬恨千愁,遂也病下。裏外雜事又多,林之孝、賈芸、賈菖、薛蝌等忙碌不堪。
王夫人之柩暫且送至鐵檻寺。賈政因病,陪了三夜後,乃被林之孝勸回養歇。林之孝帶著賈蘭,於鐵檻寺住了七天七夜,賈蘭閑時依舊讀書。
襲人因寶釵悲甚,相陪寶釵住了三天。夜間殷勤服侍,仔細說話,費盡心思。寶釵愁海無涯,對襲人一句暖和語說不出,倒是麝月略賠幾句好話。襲人辭前,寶釵拉著襲人又痛哭一場。襲人一走,寶釵倍增失意。薛姨媽早叫薛蝌接回,寶釵知他兄弟、弟媳孝順,因安心將母親交與他們。寶釵飲食稀少,近似辟穀,不聲不語。問其言,答非所問,癡了一般。麝月時常躲一邊哭泣,哭個昏天黑地方休。
賈政躺在病榻,傷心勞神。命林之孝、賈芸等城內郊外探尋寶玉下落,數日未果。倒是街坊裏聽聞多少議論: 有人說,賈政尋著追著邪僧妖道進家,生生丟失一個兒子才罷;有人說,賈寶玉帶玉降世,前生留下慧根,此世修行必有大功德;有人說,賈寶玉隻會享用富貴,不可吃苦耐勞,不顧父母妻妾,冷漠無情,躲進山寺。這般私心人,難修正果;兼有奇異說法,度寶玉的那兩位和尚與道士,竟是菩薩轉世,道行高深。那賈寶玉胎中帶來通靈寶玉,竟是那塊多餘補天石所化,到人間下凡曆劫,既劫盡,寶玉又自在做石頭去了;竟有人說,賈寶玉擲下情根,立地成佛,腳踏蓮花,耳伴佛音,飛升西方極樂世界去了。
林之孝與賈芸揀取稍耐聽的議論學與賈政聽。賈政究竟思解不得。又恍惚記得那賴頭和尚說,寶玉某年重陽節前回來,心下苦等寶玉。寶釵因寶玉出家、王夫人去世,此兩大挫擊,人早已死了半個。林之孝見諸事悲淒,不忍離別,因安心與媳婦留下照應。賈芸與小紅仁義孝順,時常接濟這邊,幫忙料理諸事。